老喻对话龚隽:孩子的“生命教育”,不是做加法,更该做减法

这一期的“畅所喻言”,未来春藤创始人老喻对话中山大学哲学系龚隽教授,从古今中外的角度聊聊孩子的生命教育,以及面向未来家长应该做些什么。

一、真正的哲学,不是讲道理

而是生命的操练

老喻:


苏格拉底行刑之前,他的弟子克力同去看望他,当时苏格拉底在睡觉。

克力同好奇地问,你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为什么你还可以睡这么香?


龚教授您能不能给我们解读一下,为什么苏格拉底行刑前还可以有这种平静的状态?


龚隽:

法国院士Pierre Hadot是一位古希腊哲学史专家,他的著作《作为生命之道的哲学》主要分析包括苏格拉底在内的几位古希腊哲学家。


从近代以来,特别是从笛卡尔以来,西方对古希腊哲学都有一些误解,即只把哲学当作是一套概念,一套理性论辩的系统。


Pierre Hadot则认为,象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样的古希腊哲学大师,其哲学的主题是灵性的操练,也就是生命的修炼。


当他们需要跟其他人解说其修炼思想的道理时,他们才需要使用到论辩术与逻辑等。

就是说,这些阐明修炼道理的伦说不是真正的哲学,而是哲学的工具,真正的哲学是修炼,跟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存在有关系。

而西方近代以来启蒙主义运动,倾向于把讲道理的部分当成哲学,而逐渐遗忘掉了真正的哲学内涵。


实际上,苏格拉底、柏拉图就像中国的孔子、老庄一样,他们本身有自己精神修炼传统。


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苏格拉底能够保持镇定,正好应验了Pierre Hadot讲的,苏格拉斯是一个心灵的修炼者,他对生死看得很清楚。


如果哲学只是一套概念和说辞,每个人碰到生死问题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紧张的。



老喻:


这个故事里面还有一个细节,苏格拉底说他梦见了一个清秀的女子,穿着鲜艳的衣服,对他说第三天你就可以到达富饶的佛提亚。


关于哲学,对生命的理解,会不会因为有信仰而存在一个分界线?


洛克认为所有的理性背后都是感性的东西,都是激情的东西。另外一方面,他认为假如你不信神,人类的体系是站不住的。


古希腊有一个前提,大家都是信神的。如果大家都不信了,又怎样来面对这件事?


龚隽:

古希腊是有其信神的传统,很多大的文明传统里面都有类似的信仰。

如果我们理解不深的话,都会觉得不同文明传统的那些哲学大师对他们时代的宗教与信仰通常都具有一定的批判性。

苏格拉底被定罪的时候,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说他藐视传统宗教,引进新神,并败坏年轻人的信仰,让年轻人不再信他们传统意义上的神祗。

实际上,苏格拉底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反对传统神学,只是他认为每一个宗教原本所讲神的概念,与这些宗教成型之后固定化的观念是不同的。

历史上很多的大师好像都有一种反制度性宗教的倾向,佛陀也是一样。很多研究表明,佛陀很多的讲法,引述了印度传统婆罗门教的经典。

但是,佛陀当时又是以一个反婆罗门教的姿态出来,其实他并不是要推翻婆罗门教的经典思想,佛陀只是认为他那个时代的婆罗门教徒已经误解了他们自己的宗教经典,他要用他内在的、精神修炼的体悟来重新诠释吠陀的经典。

于是,看起来他好像开创了另外一个与他那个时代婆罗门教不同的新的思想教派。

基督教传统也是这样,耶稣出来的时候,给他定罪的也是犹太教那些旧约的信徒,他们认为耶稣要颠覆传统的神学观念。

我认为,在世界文明不同的宗教传统里面,这些精神性的思想大师起初并不是要建立一个与他们时代流行的体制性宗教相对立的一个宗教,只是他们认为这种体制化了的宗教限制了人们对于神的真正意义的理解。

苏格拉底心中有神的概念,只是他认为他那个时代一般宗教信徒把神的概念外在化、人格化,他认为要回到真正的源头去理解神的观念。

就是说,神的概念必须跟每个人的内心的、精神性的东西关联起来,这看起来好像是他在宣传无神论,而与当时整个宗教的传统是非常冲突的。

二、孩子的“生命教育”

不是做加法,更该做减法


老喻:

回到今天的话题。大家越来越关注抑郁症,孩子的心理素质越来越差。


不光是孩子,在一个特别不确定的年代,成年人的内心也非常脆弱。


关于生命和成长的教育,家长可以做一些什么,以及家长可以得到一些什么?


龚隽:

过去来讲,抑郁症好像是中年以后才可能的事情。在中国,确实听说很多年轻人,甚至有些孩子就开始有忧郁症。


我们学校心理辅导的老师跟我讲,这几年在大学生、研究生里面,忧郁症的人数也是大量增加。


现在外界的变化非常大,大家在应对这些变化的时候,缺乏一些必要的心理上的准备,所以问题来临的时候,大家会不知所措。


儿童教育跟生命的关联,这是一个蛮新的课题,因为目前我们中小学教育还是以知识教育为主的,从小学开始就是分数第一、成绩第一,很少去关注孩子的心灵成长,我们的教育系统安排里面也没有成熟的这样的课程。


现在问题多了,听说中小学也有增加有一些心理辅导老师,但都是出了问题再去找心理老师,而正常的课程里面并没有给孩子一些正确的人生观方面的辅导。



中国的古典教育理念,包括一些典籍都保留有一些专门关于孩子生命观、人生观的教育。


十几年前,国内我看过一些要以国学或所谓传统文化的形式去办孩子的培训班,试图让孩子去了解传统经典,我想他们的初衷也是看到这个问题,认为现在的孩子需要生命教育。

我看过一些这样的儿童国学班,结果我有点儿失落,因为大部分国学班只是停留在表面,如比较注重外在礼节方面的灌输,对于传统经典的选择与教育也不够深入,多以背诵三字经等这样的文本来教化小孩,我看那些孩子们的眼神大多都不太对劲,都有点儿被过度形式化的传统经典教育弄的有点呆滞了。

不是传统的经典不好,是我们缺乏一个正当的教导孩子的方式,我们还注重死记硬背,或者过于注重外在、仪礼的东西。


对孩子来说,即使我们意识到要进行一些传统文化的教导,也不能一上来就背经典,这样的效果反倒不好,会变成另一种极端。


我一直认为,可以将一些传统的经典吸取进来,但这个过程也特别要小心,不要变成让孩子对现代的教育、现代的文明、现代的生活形成对立。

如果是这样,那教导出来的孩子以后走向社会,更没办法去面对一个很现实的世界。


真正的教化不一定有很多教条,而是把经典里面好的东西教给孩子,让孩子融入到生活当中,懂得应用。


这种方式很有难度,因为需要这方面的老师自己能够消化理解传统经典,他才能够教给孩子。


 老喻:


我非常喜欢《道德经》,道家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智慧,非常老成,你要有非常好的阅历。


我们再看卢梭,如果他放在咱们中国,大家觉得这个人属于心智不成熟,一大把年龄了还到处逃窜,一直在思考那些很幼稚、不值得探讨的问题,比如人生下来是不是善良的?对于孩子的教育应不应该用自然式的方法?


龚隽:

确实人生要有相当的阅历之后,才能更懂得老庄观念深刻的地方,你没经历过的时候,读《道德经》、《庄子》只是当做故事、寓言一样。


古代人讲,佛教是出世,儒家是入世,老庄是游世,道家他们在这个世界游戏,他们对世间所有善恶苦难都看得非常深刻。


《庄子》里面有一篇叫《人间世》,对人生的各种烦恼,发生的各种问题都看得非常透彻。


过去有些人认为,年轻的时候别看得那么透,怕生命缺乏动力,包括日本把中国传统文化引过去的时候,他们也存在一种观点,认为要比较重视儒家,老庄的东西不要读或少读。


实际上,老庄不是不了解世界,不是逃避世界,而是他们对于世间所有生命有了很深的洞察力之后,才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方式。


卢梭讲教育方式要回到自然主义的状态,中国也有类似情况,只是重视知识教育,我们太过被技术所影响,我们的生活已经被技术异化。

本来技术用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利,给我们的生命带来幸福,结果过度的发展,科技反倒变成了来统治我们,给我们的生活造成相当深刻的痛苦。


生活在现在社会里面,每个人都感受到这种现象,这个时候我们重新读老庄,你就会发现他们早就看到一个生命内在的、本性的、跟自然不能够脱离的血脉关系。



老喻:

苹果公司是全世界最大的科技公司,它生产的智能手机支配了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好多便利。


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包括苹果公司的产品理念,受到了禅宗特别大的影响。


我们也可以理解为,苹果的竞争力,相当多的一部分来自于对禅宗的热爱,对极简的追求。


一方面从禅宗汲取了很多东西,另外一方面这种方式进一步对人产生很深的影响,甚至产生了某些控制,比如孩子拿到iPhone 或 iPad 就离不开了。


从对禅宗的研究,以及技术工业化、大规模的复制给人带来的物化方面,您能不能分析一下?


龚隽:


我想禅宗带给乔布斯的主要是让他的心静下来,让他能够找到一些产品上的灵感。


禅宗就是让每一个人认识自己,你要认识真正的自己,你必须先学习静下来。


“禅”是我们从印度的梵文翻译过来的一个词,最原本的意思是静虑,就是让每个人的心能够静下来。


整个近代,电子产品科技的创造对人的控制,是建立在头脑意识的基础之上。按照佛教的说法,这是第六意识的产物,就是“六识”眼耳鼻舌身意中的“意”。


禅宗是要开发的、训练的,不是技术层面的知识,而是超越到更深的,跟生命的本质有关联的方面。


按照禅宗的看法,从科技,从第六意识,从头脑创造出来的东西,比如近代科技文明的成果,确实带给我们很多丰富的享受,同时也带来很多副作用。


按照佛教看法,只要是“六识”创造出来的东西,都会有它的好的一面,而同时一定有它的副作用,就好比我们中国人讲的阴阳。


真正禅宗的方式是教导我们怎么样透过认识自己,不是认识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我们的感官,我们的知识,禅宗要我们认识的是比作为一个人的生存更深的存在。


禅的认识的方式也跟现在教育教知识的方式不同,它注重直觉的方法,这种直觉的方法的获得往往要用减法,你必须把你生命当中,你知识当中学到的东西放下,让自己的心处在一个非常宁静的状态,你才能够觉察到生命的本质。


老子有讲“为学日益”,就是说做学问要做加法。手机的技术也一样,不断地累积新的技术,不断地做加法,让技术一直往前。


老子很早就看到,光是这套方式会给我们人类带来文明,也会带来很大的负作用。


他还提出另外一个跟为学同时发展的方向,叫“为道”。


他讲“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意思就是你要了解你的生命,想要你的生命能够得到一个真正的智慧,那要在学习的方式上跟为学的方式不一样,你必须做减法,你必须放下很多东西,不是你要增加很多东西。


在东方的文明里面,特别在中国的文明里面,这是我们特别强调的传统,也跟生命教育相关。


现在的教育只有知识教育,是做加法,不断地给孩子加很多东西。



我妹妹是教钢琴的,我看到很多孩子学习压力很大,来学艺术本来是怡情养性的,舒缓学习的压力。结果我发现都不是,家长让孩子来学艺术主要也是为了要考一个证书。


这个完全违背了学习艺术的初衷,这是因为家长背后的思考模式都是知识性的,都是做文学的思考模式,文学的方式是要学很多东西。


另外一个方式是要让孩子的身心平衡,除了知识教育,必须有一些方式是教导他们学习放空,静下来的。


近代以来,在印度有过好多次试验,印度不少精神大师发现当时印度孩子接受整个现代教育之后,把很多传统的平衡心灵的技术给遗忘了。


他们做试验,从小开始培养孩子,除了学知识、学技术,也让他们学习一些静心的方法。


但是,在一个近代以来就以西方的知识教育技术理念为主宰的空间里面,这种试验很难得到理解,更不用说去推展它,阻力是非常大的。


在中国也有过,包括梁漱溟办书院,他在北京大学当教授,北京大学采取的都是西方的教育方式,他认为传统的东西必须在书院、在生活方式中体现。


实际上,现代化的、西方的知识教育技术化的洪流太强大了,这样一些带有生命教育化的尝试基本上都失败了。


有些人做国学的尝试,方法又不对,孩子背国学经典,这是做加法,传统经典不是让你去背的,而是让你领悟到道理,甚至要做减法的。


如果孩子从小学习怎样释放自己的压力,怎样学习静下来,怎样学习达到一种游玩的生命状态,加上孩子在学校学到的知识,两种之间的平衡对孩子来讲就是一个比较完整的生命存在的方式。


现在要重新反思这个问题,真正的教育是培养出一个完整人格的教育,如果孩子数学很好,物理很好,或者某项技术很好,当然很不错,但那是单方面的。


孩子必须同时要有人格的养成,人格的养成就需要有一些人格养成的方法,这个方法在中国的古典里面,在西方的古典里面,是有很多宝藏、很多智慧的,需要我们去把它发掘出来,同时要能够善用。


三、从禅宗的角度,怎样培养孩子创造力?

老喻:


您刚才说了一个特别好的例子,孩子学钢琴,这里面有一个悖论,假如孩子过于看重技术,他反而无法成为特别了不起的音乐家。


从禅宗的角度,他抛弃单纯技艺的那一面,从心灵层面和记忆融合在一起,他才可能特别了不起。


陈丹青在一个节目里面讲过,美院每年都会收到大量作品,随便抽出来一个,从技艺上来说画得特别好。


当时他做了一个对比,如果拿梵高早年的作品来中国美院求学的话,估计就被扔在旁边了。


他还说了一句话,那些成千上万的、技艺达到很高水平的作品,他看第一眼心底就涌现出一个词——绝望,他认为这些人这辈子在艺术上都不会有任何前途。


梵高的一幅画,即使你不知道它是梵高画的,即使你觉得他的技艺还是很粗糙,但挂在那里就会令你感觉到特别大的震撼。


您能不能解读一下,那么多孩子拼命地画画,也下了很多功夫,也投入了很多精力,为什么成为不了梵高?


是不是因为梵高是天才,他不用太练习也会涌现出来?那教育是不是就没有意义了?


龚隽:

我们现在学的技术,应该对应一个更高的心灵领悟的东西来运用。


我们现在只是单一地发展技术,它可以呈现很多东西,因为背后的东西是空的,所以这些东西就很匠气。


我曾经看到一个材料,说钢琴家傅聪经常去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辅导钢琴,那些都是国内很优秀的孩子。


傅聪说很多孩子的钢琴技巧比他都好,这些孩子为什么没办法成为钢琴家?因为他们只是发展了学钢琴的技巧,他们不知道一个艺术作品需要有心灵的东西,有精神层面的东西。


中国古人写诗也提到“汝果欲作诗,工夫在诗外”,诗外的东西就是人格的问题,精神境界的问题。


我们现在的教育理念就是缺乏了精神训练方面的培养。

你培养出来的孩子考试很好,但他没有创造力,因为创造力必须建立在一个精神高度之上,一个空灵的基础之上。


佛教叫“空中生妙有”,我们学的技术虽然能产生“有”,但那不一定都是“妙有”。


这一点我自己也有过体会,2001年、2002年我在美国哈佛进修,我参与到一些研究生的讨论课。


我发现不少来自亚洲,如台湾、大陆的研究生,即使讨论东亚的历史、文献、思想作品时都会有一些明显的弱点,基本上他们会去读老师开出的书目,读完之后只会重复书里面的东西,反倒一些西方的学生会结合自己内在的领悟去谈这些作品,他们谈得更有创造力。


我们教育出了问题,我们培养出来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复制机,这个也是当年尼采批评西方那些知识教育下的学者,他说他们只是一个会走动的百科全书,会移动的图书馆。


他说这不是真正的创造,创造不是说你脑袋里面放了多少知识,这些知识是有用的,但知识必须要结合到智慧方面的创造。


智慧的获得,不是一直做加法得来的,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学会做减法。学会做减法的时候,我们每个人的内在才会有智慧的源泉,才会有所领悟。


说到乔布斯,手机的制作需要现在的工艺技术,但背后最有原创力的东西要从他的内心提炼出来,这是一个融合的过程。


中国人是很聪明的,很可惜我们所有的才智只是用在知识技巧方面,而真正空灵化的、创造力的培养是缺乏的,从中学到大学,甚至到研究生教育里面,都缺乏了这个环节。



老喻:

有讨论关于为什么古代没有发展出科学,一种说法是我们过于专注实用主义。


您还提到了尼采批判科学的机械论,如果再往上层还原,我脑海中会有一个这样的模型:


我们首先是原始人,到使用工具,对工具发展出一些实用的技能,从实用的技能再去发现科学,从科学角度去做出解释,在一代代通过证伪的方式,科学能够经历范式的转换。


对于整个客观世界来说,科学还是一个解释,或者是暂时没有被证伪的解释,好比我们发明了一套积木,这套积木可以让当前的世界暂时还是存在的。


如果再往上一层,我们意识到一个人使用的技能、科学、各种各样的认知其实来自于人的神经元,来自于大脑的一个神经网络。


如果到了那个层面,对于21世纪学生来说,特别重要的是深度学习的能力。


一个好的学生真的学透了,他可能要意识到神经元层面,把这些临时的概念抛光了之后,他也能够感知到。


这种感知到特别像您所说的生命的教育,或者叫心灵的教育,或者叫品格的教育,才能够出现一个可感知的东西。


这种可感知的东西可以让孩子变成一个独立思考的人,这样才有机会涌现出来一些灵感,才能够出现发明创造,才能够有一些突破以往的东西。


龚隽:

我现在给大学生开课,我跟他们讲认识世界的方法,过去我们的教学里面只讲两种,一个是感性的,就是你的感觉,一个是理性的,就是概念的,所谓科学技术知识与人文社会学科的知识。


其实还有第三种认知世界的方式,就是东西方精神修炼里面都提到过的,在中国叫做寂感的认知方法。


寂感是《周易》的传统,孔子讲《周易》真正的意思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就是说你要真正了解很多创造性的源头,你必须先让你的心处在安静的时候,你的感觉才是具有超越的力量。


佛教后来用的类似的叫做寂知,你必须训练让自己的心境处于一个很寂静的状态,你才能够获得知识的创造力。


老子讲“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就是说在非常寂静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很超越的知识和灵感。


我觉得乔布斯学禅,并不是禅直接给他的产品带来什么东西,而是他坐禅的时候,他的心情处在一个比较安静的状态,在那种安静的状态下,他跟他所要做的事情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连接,那就是创造力。


创造力不是我们从外面一直学,一直看,一直模仿就能产生的,恰恰是你要把那些先丢掉,你进入自己的内在,让自己的心非常安静的时候,你才会产生这种知识。


这是整个中国古老的智慧教给我们的传统,儒家、道家、佛教都有讲到,这个传统恰恰被整个近代以来的知识教育冲掉了,我们现在要重新把这种认知的传统、教育的传统找回来,这才是创造力的源头。


老喻:


在德国有一种森林幼儿园,孩子比较小的时候能够进入到大自然的环境里面,比如你不要怕弄脏双手,你能够感触到生命的脆弱,以及你能够感知到生命复杂性的一面。

从具体的场景、具体的事情上,龚教授会给到父母一些什么样的建议?


龚隽:


我觉得让孩子跟自然接触是非常好的,不要说孩子,成年人只要有时间到大自然当中,你会发现很多身心的压力就会无形被释放掉。

刚刚讲的忧郁症,就是每个人累积的压力释放不掉,找不到一个出口,才会产生这种问题。

我们回到大自然,很多的压力和烦恼,不用任何语言,一半就释放掉了。

对孩子来说,如果他们喜欢跟大自然在一起,今后走向社会所承受很多压力会被释放掉。

再者,跟大自然融合的时候,大自然会教给我们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现在一直提倡书本的知识,让我们的孩子越来越没生活的能力,越来越脱离大自然。


大自然跟本性是结合在一起的,越接近大自然就越会了解本性,英文nature既指我们的本性,也是自然。

现在过于注重人为化知识的教育,而让孩子脱离了大自然,也就脱离了跟自己内心的连接。


如果家长经常带孩子跟大自然互动,特别在孩子比较单纯的时候,他会在无形中跟大自然学到很多东西,现在教育非常缺这个部分。



老喻:


在教育孩子方面,家长真的没有必要那么功利,过于功利反而卡住了他的上限。

国外做过一个叫最佳玩具的评比,前五位统计出来,大家特别诧异,最适合孩子的玩具不是飞机之类的,其中一个是玩泥巴,还有一个是木条。

这些不是一个工业化的、标准化的、机械化的东西,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在情境下结合他的本性,自由自然地去舒展。

一个木条和一团泥巴也是来自于大自然的,具有某些和生命在一起的特点,在玩的过程可以给到孩子更多的启发。

机械化的东西,比如大规模复制一定有它的优点,但它的缺点是适应性比较差,比如积木可以迅速搭建起来,如果想再拼一个其他的东西,可能得再准备一套别的积木。

泥巴就不一样,泥巴可以捏成一个杯子,也可以捏成一个飞机,适应性会更强。


我是一个园林爱好者,我最近正在弄家里的花园,我请了一个日本设计师。

我们知道,相当多的禅宗和园艺就在日本,园林里面重要的一个亮点是茶室,我知道您对禅宗和茶艺特别有研究,请您来给我们分享一下。


龚隽:

日本确实把具有禅意的建筑做到极致,他们还在向全世界推广。


禅宗到日本之后有一些变化,日本的禅跟茶、园林上的结合,变得有一点儿工匠化的感觉,他们也会用"大巧若拙"的概念,但有的时候很刻意地表现拙,不够自然。

再回到蝉的原意,如果释放一些空间出来,更有一些创造力,空间的自由度会更高一点,但难度非常大。


教育也是这样,一方面有技术、知识的教育,另一方面也要给孩子的心灵留有一些空间。

现在的教育都是填鸭式的,一直在做加法,当孩子的内心没有空间的时候,他不仅没有创造力,也容易给他的精神带来各种各样的负担、压力。

怎么样给孩子空间,一个是老师本身的教育训练、教育理念、教育方法的问题,另一个是整个教育制度的设置问题,必须配套才行。


有些老师跟我讲,我们也想给孩子空间,但万一成绩上不去,整个学校和孩子个人都会受到影响。

现在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了,政府一直在提倡给孩子减压,甚至用了很严厉的手段,比如不能课外辅导。

我认为一定要落实到让大家真正了解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还要有一些相应的政策出台,让孩子在心灵的教育、人格的养成等方面能够有一个空间得到滋养。



四、从禅宗的角度,怎样培养孩子专注力?


老喻: 


龚教授您几次提到了做减法,不光是对孩子,对成年人来说也是如此。

现在流行的断舍离,真正理解它并不容易,因为现在全世界都进入了一个价值观相对比较单一的阶段,基本上都是排行榜,大家比谁的钱多,谁的名气大。

前两天,我翻了一本书叫《生活的艺术》,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很多时候人都有一种幻觉,比如我在海南得有套房子,每年冬天我带着全家人去海南过春节,或者全家人去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你会发现这件事并不是直接的,你希望通过拥有海南房子而达成全家人团聚的目的,实际上两者不是必然的因果关系。

为了在海南拥有一套房子,全家人周末都可以过去,你觉得现在就得拼命努力,甚至于牺牲了自己的周末时间。

就像您刚才提到的,大家不停地学更多的东西,也许就忽略掉了最本质的东西。

我觉得大家应该回归本质,您能不能来定义一下,生命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龚隽:


每一个人对生命领悟的程度不同,他对生命的本质的解读也会不太一样。

西方的传统,比如近现代影响很大的存在主义,他们认为整个工业化的社会让我们忘记了生命的本质,大家都是在追求外在的东西。

他们认为,你必须回归到你自己的内在,先了解生存的意义在哪里,才能够跟生命的本质有一些连接。

存在主义有些哲学家说太忙碌的时候就忘记了生命的本质,你生病的时候,你面临死亡的时候,你感觉到孤独的时候,其实更接近你的本质。

因为这个时候你不得不面对真正存在的、忙碌时候忽略的东西,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才会重新呈现在我们的意识里面,这些才是生命的本质。

但是,当想要回到本质的时候,有时候会感受到比较虚无,回到深入一些的自我会发现,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你的本质,是很孤独,很痛苦的。


这是存在主义的一些看法。但是,我觉得存在主义只是找到一半。

东方的哲学智慧认为你静下来的时候,你找到你的本质是圆满的、是超越的,甚至整个宇宙也在你的本质里面。

王阳明讲“我心既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心”,找到你的内心的时候,你甚至会发现宇宙的本质、宇宙的奥秘也在你的内心。

禅宗也是一样的,我们跟自己内在的本质有所接触的时候,有所了解的时候,人是很喜悦的,你才能够找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忧郁的东西自然会被驱散掉。

在传统的教育里面,在现有制度化的教育里面,人的本质的问题和生命意义的问题好像被遗失了,我们怎样重新找回来,也是需要大家思考和努力的地方。



老喻:

关于禅宗,我们谈论的做减法,或者留白,是一个空间意义上的概念,去除那些不必要的东西,能够回归到本质。

如果这个概念移到时间上,就是专注于当下,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命题。

从禅宗的角度来说,专注于当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龚隽:

唐代有一位很有名的禅师,有一次他的弟子问他,师父你最近有没有修炼,有没有长进啊?

师父说,我有啊。弟子又问,你长进最重要的秘密在哪里?

他回答,长进很简单,就是“饥来则食,困来即眠”,我饿了就吃饭,我困了就睡觉。

弟子很奇怪,那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师父说,一般人吃饭的时候也是百般思索、百般焦虑,想到昨天前天做了什么,跟谁吵了架,想着明天后天甚至十年之后我要干什么。这个时候,你就跟真正的当下失去了联系。

当你训练自己只专注在现在做的这件事,比如吃饭,我就完全地专注在吃饭,安静地品尝饭菜的味道,你既能够品出它真正的味道,你的心也是在一种沉静的状态。


你不专注的时候,很多东西你认为是那样,当你专注的时候,你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专注在当下某个事情的时候,也是训练把我们的心收敛起来,让我们的心比较容易进入一个非常寂静的状态。

当你的心进入寂静的时候,就是禅,你就能真正地洞察很多事物的本质。

禅看上去那么神秘,又非常平凡,平凡到你生活中的穿衣吃饭。


儒家讲“扫地穿衣吃饭无非妙道”,一般人也要穿衣,也要扫地,也要吃饭,但我们就只是吃饭,只是穿衣服,只是扫地,我们没有在这个里面去体会到妙道,我们的心散掉了。

中国古代的禅师也好,儒门的大师也好,他们教导我们的方式就是你要修行不能够是脱离生活,脱离你做的事,而是融合在你做的每一件事里面,你要训练在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时候静心,这才是佛教说的“事事无碍”。


日本的茶道最有名的千利休,他批评当时日本的很多茶艺喜欢弄花架子。

别人问他茶禅是什么,他说茶禅就是泡茶,只是专注于泡茶的时候,内在对于茶道会有很多新的灵感出来。


而你在想要怎么样表演给人看,虽然形式上动作也很安静,但你的心已经不在当下,不在你正做的事情当中的时候,你就已经远离禅。

老喻:

龚教授您所说专注的力量,我自己给它一个简单的量化,我喜欢下围棋,我专注的时候和不那么专注的时候,胜率大概差三倍或更多。


但是,专注这件事有一个特别大的挑战,我们会思考第一得是一件对的事,第二得专注于这件事。


大家可能会想万一这件事做得不对,万一我还有更好的选择,我再专注,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荒废掉了。


尤其在一个快速发展的社会,中国当下的机会太多了,有的时候把握机会的能力比专注做好一件事的能力还重要。

我看到别人的一个经验,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去思考什么是对的事,今天你就专注去做这几件事,不要想其他事情了。到了晚上的时候,再有个20分钟来复盘。

龚教授您给我很大启发,在生活中,大部分人连当下的普通小事都没做好,又对未来忧心忡忡,这种忧心忡忡很多时候是没有用的。

龚隽:


佛教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种担忧既不能带给你快乐,也不能带给你创造力。

按照禅宗的讲法,未来也是我们当下可以去改变、去创造的。你担忧的时候,反倒没办法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最后我想讲一个跟教育相关的话题。

唐代非常有名的法眼禅师,他说学生跟老师之间应该具备怎样的关系,我们要学一个好的东西,当然要有好的老师。

法眼禅师用了一句话是“大用现前”,你跟好的老师学习的时候,不能只记得他语言上的东西,一个好的弟子必须能够懂得根据情况的变化去使用。

那种只会记忆、只会复述老师讲的东西的弟子叫“后进之徒”,没什么出息,没有自己安静下来从本心去领悟,只是复制老师的东西。

他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如果老师带出来的弟子只会重复老师的话,那就表示这个老师一半的功德就没了。

他还说“见超于师,方扬师教”,培养出来的弟子,懂得善用老师的见解,而不只是重复老师的东西的时候,才可以把老师的教诲教法弘扬出去。

古希腊有“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教育传统。老师要懂得培养一个具有创造力的学生,不是培养听话、只会复制老师的观念、思想的学生,这才是具有未来意义的教育。



老喻:

电影《大卫戈尔的一生》里面有一段台词,引用哲学家拉康的观点:

幻想必须超越现实,因为在你到手的那一刹那,你没办法也不会再想要它。

为了继续存在,欲望的客体必须永远无法达成,因为你要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对它的幻想。

意思就是说,所谓真正的快乐是你对未来快乐的白日梦,一旦达到了,你的快乐就失去了。

人的欲望在得到的时候又失去了,这是现代人的一个困境,从禅宗的角度,我们怎样去理解这种困境?

龚隽:

拉康的观点,近代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有类似的讲法。

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烦恼,这么多痛苦,因为一般的人只是受到生命欲望的控制,于是人就会出现两种情况。

一旦你满足了你的某种欲望,过阵子你会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意思,就产生无聊感。人就在欲望得不到满足和无聊之间,像个摆钟摆来摆去。

叔本华讲人生都是很痛苦的,他认为人类要摆脱这种痛苦,必须从根本上铲除人对生命的欲望。

苏本华也提到艺术对生命作用,艺术里面有建筑、雕塑、绘画、文学和音乐,他认为音乐转化内在抑郁的力量是最强的。


他也说艺术的方式是短暂的。你在歌剧院看到很好的歌剧,你的烦恼就被转掉了,但走出歌剧院的时候,你的烦恼又来了。


他认为艺术的方式不是根本,根本的方式是他从印度佛教传统里找到的禁欲主义。


但是,禅宗认为人为地、刻意地去控制你的抑郁是很难的,有些苦行者用刻意苦行的方式,最后都不太成功。

禅宗有一种方式,是用一种更轻松的、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把你的注意力、更多的时间转移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去认识你真正的本质,你认识得越多,你的欲望自然就会释放越多。

禅宗在这个方面有非常高明的地方,包括回到自然也是一种转移内在欲望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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