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生死之斗
地面怎么会突然裂开？
当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的瞬间，一道银光自眼前划过，转眼便抢走了原本被他拉在手中的伶瑶。
在坠落的那一刹，武罗清楚地看到银甲人黑白二色的眸子中浓烈的杀意和愤怒。然而，他却再无机会探寻这杀意与愤怒的来源，只能带着这个疑惑直坠幽暗的地底。
同武罗拥有相同命运的还有被明阳带进城中的六千高辛士兵，在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他们也带着无数的疑惑坠落地底。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雷鸣般的轰隆声惊动了城外的守军。以为遭遇伏击的将军闻麟下令攻城，高辛士兵怒吼着向黑漆漆的临风城冲去。
震天动地的怒吼声，万马奔腾的轰鸣声以及甲胄碰撞的清脆声交织成一股锐不可当的洪流，在一瞬间压过了那低沉的轰隆声。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听清同伴惨叫的具体内容时，已来不及停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星般坠落。
第一列的骑兵被第二列推下，第二列又被第三列推下，人和马犹如比赛一般竞相发出悲惨的尖叫。
临风城像一只冬眠醒来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所有在地面的生物。
刚掉下去的高辛士兵正因为骨折而呻吟着，紧接其后掉下去的牺牲者又重重地压了上去，呻吟声不绝于耳，可发出声音的主人却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惊恐紧紧攫住高辛士兵的心脏，就在这时，他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当分辨出没过膝盖的液体是油时，高辛士兵有半数已经无法再恐惧了。
“火，是火！他们要烧死我们！”
叫声未歇，黑暗中突然闪现出无数火光，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天而下，数天前让句芒大败的火海如今再一次席卷了高辛军队。
好不容易拉停缰绳的骑兵们大喊着“撤退”，纷纷调转马头向城外奔去。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再一次听到了不祥的轰隆声由远及近。
这次的轰隆声从城外传来，众人心中一惊，难道城外的大地也塌陷了吗？这怎么可能！
的确，城外的大地并没有塌陷，发出轰鸣声是一直安静的泺水。在五百名龙王军士兵的操控下，泺水犹如海中巨兽般咆哮着奔腾而来，在临风城的废墟上筑起高达几十丈的水墙。
一边是火，一边是水，高辛士兵觉得幽冥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
“小桃，小桃！”被天马驮于半空的伶瑶焦急地呼唤着小桃，若不是被身后人紧紧地揽住腰，她肯定要跳下去寻找小桃的踪迹。
“请放心，井木大人已经救了小桃姑娘了。”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伶瑶回过头，只见火光映照下是一个宛如由白雪组成的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感觉，可看她的眼神却无比温和。看着那一只白一只黑的双瞳，伶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你是……”
“在下郁垒，龙王军第三营指挥使，奉红龙王大人之命前来解救伶瑶姑娘。”
“仲卿？他可安好？”
“红龙王大人一切安好，待此波攻击结束，在下便会带姑娘前去与他汇合，只是现下水火无情、刀剑无眼，为保姑娘不被误伤，还请暂时与我避于此处。”
听他说敖绍一切安好，伶瑶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才放松下来。郁垒带着她又往夜空飞升了一段距离，确保流箭和洪水不会伤到他们，才调转马头，驱策着天马向南边飞去。
伶瑶俯瞰着大地，不敢相信就这么一瞬间，临风城就变成了如此恐怖的景象。
大地龟裂，房屋坍塌，火油乘着洪水烧遍城中每一个角落，只有上半身被烧得焦黑的浮尸，被断木刺穿的尸体，依旧在挣扎呼救的人们，即使距离遥远，伶瑶也仿佛能听见他们凄惨的声音和残忍的诅咒。
伶瑶心中不忍，不禁咬住下唇，想着要如何替敖绍救回相应的生命数量。可就在这时，脑中却闪过一个自私的想法一一此战结束后，高辛人必定恨透了敖绍，就算是高辛冷也未必能扛得住舆论的压力坚持与敖绍联姻了吧！难道敖绍是为了她，才发动这场战争的吗？
这个认知让伶瑶心中闪过一丝窃喜，然而下一瞬她就为自己拥有这般自私狠毒的心思而羞愧不已。她觉得自己真的变了，当初许诺要为敖绍救万民时不过是单纯的认为世间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温柔对待，在无法改变敖绍必须杀生的现实下，她愿意为活着的生命贡献自己的力量。
可现在，这个力量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它想救的人越来越少，不想救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从明阳哪里得知这个力量的真相后，她便越来越不想再践行那个诺言了。
因为，她想活下去。
在自己的爱情与万物的生命中，她选择了前者。
这个变化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改变后的她还会是敖绍喜欢的人吗？
记得在太真的婚礼上，为她梳妆的小丫鬟曾说过，敖绍喜欢美丽娇艳的女子。于是，她曾无数次揽镜自观，却从未觉得自己与这两个词有任何关系，反倒是那个在桃花树下翩然起舞的云宓王姬堪称四海八荒上美丽娇艳第一人。
不是敖绍喜欢美丽娇艳的女子，而是他爱的人最是美丽娇艳。
所以，敖绍能喜欢上她，简直是一个奇迹。为了让这个奇迹得以延续，她不断地向云宓王姬靠拢，蚩尤赞她聪明，她便逼着自己学习条分缕析的思考方式，以显“聪明”；昊英葵称她善良，她便用无私救人来彰显“善良”；敖绍曾说她是个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女孩，她便用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让每一个见了她的人都能喜欢她。
只要是敖绍喜欢，她可以不再做自己。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可现在，她竟然生出了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的卑劣想法。无论她如何压抑驱赶，都无法将那缕窃喜之情驱除出脑，她的心被撕成两半，一边是真实的她，一边是理想的她，艰难地纠结着。
仿佛察觉到她心中的混乱，一只冰凉的手从脑后伸出，捂住了她的双眼：“你只要做自己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冰凉却带着无限包容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般，带着温暖的感觉从伶瑶的双耳进入，流淌到四肢百骸，把积攒在身体里的疲倦感、伤痛感、矛盾感、冲突感尽数卷走。
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见伶瑶顺从地点点头，郁垒才放下盖在她眼睛上的手。
伶瑶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在火光中心的人影。
“仲卿！”她发出喜悦的大叫。
敖绍抬起头，亦露出惊喜的微笑，向她伸出了手。
仅此一举，伶瑶所有的挣扎顿时烟消云散。只要他喜欢，她愿意成为任何他喜欢的模样。
伶瑶用力将胳膊伸长伸长再伸长，竭尽全力去靠近她生命中唯一的光源。
就在她即将握住敖绍的手时，一股强大的杀意破风而至，郁垒猛地一拉缰绳，拉开了伶瑶的手，堪堪避开。
天马发出嘶鸣，踉跄后退。黑夜中，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从火海中一跃而起，仿佛是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魔。
黑影发出一声长啸，好似林中百兽齐鸣，既高亢尖锐，又低沉震耳，在刺激耳膜的同时连心脏都控制不住地加快了跳动。
郁垒暗道“不好”，一把握住伶瑶的手，为她注入灵力，保护心脉。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灵力被封的伶瑶在意识到双耳听见啸声的那一瞬，已被潜藏其中的魔力影响，“哇”地喷出一口血，眼睛、耳朵、鼻子皆有鲜血流出。
郁垒连忙拉动缰绳，让天马向更高处飞去，削弱魔音对她的影响。
伶瑶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炸了，却强撑着意识对郁垒说道：“救、救仲卿！”
郁垒目光一紧，冷冷道：“放心，有峄鬼大人、井木大人和柳玫姑娘在，定不会让红龙王大人受伤的。”
伶瑶点了点头，可神情依旧焦灼不安，不断向下张望。郁垒张开结界，沉默地把她往敖绍所在处送去。
黑影又发出一声咆哮。原本归于平静的大地重新躁动起来，和着黑影的咆哮声再度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这一次，不仅是高辛士兵，就连藏身于浓雾中的龙王军都不寒而栗。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叫嚣着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众人纷纷四下张望，可目及之处皆是黑暗，未知让恐惧成倍翻翻。
突然，炫目的火光从地底喷涌而出，化作半液体的粘浆将陆上的一切吞噬殆尽。
郁垒在天马背上一挥手，漆黑的夜空宛如一块幕布般被他瞬间扯开，迷雾散去，露出明亮的冷月和点点星辰。世界顿时清明起来，众人借着月光和火光，看清了那个黑色怪物的模样。
怪物约有十余丈高，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漆黑的身体不知由什么组成，影影绰绰好似随时在蠕动。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管它是什么，杀了再说！”回应井木疑问的是柳玫怒不可遏的进攻。
魔音穿耳时，她来不及架起结界，使得敖绍被魔音所伤，七窍出血。她无法原谅自己，只有把内疚化为愤怒的刀刃，不顾一切地向怪物砍去。
杀意袭来，怪物红眼一瞟，身子纹丝未动，柳玫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撞上坍塌的房屋，弹向炽热的岩浆。
千钧一发之际，峄鬼驾驶着天马急冲而来，将她一把捞住，险险救回一命。
“是触手！”虹川眼尖地发现，攻击柳玫的是一只儿臂粗的触手，蜿蜒曲折地攀附在怪物身上，不，应该说，除了脑袋，怪物的整个身躯都是由触手组成。这些触手仿佛是有生命的毒蛇，不断扭动，这才使得怪物的身体看起来像在不断蠕动似的。
敖绍不禁蹙眉，这些触手和三年前在白民城遇到的相柳身上的一模一样，这怪物同相柳有何关联？
柳玫的进攻暴露了敖绍的所在，怪物调转身体直直向敖绍逼来。
“保护大人！”随着虹川的惊叫，士兵们立刻变换阵型，挡在敖绍身前，如雨般的火箭向着怪物射去。
怪物发出轻蔑的低吼，在粗大灵活的触手面前，将数万高辛士兵送入地狱的火箭如同渺小的萤火虫，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甘示弱的龙王军再一次发出火箭，精准地射中了怪物的躯体，立刻燃起熊熊大火。
欢呼声起。
然而下一瞬，欢呼声就变成了惨叫声。原本附着在怪物身上的火焰随着长啸声被尽数弹回，来不及运起灵力抵挡的士兵瞬间就被烧成火柱。怪物仿佛一个被点燃的火炉，不断有火星从漆黑的体内迸发出来，带着紫色的邪气，遇物就燃，灭都灭不掉。
世界再一次被大火笼罩。
“虹川，让所有士兵向泺水撤退，在泺水平原解决它！”说罢，敖绍调转马头，率先冲了出去。
“是，二公子！”
虹川立刻将敖绍的命令传递出去。可是，此怪物水火不侵，就算到了泺水平原，他们又要如何解决这个大怪物呢？而且这个怪物究竟从何而来？
“仲卿他们要去哪里？”高空之上，伶瑶不解。
郁垒眺望了一下，答道：“估计红龙王大人是要把这怪物引到泺水平原，不让他再往神农国境内前进吧！若是怪物再往前，就会殃及城中百姓藏身的趋骛洞了！”
“城中无百姓吗？”
“是的，在开战之前，红龙王大人就已经把百姓都疏散了，否则临风城毁岂不要连累所有人了。”
看郁垒他们都骑着天马，那么临风城大地皲裂地陷应该是敖绍的计策了，既是如此，这个怪物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
伶瑶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她一扯缰绳，说道：“郁垒，麻烦你跟着那个怪物，我要搞清楚它的真面目！”
郁垒拒绝：“不行，红龙王大人命我一定要将您送到趋骛洞，在那里等他回来。”
闻言，伶瑶不辩，只是微微一笑，一侧身，整个人从天马背上跌落。郁垒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将她拽回天马背上，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带你过去。”
伶瑶笑道：“谢谢！”
一瞬间，郁垒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一一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她这固执己见、说做就做的性子还真是改不了啊！
敖绍以身为饵，驱策着天马向泺水平原疾驰。怪物果然被他吸引，调转庞大的身躯，追赶过去。
它每走一步，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细不可闻的惨叫声。那些好不容易从大地皲裂和无情水火中捡回一条命的高辛士兵像细小的蚂蚁般被踩扁踏碎，融进漆黑的泥土之中。
高辛主力军几乎全军覆没。
然而龙王军却无法欢呼胜利，他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打败这来路不明的怪物。
一到泺水河岸，敖绍就下令加入原本在此布阵施法的龙王军，以更大的水灵攻击怪物。
夹杂着泥沙的泺水化成一条条黄色的水绳攻向怪物，捆住它双手双脚，勒上它的脖子，想要将它掀翻在地。怪物挣扎了几下，脖间突然窜出一股紫色的火焰，瞬间将水绳化成蒸汽。
“吼一一”怪物再一次发出巨吼，山河震动，火焰暴涨。它的声音变成风刃划过大地。许多士兵还来不及架起结界，已经被大卸八块。
灼热的空气顿时被染成了血红色。
井木等人立刻张开结界将敖绍护在其中，无色的风灵、鲜红的血水、紫色的妖气和蓝色的结界碰撞在一起，发出妖艳怪异的光芒。
来到泺水平原虽然可以阻止怪物发现百姓藏身的趋骛洞，但是从坠马道穿来的风却成了怪物的最佳助力。
风灵压制住了水灵，甚至压制住了众人赖以生存的空气。被窒息感和灼烧感包裹的井木等人就连维持结界都已经是竭尽全力，根本无法采取任何反击行为。而怪物似乎也发现了这点，于是发出更强烈的吼声，眼看就要撕破保护敖绍的最后一道结界。
“住手，明阳！”
伶瑶的叫声破空而来。怪物一怔，只觉周身一阵刺痛，紧接着仿佛被火焰灼烧的剧痛感透过厚厚的身躯直达心底。
妖异的紫气自怪物周身散出，粗大的触手疯狂地扭动。
夜空之下，伶瑶割破双手，将鲜血化为血网，紧紧地缠绕住巨大的黑色怪物。紫色的邪气被净化，怪物却发出痛苦的吼叫。
“住手，伶瑶！”敖绍气得大叫。
时隔三年，伶瑶再一次用上了初见时以血净魔的法术，可敖绍的心境却由三年前的不屑与讥嘲变成如今夹杂着愤怒的担心。
他曾许诺于她，再不会让她受到分毫伤害，可如今，失去灵力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不要命的方法救自己。
没有灵力的他简直是这个战场上最无能的存在。
屈辱、愤怒、自责的感情如潮水般袭来，敖绍只觉得一股火热的感觉从心底窜出，不断焚烧着他的身体和意识。
风更大了，火也更烈了。火借风长，泺水平原化为一片火焰的汪洋。
呼啸而来的疾风仿佛是带着勾刺的鞭子，在众人的脸上、手上、身上、腿上划出一条条血痕。
蓝色的结界越来越弱，灼烧感与窒息感则越来越强。井木撑着最后的力量，扯开嗓子吼道：“大人，我们怎么办？”
身后并未传来敖绍的回答，众人心惊，纷纷回头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红光从敖绍所在处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他们被巨大的热浪掀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大地被烧得滚烫，在撞到地面的一瞬间，虹川脑子里闪过“就要被烧死了”的悲伤想法。可是，当贴地的左脸感受到灼热的同时，朝天的右脸却感受到了冰凉的水珠，点数从一个增加到两个、三个、四个……很快数以万计的水珠应接不暇地砸到了他的脸上。
原本已经接近黎明的天空又倒回了深夜。广阔、厚重、无边无际的暗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数以万计的雨滴化成银色的铅帘笼罩了整个泺水平原。
在轰隆隆的雷鸣声中，豪雨铺天盖地地冲向大地，火和水凶暴地争夺着势力，咻咻地喷出白色的雾气，让怪物像被架在白色幕布后的皮影，僵硬地扭动着。
记忆被唤醒的伶瑶收回血网，向乌云深处投去担忧的视线。
顺着她的视线，郁垒看到了那个在漆黑云海中翻腾的红色身影。
“那、那是什么？”
“是龙，红色的龙……”
“是红龙王大人，红龙王大人化身成龙来救我们了！”
磅礴的大雨中，活下来的龙王军士兵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那个一度被敖隆用生命来隐瞒的秘密如今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而众人竟是这般欢呼雀跃的神情，伶瑶的忧虑远远盖过了喜悦。她似乎忽然明白了青龙王为何要对弟弟痛下杀手了。
这下要怎么办？总不能像敖隆当年那样，把所有目击者都杀掉吧？
正当伶瑶苦苦思索对策时，耳畔传来郁垒染上温度的称赞声：“红色的龙……好美……”
宛如天鹅绒的黑幕上，红龙蜿蜒颀长的身体自由地舒展着，周身的鳞片在雷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芒，和漆黑巨大满是丑陋触手的怪物相比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红龙发出愤怒的低吼，怪物也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震耳欲聋吼声在空气中碰撞激荡，刺激得众人头痛欲裂。
红龙抬尾扫来，怪物抬起双臂抵挡，被强大的力量震地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谁知无数触手突然发力，兵分两路，一边支撑住怪物庞大的身躯，一边化作无数利剑向红龙刺去。红龙张口一吐，凌冽的暴风雪瞬间冻住了粗大的触手，红龙长尾一扫，触手立刻断成冰渣。
怪物咆哮着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所有踩在地面上的人都感到在那么一瞬间，自己被强烈的震动掀离了地面。
断裂的伤口并未流出鲜血，反而涌出更多的邪气，扭动着，缠绕着，转眼就实化出新的触手，再度向红龙攻去。
红龙显然没料到怪物会有这般力量，反应不及，被触手勒住了脖子。怪物收紧触手，红龙挥起前爪，用力将触手扯断。
断掉的触手转瞬就被紫色的邪气恢复如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向红龙攻来。
红龙长身一滑，潜进漆黑的云层之中，堪堪避开怪物的攻击。谁知，怪物竟大呵一声，背上的触手立刻绞缠在一起，化成两扇巨大的翅膀，拉着怪物飞离了地面，向红龙藏身的云层追去。
伶瑶目瞪口呆。
原以为这紫色的邪气会吸收怪物的力量，使怪物衰弱。可如今看来，这邪气反而像是由怪物产生出来的，可以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若再这般下去，先耗光体力的恐是敖绍。
看来，她必须尽快净化这些邪气。
思及此，伶瑶扯过郁垒大叫道：“带我去见你们的参军！”
郁垒立刻驱策着天马向虹川奔去。
未等天马停稳，伶瑶已飞跳下马，拉着虹川道：“让所有人往临风城撤退，一个都不许留在这里！”
“你是何……”
“我们凭什么听你的！”柳玫一把推开满腹疑问的虹川，疯了般一掌掴在伶瑶脸上，扯着嗓子大吼道：“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丢下红龙王大人，就算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啪”的一声脆响，柳玫被打得连连后退，脚一滑跌在峄鬼怀中。
伶瑶立于豪雨之中，一双眸子竟比火光还要明亮。只听她稳稳道：“你之前所受的伤已经让你五脏六腑皆有裂纹，再妄动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是愿意死了让仲卿缅怀你，还是想活着保护他？”
伶瑶声音不大，却在这瓢泼大雨中格外清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光明正大的关心让柳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靠在峄鬼怀里。
被吓到的除了柳玫，还有峄鬼和井木。
那一瞬，他们以为伶瑶会趁机杀了柳玫，毕竟有了神农幸的前车之鉴，让他们对女人间的嫉妒深感恐惧。想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容得下觊觎自己男人的女人吧！然而，伶瑶在明知柳玫心意的情况下竟仍愿意救她，言谈之间毫无妒忌之意，对她的担忧也是光明正大地发自内心，这倒叫两人看不懂了。难道这就是敖绍待她与其他人不同的原因？
伶瑶不理会吃惊发呆的众人，转身看向虹川，再度道：“你们留在这里只会给仲卿徒增后顾之忧，把所有人带去趋骛洞避难疗伤，我一定会把仲卿带回来的！”
刚才一事让虹川不敢轻易拒绝她的要求，却也不敢一口答应，不由地向一旁的井木投去求救的视线。
井木苦笑着点了点头。
虹川收回视线，答：“是，我立刻照办。只是……”顿了顿，看着她还留着柳玫五指印的脸颊，他郑重道：“请姑娘务必要将二公子带回来。”
伶瑶粲然一笑：“我会的！”
虹川率众人向趋骛洞赶去，郁垒本欲留下来帮忙，却被伶瑶一同赶走。
雨势在逐渐减弱，伶瑶知道敖绍的时间不多了。她拔下发间银钗，驱动灵力，化钗为剑，秋水剑在黑暗中发出坚定温柔的荧光。
伶瑶握紧秋水剑，翻身上马，驱策着天马向黑云飞去。
黑色云海之中，红龙的身影清晰可见，而怪物却利用相同的颜色为掩护，出其不意地攻击红龙。红龙疲于应战，明显落于下风。
正当伶瑶焦急地寻找加入战局的机会时，“轰隆”一声，闪电和着雷鸣在云海里炸开，森白的电光中怪物放出数不清的触手将红龙紧紧缠住，红龙正要挥动前肢扯开触手时，柔软的触手突然变得坚硬锐利，像锥子般直直插进红龙的身子。
伶瑶发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惨叫，相似的情形唤醒了她最恐怖的记忆。她疯狂地抽动缰绳，天马吃痛，嘶鸣着将她掀翻在地。
红龙发出痛苦的吼声，软软地从天际坠落大地，坠落在泺水河边。
河水瞬间被大量的鲜血染红。
伶瑶顾不上坠马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冲到红龙身边，狂乱地哭喊道：“不、不要死！仲卿，坚持住，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红龙黯淡的金眸深深地望着她，用力摇了摇头，带着血腥味的粗嘎气息喷在伶瑶脸上。伶瑶只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感从灵魂深处冲出，让她浑身的血液为之冻结，无法思考，无法判断，只有一个最本能的念头盘亘不去。
她要救他，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
银光闪过，两道血绳从伶瑶的手腕处飞出，缠绕上红龙的身躯。伶瑶抱着红龙，小脸贴在它的脸上，轻颤着吟唱道：
风之潇潇
雨之寥寥，
既见君子。
云胡不夷？
风之戚戚，
云之牵牵
既见君子，
云胡不瘳？
风之如晦
花之如燎，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血绳随着她的歌声缓缓渗进红龙的伤口。
红龙本想反抗，可失血过多的身子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伶瑶抱住。
红龙发出心疼的低吼，却抵不过身体逐渐产生的变化感。它闭上眼，只觉得体内的血液在歌声的牵引下像海浪般温柔又有力地抚过伤口，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疼痛感如退潮般渐渐消失，力量感则如涨潮般慢慢没过了全身。
红龙再度睁开双眼，原本黯淡无神的眸子此刻却绽放出宛如明月一般冷冽清明的光芒。它发出温柔的低呼，用头拱了拱伶瑶，伶瑶勉力睁开眼，露出虚弱而欣喜的笑容，喃喃道：“太好了，你没事了，真好……”
话音未落，她像折根的兰花般滑下红龙的身子，“噗通”一声滑进奔流的泺水。
红龙低吼一声，正要跳进水中救她，却不想有个东西比它更快，“嗖”地插进水里，等拔出来时已经把伶瑶牢牢地卷在其中。
救伶瑶的，竟是那个通体漆黑的怪物。
红龙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立刻就被愤怒取代。它张开大口，发出穿云裂石的怒吼声，怪物被强大的声波击打地连连后退，转身向临风城奔去。
红龙一跃而起，紧追不放。
力量在体内翻腾咆哮，红龙张开的大嘴中吐出一道锐利的寒气，怪物背上所有的触手瞬间冰封断裂，可这一次，却没有紫色妖气再来为它修复。红龙发现了这个破绽，又一次释放出寒气。巨大的冷气团化作无数尖锐的冰凌刺进了怪物的后背。
怪物发出悲鸣，剩余的触手扭成一股粗臂直插红龙面门，红龙一扭头，顺势向天空飞去。
怪物偷得这一空挡，急急停下，将触手狠狠插进坠马道旁的悬崖里。峭壁发出裂开的巨响，碎石炸裂，怪物以此为武器，卷起巨石向红龙砸去。红龙灵巧地左躲右闪，将身子一沉，猛地从怪物的脚下飞过，长尾如刀般用力砍向怪物的右腿。只听怪物发出一声惨叫，轰然倒地，强烈的震动使得被它刺破的崖壁完全坍塌。无数整牛般硕大的巨石毫不留情向倒地的怪物砸去。
不好，伶瑶！
红龙正要扫开落石，只听“轰”的一声，怪物从碎石堆中奋力突围，挣扎着坐了起来。
怪物试着抽动被压在巨石下面的双腿，发现尽是徒劳，他不甘地吼了一声，颓然地发出粗重的喘息。
看来它也到极限了。
红龙傲然地停留在它头上，用吼声示意它交出伶瑶。
怪物打开一直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触手，伶瑶完好地躺在其中。它把她捧到面前，赤红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凝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红龙眯起金眸，正要开口，只见两只触手猛的刺进怪物的眉心，一左一右，用力将头颅掰开。
分开的头颅之下没有血脉大脑，只有一颗人头，通过胸部以下冒出的无数细长的，宛如经脉一般的东西联结怪物的脑袋。
人头缓缓抬起头，对着红龙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缓缓说道：“这一仗算你赢了。可是，这丫头我是不会给你的！”
话音未落，捧着伶瑶的触手将她往分开的脑洞里一丢，两只触手立刻将整个大脑合二为一。
怪物发出得意的大笑，红龙怒不可遏，无数冰凌狠狠地插进怪物的胸口。
明阳得意的笑声从怪物体内传来：“有本事把我冰封起来，打成碎渣啊！到时候我和这丫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看你怎么将她与我分开！”
红龙气得大吼，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束手无策地瞪着怪物，焦灼不安地在它周围盘旋，寻找突破口。
伶瑶感觉自己像陷在了云朵里，软软的，飘飘的，想要使力起身却找不到支点。耳边熟悉的低吼声忽远忽近，好似遥远天边的落雷，听得见声音却很不真切。
是仲卿吗？
能叫得那么有力，看来是没事了。
这个想法牵起了唇边的笑意，紧接着就听见一声近在咫尺的叹息。
“你还真是一心一意只想着他啊……”
是谁？明阳吗？
新的想法应运而生，却无法用嘴巴说出，可明阳却好似听得到她脑中的想法般回答：“是我。”
你也没事，太好了……
她的关心让明阳哭笑不得，过了许久才又出声：“还有闲心操心别人，你快死了知不知道？”
啊？你不是说我是不死身吗？
明阳无奈道：“我只是说你的复原力强，从没说过你是不死身。当你受伤的严重程度超越身体恢复的速度时，你也是会死的。”
原来是这样啊……伶瑶惋惜地叹了一声。
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让仲卿看到我的死亡，带我离开这里，去南海，等我死了，就把我的身体沉到南海里，让我可以葬的离他近一点。
明阳狠狠地吸了口气，又沉重而缓慢地吐出，似乎是要以此来压制住某些情绪。
“为什么？”
如果让他亲眼看到我的死亡，那么分离就成了既定的事实，就算再痛苦，总有一天他也会接受这个事实，到时候他就会把我忘掉，重新开始他的生活。我不想他忘掉我，所以我不要死在他面前，我想让他永远地记住我，就像记住云宓王姬一样……
空气中传来微微的震动，像是明阳惊愕的情绪感染了空气。可是伶瑶已经无法思考他为何惊愕了，意识的存在变得越来越困难，她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了。
这就是死亡吗？
“不，你不会死的，该死的人是我。”
一股强大的力量随同明阳的声音一起流入伶瑶体内。四散的意识被强行拉回，将浑身的感觉再度唤醒，大脑的混沌感、骨头的酸痛感、身体的僵硬感，甚至是伤口处筋肉拼命愈合的生长感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你、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过按计划行事罢了。”
按计划？伶瑶在心里皱了皱眉，突然反应过来，顿时，又气又急，破口大骂。
你这个人，什么东西都要设计，就连自己的死法也要设计。与其花那么多心思去思考怎么死，就不能想想怎么好好地活着吗？
明阳哈哈大笑，声音里首次有了干净纯粹的笑意：“这就是我的选择，我无法作为自己而活，只能以伏羲女娲的长子、华胥国尊贵王子的身份死去。可是战败而死，太过凄凉，能救你而死，让我觉得自己多少还有些用处，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伶瑶在心里大喊，希望能借此让明阳改变主意。
可是明阳没有回答她，而是伸手盖上了她的双眼。温暖的掌温透过皮肤传递到脑中，伶瑶却心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不要哭了，我不希望最后看到的是你的泪颜。”
伶瑶强行止住泪水，点了点头。
盖着她双眼的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压力，一愣神之后，伶瑶才反应过来，那是明阳隔着手背在吻她。
她似乎又闻到了风明苑里催人欲睡的香味，梨花般的清淡浅香笼罩住她，宛如一双温柔的臂膀，将她拥在怀里，放心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