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鱼缸里的那条金鱼,这一生,他养过很多条金鱼。
第一条鱼,是小时候妈妈带他去河边上玩,他在河边捡石子,每一个石子都长着不同的形状,妈妈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他把一口袋陨石砸进水里,荡起一滩浪花,以为自己拥有毁灭宇宙的力量。鱼,一条鱼从天空中掠过,在层层水花之上,鳞片闪闪发光。他以为那是他的力量带来的鱼,其实不是的,旁边垂钓的人收回了成果。鱼,他和妈妈说,那是我的鱼。
其实不是的,他活了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人总会把眼前的一切看成自己的,不是的,他明白。
那年他七岁,在河边上为自己的鱼进了别人的桶而悲伤,回家的路上,妈妈在集市为他买了一条红色的金鱼。七岁那年,他拥有人生中第一条金鱼。
那条金鱼很快就死掉,原因是他不止在河边捡过一次那些陨石,很多个夜晚,不开灯的房间,妈妈坐在沙发上静止不动,笼罩在阴影里,像一尊雕像。那时他会觉得整个世界的时间都静止了。他会打开门,跑到河边去,将很多陨石投进河里,期待那条他以为属于自己的鱼出现。可是没有,在很小的年龄,他开始懂得失望。
他讨厌静止的时间,他喜欢听时钟转动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并且喜欢那种快速转动的声音。他渴望打破平静,是从家里开始。他希望妈妈不再是一尊雕像,希望她的等待能有结果。他知道,如果没有一个醉意盎然的男人粗鲁的敲开那扇门,她的世界不会继续运转。他为那条鱼烦恼,也为这种可恶的僵局烦恼,于是,第一条鱼死亡的原因就清晰了。有一天,他把很多陨石装进袋子,把它们砸向鱼缸,在时间静止的时候。
他杀死了金鱼,但某种意义上,打破了时间。
从那以后,他喜欢上了用陨石砸鱼缸的感觉。每当感到困惑,他都用这种方式来打破困惑。他的金鱼就是为这样的行为出现的。
后来,他长大,遇见喜欢的女孩。他喜欢那个女孩,因为她带给他一种安全感,当他凝视她,内心无比安详平和,实际上,这种感觉就像他看着鱼缸里的鱼。女孩说以后想去很远的地方看海,想在雪地里建木屋。那时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一种无形的牢笼出现了,也许不是出现了,而是早已存在,如今才被他发现了。后来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结婚了,他喜欢的女孩成为了他的妻子。在那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再养金鱼。
这一生他说过无数的誓言。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妻子说想要去航海,那时她刚刷完沾满了肉汁和菜叶的碗,眼睛看向正在播放海洋纪录片的电视,说:真好啊,我们以后去航海吧。说完又看向他,让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大海,他想到大海,想到的就是那些汹涌的巨浪,那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七岁那年用陨石砸出的水花,想起了那条鱼。他看着妻子,身处柴米油盐的女人,烟火气磨灭了她往日的青春的活力,他感到困惑,是什么让她说出这样天真的话。
他感到困惑。
每当困惑,他就想打破疑问。但这是生活,不是鱼缸。
工作步入正轨了,他开始忙起来,单位里应酬很多,他开始出入各种酒局饭局,回家的时间变的晚了。时间长了,他发现了最让他恐惧的事实。家里的时间静止不动了。每当他疲惫的走到家门口,期待终于卸下防备的休息,总会被黑暗中呆滞坐着的妻子吓的不轻。每当他走进来提醒她,她会慢慢反应过来,然后说:你回来了啊。接着站起身,缓缓爬上床入睡。日复一日,他总是听到同样的一句你回来了啊。那时他会望向时针,它是静止的,在他眼里。好像一切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小,以为世界会因他母亲静止。
他不知道他和她的分别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有一天,他发现妻子的时间只在他这里静止了。在另外一个男人那里,他的妻子拥有着鲜活的快速流动的时间。那一天他其实没太大感受,反倒有一种一切又回归平常了的轻松。然后又过了很久,他一个人生活着,流逝的时间慢慢把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气息掩盖住。
他以为他打破了静止。可是好像又不是,他觉得其实是妻子。早在上小学,他就明白了那些河边上的石子不会是陨石,宇宙的运转和他毫无关系。可是此时此刻,他想到往日里用陨石打破困境主宰生活的那种权力不再属于自己了,突然感到慌乱,他想,自己变成了鱼,是妻子举起石块,砸碎了鱼缸。
想到这些,他竟然开始疼痛。他忽然很想去航海,他想象自己变成一个巨人,举起一块巨大的石头,把它投进大海里,溅出几十米高的巨浪,一条红色的鲸鱼从天空中掠过,绝望地落在海滩上,砸出一个巨大的石坑。
他想象着,强烈的渴求着,最后被生活的洪流推动着,清醒了,地铁上无数张蠕动的脸痛醒着他:你不过也是鱼。
有一天下班,他去水族馆买了一条红色的金鱼,很像七岁时妈妈买给他的那一条。这时一切回到开头,他望着鱼缸里的金鱼,想着以前。
他很想告诉妈妈,他已经明白了,他其实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偌大世界中的其中一条鱼,他周遭围绕着无数个鱼缸,每个人都是,他想明白了,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在无数个牢笼中流动的囚犯,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破僵局。他不能,石子不能,就连真正的陨石也无法做到。
七岁那年他就知道有些东西他注定无法得到,不仅鱼是,浮出海面也是。
他自嘲的笑了笑,站起身,像一块被拿捏在手的陨石,飞快地冲出玻璃大楼,以一种不断加快的速度,投入惊慌失措的大地,好像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