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辰第一次听说周苗子的大名,是在三年前,那时候她刚考上公务员,上班第一天就听说周苗子到市里上访去了。办公室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带着她一路狂奔市信访办,好言好语地把“大佛”请了回来。
要说上访为了啥事?安辰觉得自己的三观崩塌得鼻梁已经架不住眼镜了。周苗子私下给的理由是她来市里找人,没找着,就去市信访办讨了杯水喝。
当然了,周苗子也有讲理的时候。她从来不为难没有话语权的人,比如安辰。在时不时的“蹲点稳控”期间,周苗子都表现得相当友好,要不是安辰知道她的累累前科,几乎都要感激涕零地认为这是一个贤明淑德、善解人意的农村大婶了。
每逢政府有大型会议、或者领导下来巡查,都是上访户们最活跃的时候,也是综治办压力最大的时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无效上访,常常需要对平时的“刺头儿”和上访户实行“人盯人”政策。
上访户也是分等级的,划分依据是上访述求和上访对象。像周苗子这样动不动就去市信访办“讨水喝”,一言不合就往首都跑的人,必须实行专人包保,实时追踪。
周苗子,就是安辰包保维稳的第一要务。
周苗子呢,也很配合,每天就端根条凳,抓把瓜子和安辰唠嗑。
“大姑娘,今年多大了?”太阳底下,周苗子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随意问道。
“25。”安辰平静地回道。
“有男朋友没啊?”周苗子继续八卦。
“没有。”安辰依旧淡淡地答。
“没有好啊,没有就别找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要不是我家那口人,呸!”周苗子把剩下的瓜子往盘子里一扔,又开始骂她家“那口人”。
骂她男人骂累了,喝口水,又站到院坝中央,两手往腰上一叉,对着河对岸的房子就开始骂。这次换成了村里的王文学。在这断断续续的骂声中,安辰仿佛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脾气有个性、有智慧识眼色的女人。
02
周苗子原名周庆芳,是落崖村半坡上的媳妇,性格极为泼辣强势,故得了个“周苗子”的江湖名号,也算小有名气。
她原是隔壁沧远县的姑娘,经常到落崖村的山上割猪草,认识了落崖村放牛的王达禄,爱情的火花瞬间点燃了两颗年轻的心。周苗子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一穷二白的王达禄,成了落崖村的“周苗子”。
周苗子之所以成为周苗子,还是拜她那男人所赐。
周苗子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并且颇具有反抗精神。在那个提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破天荒地要求自由恋爱,看上了王达禄(用她后来的话说:算她眼瞎)。
周苗子爹妈死活不同意,那王达禄家穷啊,这女儿嫁过去能过什么好日子。他家庆芳长得漂亮,嫁个有钱人家不成问题,他们还指望着彩礼给儿子娶媳妇儿呢。
周苗子可不管那些,一门心思跟着王达禄,两人“先斩后奏”,气得周苗子她爹扬言要和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自此,周苗子在落崖村扎了根。
王达禄家有多穷?他爹妈死得早,自小跟着几家亲戚做点农活换口饭吃,自然也没上过几天学,就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但可能是自小的生活环境影响,王达禄嘴巴很甜,那哄人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
周庆芳嫁过来,还让他在村里面火了一把,毕竟娶不到媳妇的光棍多了去了,王达禄那么穷,还娶了个这么漂亮的。
婚后,周庆芳清理着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份子钱,抬头看了看破房子,咬咬牙,还是决定先买两只小猪崽。她指挥着王达禄维修猪圈,又收回常年出租的两亩薄田,两人开始一起过日子。
所以说这家还是要有个女人,不过两年,王家便翻修了房子,周庆芳也生了个大胖小子。
周庆芳是个脑袋灵活的,从买猪崽开始,慢慢发展起生猪养殖来。不过几年时间,王家已经是落崖村数得上的富户,王达禄更是买了村里的第一辆车,羡煞旁人。
周庆芳发财之后,周家父母也原谅了她当初的“叛逆”,主动上门示好。周庆芳每年送些小猪崽回去,倒是走动频繁了。
周庆芳似乎成了村里的人生赢家。
03
王达禄去市里面的饲料厂考察,五岁的孩子缠着要进城,便带着一起去了。周庆芳没想到,原本是满足孩子的小心愿,却成了她人生噩梦的开始。
王达禄考察结束,谈了订单,便拉着儿子去逛街,路过街边赌象棋的摊子,走不动道儿了。他虽然不认识字,却自小十分痴迷象棋,自认为棋艺一绝。一百元下一局,他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连着看了几局,这摊主的棋艺实在太一般。王达禄没忍住,撸起袖子就赌棋了。
第一局,他差一点点就赢了,看得出摊主应付得很吃力。他又摸出一百块钱,开了第二局......
一直等他摸不出钱,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下了十几局了,竟然没有赢过。他又急又气,自己竟然在象棋上栽了跟头,然而技不如人,他看了看围了一圈的人,也没胆子去争论,只能自认倒霉。
王达禄甩了甩手,一边说着“不来了,回家了”,一边站起来,就要离开。然后,他突然惊觉,儿子呢!王达禄正大眼睛在周边看了又看,都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这时才吓出一身冷汗。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问身旁的人,大家都只顾着看棋局,哪里有人注意小孩子的去处。
王达禄整整找了一下午,也没有儿子的消息,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去派出所报了案。
晚上,王达禄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周庆芳看到就他一个人回来,忙问儿子去哪里了。王达禄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在周庆芳面前,哭了半晌才说孩子不见了。他没敢说自己去赌棋,把孩子弄丢了。只说儿子吵着要吃糖葫芦,他就买个糖葫芦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他已经报了警,有消息了警察会通知他。
周庆芳顿时气得瘫软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连夜收拾衣服,天不见亮就带着王达禄直奔市里,守在派出所门口等消息。
自然是没什么信息的,周庆芳让王达禄回家照看猪场,自己留在市里面等消息。她在派出所边上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天天早上去派出所问消息。派出所的民警告诉她,他们正在全力寻找,孩子是在枫香桥丢的,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了。
周庆芳等不到派出所的消息,自己每天去枫香桥的象棋摊附近打听孩子的下落,那里经常能聚集一堆人。她逢人便问是否见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穿着黑色的外套,到她腰杆的地方,她一边说一边比着身高,几天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终于,有一天,一个中年男人歪着头想了半晌,说好像看到过这么个孩子,是一个男人带来的,当时那个男人在象棋摊输了很多钱,所以他有点印象。他忙着回家做饭,没看完棋就走了。
周庆芳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有了点孩子的消息,但是王达禄竟然是因为赌棋才把孩子弄丢的,还骗她给孩子买糖葫芦。他们结婚几年,她自然知道王达禄对象棋的痴迷,这个男人说的,她没有一点理由怀疑。
周庆芳想来想去,还是得从枫香桥入手。她也不去问了,在枫香桥对面的招待所租了个临窗的房间,天天就在窗前坐着观察。她的想法很简单:这里人这么多,肯定是作案高发区。既然王达禄能因为赌棋弄丢孩子,那保不齐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每一个路过枫香桥的小孩子都是她的重点观察对象。
这种想法很不成熟,然而,还真让她发现了点什么。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一个牵着女儿的男人停在了象棋摊前。他看着摊主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下得正精彩,这时候小伙子却走了一步并不高明的棋,他忍不住提醒道:“下错了啊,你这个马走这里,撇脚了。他把军提过去,你就死了。”
他刚说完,小伙子要悔棋,这自然不被允许。下棋的人都知道一个道理:“观棋不语真君子”,更何况,这是赌棋。男人被周围的人批评得面红耳赤,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时,摊主看了看他,说道:“既然你这么行,那你来吧。别人下棋都是一百块一局,你赢了我付双倍。”
男人本来就被周围的人说得输了面子,哪里经得住摊主这番刺激,当即拍出一百块钱,开始赌棋。
周庆芳看男人拉着女儿去赌棋,想起自家那口子弄丢儿子的事情,十分生气,所以格外关注那个小女孩。
男人第一局差点就赢了,还想再下一局,但女儿拉着他的手要回家,他正犹豫间,摊主十分不屑地说道:“就您这棋艺,还得回家练个十年八年,我就是让你三子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男人面子挂不住了,从包里摸出一颗棒棒糖送到女儿口中,揉了揉她的头发哄了几句,又开了第二局。
双方杀得激烈,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周庆芳却是看不懂棋,也没有心思看棋,自从知道儿子是被王达禄下棋弄丢的,她就厌恶上了象棋。她看着小女孩安静地在边上吃糖,想起了她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吃着棒棒糖等他爹下棋。
周庆芳回过神,注意到摊主向刚才想悔棋的小伙子递了个眼神,瞬间警觉起来。果然,那个小伙子慢慢地移动到小女孩边上,其他的几个男人女人也凑拢来假装看棋,自觉把女孩和下棋的男人隔开。接着,那个小伙子掏出一张手帕,一只手抱住女孩,一只手用蒙住了女孩的口鼻,女孩挣扎了两下,就晕倒了。小伙子抱着女孩湮没在人群里,下棋的男子还在棋局厮杀,对一切浑然不知。
周庆芳顿时瞪大了眼睛,像目睹了一场杀人现场。她急急忙忙跑下楼去,却完全没有年轻人的身影。她提起一口气,好像被恶狗追了似的,直奔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对她已经很熟悉了,每天早上一上班就会准时出现,询问孩子的消息。今天都下班了,不知道她来干什么。看着周庆芳满头大汗,两只手撑着膝盖,弯下腰,一个劲儿地喘气,好心的民警倒了一杯温开水给她。周庆芳接过水杯,一口就灌了进去,又缓了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警......警察同志,我要报警!”
周庆芳又深吸两口气,继续说道:“刚才在枫香桥,有人拐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你们快去救她!我儿子肯定也是他们拐走的,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救他啊!”
周庆芳说完了,民警却惊呆了。他立即把周庆芳请进警情室,拿出记录本,让周庆芳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周庆芳才说完,那个在桥上赌棋的男人来报案了,他的女儿不见了。民警当即打电话向上级汇报,继续给男人做笔录。
周庆芳带来的消息很及时,派出所立即将案情上报市公安局,部署抓捕行动。几日时间,就端掉了这个隐藏多年的人口贩卖团伙。周庆芳的儿子被卖到了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家庭,也救了回来。
孩子看到妈妈,哇地一声就哭起来了,周庆芳抱起孩子,也忍不住落泪。距离孩子失踪,两个多月了,周庆芳终于可以把孩子带回去了。她把孩子带回招待所,好好地洗了个澡,又去买了几身衣服,第二天才高高兴兴地带着孩子回村了。
04
周庆芳带着儿子回了家,好一会儿,王达禄才从卧室心心慌慌地出来,显然没想到周庆芳回来了,还找回了儿子。周庆芳本来就因为孩子被拐卖的事情十分不满意王达禄,见王达禄对于他们回来只是惊讶,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而且,既然王达禄在家,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周庆芳的直觉告诉她,有问题!
她当即冲进卧室,仔细观察卧室,床铺不对。王达禄急急忙忙跟进来,责问道:“你做什么呢?小宝怎么找到了?他刚回来,你不做点肉给他吃,都瘦了一圈了。”
周庆芳看了他一眼,没理。打开衣柜看,没人。可是她知道,一定有问题,王达禄今天很反常。王达禄见她似乎还不肯罢休,便去拉她。突然,周庆芳甩开王达禄,掀开床单往床底下看去,王达禄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床底下的女人,衣衫凌乱,竟是王文学的媳妇。
周庆芳不知道说什么,那女人见已经被发现,慢腾腾地从床底下钻出来,笑着给周庆芳打招呼:“庆芳回来了啊,我过来找达禄哥商量去市里看你来着,没想到你回来了啊,呵呵。”
周庆芳冷着脸道:“商量到床底下来了!”
女人嗫嚅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达禄这才出来打圆场,出去拉着周庆芳往外走,呵呵笑道:“这不是你刚回来,孤男寡女在家,怕你误会嘛。所以想着先等一下,再给你解释的。”
周庆芳不再说什么,径直去厨房给儿子做饭。
王达禄见她不再追究,便支使女人走了。
一连几日,周庆芳都和儿子睡,没再搭理王达禄。王达禄也不管她,每日早出晚归,回家吃了饭就回卧室睡觉。
这天,周庆芳去银行取钱,发现家里的存折空了,她才觉出问题的严重性。周庆芳当即回去质问王达禄,他只管闷着头不说话,僵持了很久,王达禄才承认是自己赌输了。
王达禄本身就长得不差,这几年发了财,穿得人模人样,又会哄人,很得女人欢心。周庆芳去市里寻孩子的两个月,王达禄迅速和王文学的女人勾搭在一起。
王文学是知道这件事的,他觉得自己的女人跟别人睡了,很没面子,把他女人打了一顿,仍不解气,想着怎么都得让王达禄出点血。
想来想去,王文学伙同几个人设了个赌局,让他女人去请王达禄。王达禄和女人睡安逸了,在女人的忽悠下,把家底赔了个底朝天。好在,王文学对他女人也不管了,被人睡过的女人,他不要。王达禄损失了钱财,反而在王文学面前高人一等,名正言顺地和他女人勾搭起来,暂时忘记了赔钱的事。
王达禄这几天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没想到赌钱的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周庆芳也知道这事只能自认倒霉,毕竟王达禄理亏,而且也没啥证据。一想到王达禄,她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放,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这么个狗东西。
她没想到,王达禄这一跑,竟是十几年。而她,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了落崖村远近闻名的“周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