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六月早蝉,叫声很细密,若有若无的,隐在苍苍郁郁的核桃林间。
厨房中央悬着的鸭梨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三两只蛾子盘亘在灯泡上,久久不肯离去。
灶上煨着的饭微微冒着热气,膛里还未燃尽的麦秆发着火红的亮光。
“桃姐儿,饭烧好了没?”李金花在晒谷场里撮起最后一堆麦粒后,朝旁边凉着光的土坯厨房喊到,“来,帮我盖麦子!”
“诶!来嘞!”桃姐儿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土豆,闻声应道。
她急急地跑出去,由于新买的塑料凉鞋太硌脚,她的脚被磨出一个血泡,刚走几步血泡便破了。脚上湿热热的,有些刺痛。她倒是没太注意,只想着让妈等久了会挨骂。
她不是李金花亲生的,她妈早死了,在后山沟里躺了八九年。她叫李金花一声“妈”全是因为怕老杨为难,老杨本不愿意再娶,可一想到两个孩子还那么小,自己种着那么宽的核桃庄稼,没人帮衬着日子也过得艰难,对媒人的撮合也就半推半就。
李金花是隔壁的胡顶村人,她的长相好,白皙的皮肤,中等身材,脸上永远挂着盈盈笑意。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老杨捡了个好媳妇。她之前也有一段长达四年的婚姻,结果嫁过去一直无所出就被离了婚。她来杨家时才二十五六,那时的桃儿姐才上初中。
她气吁吁地跑了去,拉起透明的塑料布,和妈一起扯开后罩在麦堆上,又捡了几块砖死死地压住塑料布的边角后才满意回屋。
“妈,炒菜了么?”她一面拿起石板上的刀继续削土豆皮,一面朝着正在水缸前抱着瓢咕噜喝凉水的母亲问道。
李金花放下瓢,掀起衣角揩了揩嘴后说道:“等会儿,你爸还没回,你先给我烧锅水,我要洗澡。”
她又乖乖去刷锅烧水,膛里的麦秆“哔哔啵啵”地燃着,切菜的任务已经转到妈的手里,她只需顾着火就够了。脚上的血已经结痂,她低下头,看了看伤口,微微有些发疼。
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只手拖着腮,她白皙的双颊被火烤得通红,一双汪汪杏眼嵌在瓜子脸,眨一眼仿佛便有泪落下来。
“爸去干嘛了?咋还不回来?”她往灶里添柴,一面问着正在洗菜的李金花。
“被村长叫走了,说是去开个会,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名堂,开会开这么久。”她的语气里有些生气,“明天星期六了吧!杨核该回来了,喊他煮饭,你跟我去河边砍竹子。”
“唔,好!”她应了句,望着树上累累的核桃和用木棒支撑起快要被压断的树枝,她知道家里的竹兜根本不够。
锅里的水冒着白气,她起身朝锅里伸手试了试水温。“妈,水热了,去洗澡先,我来炒菜。”她转身向李金花说到。
半晌过后,菜已经炒好,她将碗筷摆上饭桌,李金花还在厕所里洗澡,依稀可以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屋外的月光如水一般,照得院里亮堂堂,却始终不见人来。屋子四周都被种上了核桃树,高大的树冠像是要撑起整片天空一样,无止境地向四周散开。
老杨家是村里有名的种植大户,家里的核桃树种上了几百棵,一年收的干核桃也有上千斤。老杨每次跛着腿在他的核桃林子里面转悠,像将军巡检一般地逛着自己的林子,他就骄傲得很。看着树上一串串的核桃,就像是看着满树的金子,结的越多,他就越高兴。
桃姐儿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发呆,昏黄的灯光落了一肩。她不想像他们一样种一辈子的核桃,每年一到收核桃时她就恼得很,几天内要将核桃收完,那是一年中难见的盛况。屋子里很快就被如山般的核桃塞满了。绿油油的小果儿圆溜溜的,砸开后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核儿,核桃有浆,就算戴上手套,手也会核桃浆染得黑乎乎的,又痒又疼。
她二十岁了,邻居二妞和她一样大,早在几年前去深圳打工,月月给家里兑钱回来,每次回家都打扮得很漂亮,头发也烫得精致极了,而她只能站得远远的观赏着,眼里满是羡慕的渴求。那时她总会憎恶起自己来,一身过气的村姑打扮,身上套着的碎花长袖都是妈不要的。
小时候看到电视剧里,依萍穿得雍容华贵坐着黄包车去歌厅里唱歌时,她和二妞总会趴在电视机前,恨不得钻进去自己演主角,自己穿上美丽的衣服。那时二妞就对桃姐儿说:“以后我也要穿这么漂亮去跳舞。”
现在二妞做到了,不仅挣了钱,听说还嫁给了工厂的一个车间主任,当上的老板娘。她可以切切实实地摆脱被核桃束缚的命运。
然而李金花和老杨并不认同二妞,“你瞧瞧,她嫁给了外省郎,以后婆家人欺辱你都没有人帮你,到时候你哭都哭不赢!”
她也和李金花提过想要外出去打工,却被她以“家里忙不过来”为由一口回绝了,就像当初要求去读大专一样,一看到弟弟放假回家时哇哇啦啦背英语单词,她的心就狠狠地抽搐起来。
月光淡淡的,像女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2
桃姐儿一大早就被李金花叫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吃了碗昨夜的冷饭后便和李金花去河边砍竹子了。
她背着个竹篓,耷拉着脑袋跟在李金花身后。竹篓里面搁着两把砍刀。塘里的蛙鸣声起起伏伏,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的思想有些混沌。
天还未亮,熹微的晨光捅破了从山谷里浮起来的一层薄雾。竹林绕水而生,东面隐藏着一条白练似的河,河上原来是有一座桥的,可一年发大水把老桥冲走了,只留下几根残旧的石头墩子。人们来来往往全靠一条渡船,而她砍竹子的地方刚好可以看到停在河畔的那条渡船。
“我来砍,你把竹枝剔去,给你爸拉回家。”这个精明的妇人这样安排到,最近她的心情似乎很好,对待桃姐儿也温和。
“唔,好的,妈。”她也愣愣地应道,语气里没有一丝力气。
几声刺耳的“咔咔”声惊飞了林中的鸟,不一会儿,一株郁郁的竹随声而倒。而桃儿姐见那竹像一个慷慨就义的烈士般直挺挺地倒地后,便将它拖了过来,然后抄起刀利落地剔去了竹节上的枝丫。
“哎呦,我肚子痛。”李金花忙活了一会儿后,感觉肚子隐隐作痛,便放下砍刀对一旁的桃姐儿指挥道,“我去蹲个坑,你把这竹子砍完后拖回家。”
然后就捂着肚子朝竹林深处方便去了,留下她一人在原地。没了李金花,她倒也快活起来了,威严的母亲只会无止境地指挥她做这做那,她一扫心中的不快,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快快乐乐地清理起竹子来。
“唉!有没有人呐?有人要过河!”对岸喊了一嗓子。这也引起了桃姐儿的注意,她寻声望去,对岸的一个身影模糊在薄雾里,让人看得不真切。
她又望了望四周,没有见到撑船人旺旺的影子,或许太早了吧,旺旺还没起床呢!
“真的没人吗?”对岸的过河人急了,又问了一声。
那人说着普通话,听口音又不像本地人,语气里带着些急躁。或许人家真的有急事儿呢?桃姐儿这样想着,便放下砍刀,向对岸应了声“来嘞!”,她穿过一条小径后,解开缆绳后直接跳上船,拿起竹篙向对岸撑了过去。
旺旺是村长的儿子,他初中都未读完便辍学回家了,被他爸安置在这条渡船上。他小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熊孩子,年纪大了,他的村长老爹更是担心他出去惹些什么事儿,就一直把他捆在身边,而他也乐于回家种地,没事儿时总爱到处闲逛。也没个正经工作,二十五六的年纪,还没有谈媳妇儿。
直到靠岸后,她才看清楚那过河人的相貌。一个穿着牛仔裤T恤衫的男生,高高瘦瘦的,戴着副黑色的框架眼镜,估摸着二十三四的样子,他背着一个旅行包站在河滩上的大石头上,脚边还放着个鼓鼓囊囊的油布口袋,极力伸长脖子地望着驶来的渡船。
她气喘吁吁地对那人说道:“今天撑船的人没来。”然后跳下船,要帮他把东西拎上船。
“没事。”他有礼貌地微笑着说,“这个沉,你可拿不动。”
她的脸顿时就红了,心里想到:你怎么知道我提不动?
别人说她不行,她就偏要去提。看着这个口袋不大却沉得很。她费力地拖着,双颊像熟透了的番茄憋得通红,而那口袋却移动了一小段距离。他见她这股倔强的样子就忍不住地笑了,摇摇头无奈地和她一起抬上了船。
“你这里装的是啥子?这么重?”她用衣袖揩了揩额间淌下的汗,喘了口气问道。
“测距仪。”他对眼前这个问这问那的女孩似乎很感兴趣,率先自报开路,“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文迪。”
“哦,你是修路的?”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继续问道,“和詹天佑一样?”
“哈哈,詹天佑,我可和他不一样,他是修铁路的,我是修公路的。”文迪爽朗地笑道,想着这个女孩子不简单,连修铁路的詹天佑都知道。
“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忍住笑,继续问她。
“杨桃,他们都叫我桃儿姐。”她一面乘着竹篙,一面回答,眼角的余光不停地瞥着坐在一旁的文迪。
“我想我可以叫你桃妹妹,我可比你大。”
“哼,他们都喊我桃姐儿,单单就你要求喊桃妹妹。”她有些不高兴,像是受了侮辱一般地又说道,“我今年都二十了。”
二十了?她哪里看起来像个二十岁的姑娘?一张瓜子脸以及顶多一米六的身高,不过他一瞧到她那耸立得高高的胸脯快要撑开碎花衬衣的扣子时,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慌忙地别过头去,或许她真的有二十岁。
“你是哪儿来的?来这里干嘛?”桃姐儿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继续问道。
“深圳的,我叔叔来这里修路,我来帮他忙,体验一下乡村生活。”文迪这才缓了过来,可脸上依旧辣辣的。
“唔,到了,下了船你要去哪儿?”
“先找村长,商量一下修路的事儿。你们古鼎到省城的路太烂了。你知道村长家在哪儿吗?”
“啊,我要拖竹子回去,你和我一路吧!我带你去!”她邀约道。
“行!”文迪爽快地答应道。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们在后面,车子开到一半坏了,在修车。”
3
去拉竹竿时,桃姐儿发现李金花还没有回来,本想着和她招呼一声,可想到文迪还拖着一大堆行李就算了,便抱起三四根剔好的竹竿拖着往家里走。
“你怎么不去上学?”文迪一边费力地走,一面为避免尴尬地问道。想想二十岁的年纪,就应该在大学里呆着。
这个问题像是戳中了她的心事一般,她忽地叹口气说道:“我妈不要我去,说家里种核桃忙不过来。”
“哦!”他应了声,没了后文。
穿过竹林就是晒谷场,在晒谷场的旁边坐落着一个被核桃树包围着的带院子的石头房子,一间低矮的土坯房蹲在石头房子旁边,院里的桃树超过了院墙,探出脑袋张望。
桃姐儿指着那间石头房子说道,“呐,那就是我的家。你现在这儿等我,我先把竹子拖回家。”
“行!”文迪呵呵一笑,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拖着一堆竹竿跑回家,一摆一摆地像极了一只行动不便的鸭子,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子真可爱。
桃姐儿推开虚掩着的院门,然后将竹子拖了进去。村长张德华和她爸坐在院子里说事儿,一见到桃姐儿回来了,就招呼她道:“桃姐儿回来啦?快坐下歇会!”
“我不累,张叔,今天旺旺怎么没去撑船?”她放下竹竿,向张德华问道。
张德华一听到旺旺没去撑船便有些生气地说道:“啥?那小兔崽子没去撑船?我不是看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吗?待会儿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张叔,我们村是不是要修路架桥了?”桃姐儿用手扇着风问道,“外面有个说是修路的小伙子找你,去快去看看。”
“是要修路了,那人在哪儿?”
“就在院子外。”
“那老张你快去看看,别让人等久了。”坐在一旁吸烟的老杨对张德华说道。
“那要的,隔几天我再来找你聊啊!”张德华连忙直起身来,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烟灰,出门前还极有深意地望了眼桃姐儿,那一眼看得她极不舒服。
“爸,这张叔他为啥老是往我们家跑?”她撇撇嘴问道。
老杨头也不抬地说道:“傻丫头,还不是看上你了呗!他想让你嫁给旺旺做媳妇儿。”
“你真答应了?”她的脸红了,心里又极其不安,她不想这么早就嫁人,她想去城里头看看。
“还没定下来呢!他家那小子我还看不上呢。再怎么说,我家闺女也是个识字人儿还长得这么水灵。”老杨憨憨地笑着,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跛一跛地回屋拿刀把竹竿划成竹篾条儿。
她听了老杨的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却忽又悬了起来,万一李金花同意了怎么办?自己还不是一样地被人摆布?她垂头丧气地出了门,朝竹林走去。
六月的阳光明晃晃的,小蝉伏在竹叶间,通体晶莹的绿色与这树叶融为了一体。
“啊……”竹林深处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呻吟,却直接地闯入了她的耳朵。她不由地脸红了。她本想快步离开,不料还是被这声娇喘吸引了过去。“别这样,阿旺……”一声欲拒还迎的娇喘发出,桃姐儿的心如遭雷击,她怔了几秒钟,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是李金花?
她的内心经过了激烈的斗争,最终还是闻声而去,隐藏在密密匝匝的竹林里。枯黄的竹叶落了一地,成了块绵密的地毯,两人缠绵在一块,花花绿绿的短衫落了一地,那男人全身光溜溜的骑在女的身上,一下下地抽动引起了身下女人更加亢奋的呻吟。
那男人越发地激烈起来,直勾得原本原本平躺在地上的女人弓起了身子抱住男人结实的背脊,她的大半截白花花的身子让这暗处的观众一览无余。那女人的如瀑一般的黑发盖住了脸,男人也背对着桃姐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旖旎风光现场的,跌跌撞撞像醉了一般。她的脑袋一片浆糊,连砍竹子都失了心情。李金花怎么会和阿旺在一起厮混?
四
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四周的蝉也叫得更加响亮了,弥漫在竹林里的雾气慢慢地散了。
天气越来越热,桃姐儿的上衣已经湿了大半,她抱着刚砍下的竹子回了家,一进院子便“啪嗒”一声将竹竿摔在了地上,一声不吭地去晒谷场里推麦子。
“桃儿,你歇会儿!你妈哪儿去咯?”老杨见她气鼓鼓地回家,有些疑惑地朝屋外的晒谷场喊到,也不知道她到底发什么邪火。
她只觉得又羞又气,咬着嘴唇不说话。手里的推耙不觉地重了几分,地上的麦粒也被她推得四处飞溅。杨立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端着碗泡菜。
“姐,你回来啦?我今天带了条鱼回来,你等一下给我烧火。”杨核笑了笑,十七八岁的男生早就学了一手好厨艺。
桃儿姐听了弟弟的话,胸里憋着的气消了大半。可关于李金花,她始终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还是叫她妈?她想想就是一阵恶心,和张旺的婚事她是妥妥的不同意,如果把事儿捅破了,那老杨怎么办了?桃姐儿越想越乱,脑袋嗡嗡地痛。
一地的麦子在坝子里闪着金光,晃得她的眼有些眩晕。她将推耙扔在地上,一声不响地回了屋。
吃晌午饭时,李金花才抱着堆竹竿回来。她的面色泛着红晕,全身带着不可名状的喜气。老杨问她干嘛去了,她却说帮着阿旺撑船去了,村里来了一大波修路的人。
旁边的桃姐儿心里愤愤道“哼,骗人精!”
饭桌上,老杨一面喝着酒,一面红着脸大着舌头说了桃姐儿和张旺的婚事。
首先赞成的是杨核,“姐,我看旺哥不错呢!”
李金花怔住了,不过很快也停了筷子附和道:“对啊!张旺那小子人挺不错!”,只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桃姐儿心里气得要命,瞅一眼他们后,强忍住怒火说:“去去去,小娃儿懂啥子?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嫁人,以后不准再提。”
老杨也只当她是害羞,笑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想赖着爸爸,当一辈子老姑娘?”
午饭后,桃姐儿气鼓鼓地回屋午睡,蚊帐里的小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屋外的暑气一浪高过一浪,半睡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她的枕头边放着老旧的杂志,那还是她在上学时在学校外的小摊上买的,封面上印着时尚都市的一角。
村长带着文迪到了桃姐儿家,由于修公路,一行二十五个修路工人只能暂时分散着住在村民家里。而文迪恰巧被安排在桃姐儿家,和杨核挤一张床。
桃姐儿醒了,呆坐在床上,末了起身开门出了屋子。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坐在堂屋里可啃着西瓜,吹着风扇的文迪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道,语气里有些不可思议。
“没地方住呀,只能住你家。”他摆摆手,无奈地说道,“不过别担心,我不会白住在这里的。”
“对啊,姐,迪哥不会白住在这儿的,他会给我补习嘞!”杨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着桃姐儿说。这小子,一会儿时间不到就和陌生人混熟了。
“哼,你们以为我是小气鬼吗?”桃姐儿有些不满,嘴角微微上翘,一想到弟弟很支持她的婚事,她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幺哥,还不回去写作业?”她对着杨核说,顺带朝他翻了个白眼,杨核吐吐舌头有些不高兴,可谁叫他快要升毕业班了呢?也只得无奈地回屋。
屋子里只剩下这两人,风扇依旧呼呼地转着,不停地摆着头。外面依旧很热,家里养的小鸡都挤在阴凉处躲太阳。
两人依旧不说话,气氛即沉默又尴尬,文迪不再啃西瓜了,反而是拿着新款的翻盖手机不停地按键。一旁看着的桃姐儿原本还生着气却是被按键发出的声音吸引了过去,便不住地往跟前凑,想要看看他手里的小方块是啥,手机上还挂着一个小狐狸挂件,显得手机更加小巧可爱。
“这是啥?”她问指间快要在按键上飞起来的文迪问道。
“手机啊!你没见过吗?”他笑了笑。
“见过老师总的小灵通,见过那种大方块的座机。而且座机并不是家家都有,只有村里的小卖部里有台公用的。”
“要不要试试?”
“我不会啊!”她怯怯地答道。
“很简单的……这是信息,这是打电话,还有多媒体,音乐……”他讲得眉飞色舞,一步一步地教桃姐儿怎样使用。
“学会了吗?”
桃姐儿羞红了脸,摇摇头。这是她第一次和陌生的男子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她的心跳有些加速。
“没事儿,慢慢学,不要急。我先教你怎么打字。”文迪依旧温柔地笑道。
“嗯……”
大部分时间文迪都和工人们在外面顶着毒辣辣的太阳修路,一有时间就教桃姐儿用手机。她倒也聪明,文迪点播一下便掌握其中了精髓,几天就学会了怎样发短信。
他也是越来越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了,淳朴又干净,和他以前见到的女生完全一样。
然而李金花自从上次老杨在饭桌上提桃姐儿的婚事,虽然表面上默不作声,可心里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她恨张旺没有对她说实话,也恨现在自己的处境,可她只能把不快发泄在指挥桃姐儿做这做那。
“桃姐儿,喂鸡来!”
“桃姐儿,猪草你打了吗?”
“桃姐儿,你死哪儿去了?”
5
青黄不接的六月,晒干的麦子早已入了仓,田间没了什么活计,老杨待在屋里编竹篓,李金花便出门和村里的婆娘们打麻将去了,杨核也不情不愿地回了学校,于他而言,这个深圳来的大哥哥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他爱摆弄他桌上的工具,学着他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看图纸。
晚饭过后,白日里积累的热气在屋里发酵,桃姐儿嫌热,在屋子里待不住,直接躺在晒谷场上的谷堆上看星星。
她和李金花的关系似乎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似乎隔着一层极薄的窗户纸,捅破了,似乎也不会那么难受了。可老杨确是横亘其间的那层窗户纸,说破了最受伤的是他,他似乎挺喜欢这个媳妇儿,平时对她都是宠着疼着,一句重话也不肯说。如果他知道了,心里还是多么地难受啊!
“想啥呢?”文迪见她一个人坐在谷堆上,饶有兴趣地靠过来询问。
月色皎皎,星光灿烂,浩瀚银河,高悬中天。四下里没有人声,只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在林间沉浮。
眼前的这个女孩如同这山谷间的萤火虫一般,现在是亮的,下一刻,或许就暗淡了下去。
“深圳是什么样子?”她忽地开口问道。
“高楼大厦,还有飞驰的汽车,城市永不暗淡。”文迪答道。
“我想去城市,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我不想嫁给我不爱的男人。”她的语气里有忧伤,眼圈也红了“可我没有选择啊!”
自从妈死了后,她的心就开始封闭起来。她始终还记得李金花逼着让她叫“妈”的场景,她心里不愿意,可一想到老杨和弟弟,她都选择了妥协。李金花在外面装作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可对她和杨核狠心,常趁着老王不在的时候打骂姐弟俩。
这一次,她却把心事告诉了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她只觉得文迪人很好,却说不清楚好在哪里,只是与他相处感觉很舒服。
他忍不住抱住了她,眼目的心疼。她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慢慢融化了。
桃姐儿每天的任务是给寄宿在自家的文迪送饭去,每次送饭后,她都会等着文迪把饭吃完,在那里休息会儿,再把饭盒拎回去。
远远地见到她来时,工友总会打趣道:“小文啊!你媳妇儿又来给你送饭啦!”而他也不恼,都是乐呵呵地接过饭菜开吃,连一同的叔叔都有些眼红。其他的工友都是早上带饭过去的,只有文迪才有这样好的待遇。
“迪儿,我看你是认真地啊!我观察你好久了,你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吧?跟叔叔说实话!”文叔问道。
“叔,我从小就跟着你,我有啥隐瞒的呢?我也是真喜欢这女孩子,想着等这个工程结束了,我就带她回深圳。”
“我还以为你只是玩玩。”
“我打小儿没爹妈,还不是你把我养大,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找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让你和姨放心。我都打算好了,等我回去了,我们就去租个房子,我去厂里,让她去姨的那个厂子。”他郑重其事地说道,眼里充满了光芒。
“那你可得好好待人家!”文叔也乐呵呵地说着。
修桥只能等到冬天枯水期的时候动工,所以每次送饭都要坐船过河,与张旺碰面变成了无可避免的。
“桃姐儿,送饭去啊?”张旺坐在船头笑嘻嘻地问着要过河的桃姐儿。
她应了声,没怎么搭理他,一想起上次那个画面,他的好形象早就轰然倒塌了,她就安静地坐在船里,等着过河。
桃姐儿戴着草帽,手里提这个装饭的塑料口袋,脸上也汗涔涔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衣服紧紧地贴在后背,漏出内衣的轮廓。
张旺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这小妮子发育地愈发迷人了,他忍不住地动了心思。他慢慢地靠了过去,然后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
“张旺,你干嘛!”她忍不住地怒喝一声,伸手拍开他,他反而捏得更紧了,顺手还放下了手里的竹篙,抱住她,双手沿着后背往下延伸去。桃姐儿挣扎起来,不停地怒号“滚开!你这个畜生!”
小船也随着扭动而摆动起来。
“反正你都要嫁给我了,早晚都是我的人了。”这是她听过的最恶心的一句话,她快要窒息了。
“滚!”她怒吼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手发狠地一推将他推进了河。“噗通”一声,水里溅起了一个偌大的水花。她惊魂未定,被吓瘫在船中。
可一想着张旺即将浮出水面,她也不由地害怕起来,连忙拿起脚边的竹篙,手发抖地往岸边撑去。果然张旺不一会儿便浮了起来,定在水里红着眼看她。
她下了船,抱着饭盒撒开脚丫子就跑,就担心他追了上来。直到跑到见到文迪时,她才停下来喘气。
“怎么啦?怎么这么着急?”文迪正低头摆弄着仪器,一见到她急匆匆地来便问道。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却拼命忍住了。只用着颤抖的声音对他说着:“没事儿,快吃吧!待会儿就不好吃了。”
可他直觉却感觉她一定藏着什么事儿。便向叔打了个招呼后领着她到了个安静地儿,细声问她:“你到底怎么了嘛?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
一听到他的细声安慰,她便不住地落泪,“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儿了。”她把自己的遭遇如实地告诉她。
“这个畜生!”他的眼里喷着火,咬牙切齿道。可望着她,他却泄了满腔的怒气。他搂住她说,“桃儿,我喜欢你,我想带你走,等咱们这个项目完工,咱们去大城市好不好?”
她也渐渐地止住了哭,抬头望着他。这个男人真的可以给他幸福吗?她有些疑惑,可和他走比呆在这儿好得多。她对他点点头同意。
他开心极了,抱着她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儿,然后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待会儿送我回去好不好?”她的脸布满红晕,可心仍有余悸。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猎物盯上的肥肉一般,逃不过张旺觊觎的目光。
“以后你就别来送饭了好吗?我自己带着,这样你就可以不用遇到他了。”
“嗯”她轻轻应了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6
日子一篇篇地翻了过去,收完田间稻子,便忙着打核桃。老杨是个跛腿,打核桃于他而言是有心无力的工作。他只得请几个要好的邻居帮他打。
而张旺像是不可漏掉的人一般,在树上穿梭着打核桃,他的表现极好,把未来的老丈人哄开心。桃姐儿却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能不说话就不说。
老杨似乎忘了对桃姐儿的承诺,眼看着要乐呵呵地接受这个勤快的女婿了,李金花却坐不住。
“你怎么没和我说过你要娶她?”她趁着四周没人儿,咬着牙愤愤地问道。
“这还不是为了你?等那老头儿一死,我又是他女婿,怎么说我都可以分得一半的核桃树。”他的回答让她满意。
他知道李金花是个精明的女人,她不会把事儿乱说出去,这样对双方都不好,而且哄着她,对自己把杨桃弄到手也有好处。
可恰巧被躲在不远处解手的桃姐儿听了个遍,果然这张旺不是省油的灯。
回了家,大篓大篓的核桃装满了,老杨张罗着招呼过来帮忙的客人,没空理会桃姐儿。她只得把事儿装在心里。等到晚上文迪回来才和他说了事的前因后果。
他也吓了一跳。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会怎么办?告诉我爸?他会接受不了的。”她反问道。
“早知道此晚知道好,接受不了只是一时的,总比瞒着他让他当傻子强。”文迪劝到,他知道她在害怕些什么,可不大胆迈出这一步,事情就不会有转机。
“行,你陪我一起去。”
“好,我陪你一起去。”
……
“爸,妈呢?”杨核问着在家里晒核桃的老杨,放月假回家不见了李金花的身影。
老杨佝偻着身子没有说话,用耙子翻动着坝子里晒着的核桃。十一月的太阳少了威力,反倒晒着人暖洋洋。他把李金花赶走了,连带张旺的婚事也一气之下回绝了。他早该想到张德华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不仅觊觎自家核桃树,还觊觎自家闺女。
杨核见他不回答,又跑回家问着桃姐儿“姐,妈呢?”
“咱们的妈早死了,咱早没妈了。”
“那李金花呢?”他换了个问法。
“走了!”桃姐儿一面烧饭,一面回答。她几乎没空来搭理他。文迪坐在小凳子上帮忙烧火,听着姐弟两人的对话也是颇有喜感。
杨核儿想不通的是李金花怎么就会走了呢?她在家里坐着女主人的位置好好的。可一想到她走了也好,自己和姐姐的日子就好过些了。
“那还回来不?”
“不知道”她没有耐心地答道。
“那你和旺哥的婚事呢?”
“吹了!”
“你不是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嗯,怎么了?老姑娘我愿意。”
“没事,你当老姑娘我来养你!”杨核笑着,看着一心顾着自己的姐姐说道,是她一直照顾自己。每次李金花打他时,都是姐姐来扛着,有啥好吃的都留给他,每次别人欺负他时,都是她给自己出头。
而就在桃姐儿快要被感动时,文迪咳嗽了一声来了句:“我的媳妇儿我自己养。”
“这……这也太……”杨核有些难以置信,他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我姐夫哥了?真好!”
“那咱爸知道这事儿吗?”
“你说呢?”桃姐儿朝他一笑,想要看他怎么回答。
“我要是他,我肯定不同意!你别看他看自己的核桃树跟看宝贝一样,其实我觉得他更宝贝你!”
这话被刚进屋的老杨头听着,心情就像乌云密布的太空豁了条口子,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还是自家小子懂自己些。他本想拧着脾气不答应的,想想自己养了二十年的白菜要被别人挖走时,他就觉得肉疼。
可一听见这小子一口一个“爸”叫得亲热得很,他得表面上装作严肃的样子,可心里却乐开了花,便想着这孩子就在考察一下。
夜里,老杨不睡觉,拿着榔头锤核桃,一下一个。不一会儿,脚边就剩下一堆核桃壳。
“爸,你大半夜不睡,干啥子呢?”桃姐儿被锤核桃的声音吵的实在是睡不着,便出来看看。
“给女婿砸核桃哟,我对他好,他就对我的女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