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夏天了,穿过树叶的阳光变得清透,沉闷空气中充斥复杂味道,让本就隐隐钝痛的心脏更加压抑,快要无法呼吸。
这是苏墨记忆里,最最痛苦的一个夏天。被明亮的阳光刺痛双眼,在湿热的上海弄堂里,苏墨想在瞬间将自己撕裂。
疼。呼吸是疼的,思考是疼的,想念更疼。
这不是苏墨记忆里的夏天了,他再也闻不到花香,即使在大把的鲜花面前。整个鼻孔和胸腔都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苏墨看着弄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他想上前抓住他们,他想大声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能!
为什么只有她不能。
再没有人比她更爱这世界,再没有人能给他慰籍。
再也没有……
苏墨醒来的时候,天昏地暗,雷声大作。上海的第一场雨,这个夏天真正的开始。
立夏过后的第一场雨,夏尤都是要庆祝的。打一把透明雨伞,踩水去花店,买一大把鲜花,插满屋子。还会认真细致的做顿饭,大都是苏墨爱吃的家乡菜,一定会有一碗当季的水果沙拉,西瓜、樱桃、蜜桃……
她总说,要庆祝夏天,这是个美好的季节,比起春天,有更强韧的生命力。
苏墨在夏尤的兴高采烈里,慢慢体会到了那种生命力。
在苏墨的世界里,没有人比夏尤更坚韧,也没有人比她更脆弱。
苏墨记得认识夏尤是在1987年的夏天,苏墨下课回家,孤儿院的门口,一个穿着白色棉麻裙子的小姑娘,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来来往往的孩子。手里的彩色风车沾满尘土,变得暗淡无光,却仍然在初夏的风里,徐徐转动。
“苏墨,你过来。”院长招手让他过去。
“苏墨,这是我们家里新来的小妹妹,以后她会和你一起去上学,不许欺负她,你是大哥哥,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嗯,知道了。”
“带她去玩吧。”
院长把夏尤的手,塞到他手里,转身走开。
苏墨感受到她的害怕和抗拒,手心里全是汗。
“你别怕,我带你去和大家一起玩。”
“好。”
“你叫什么名字?”
“夏尤。”
苏墨记忆里的年少时光,就是穿着白裙子的夏尤,围在他身边,吵吵闹闹。那个时候的夏天,空气里真的有花香和水果的味道,是甜的。
苏墨也不知道是在何时,决定留在夏尤身边。
好像是夏尤第一次被人领养,三个月后悄悄跑回孤儿院,满身淤伤。她什么也不说,紧紧拉着苏墨的袖口,任院长怎么劝说也不肯回去。
苏墨带她逃走,在小城边上的废旧仓库呆了一晚上。
苏墨以为她会向他抱怨,会将经受的苦难一一细数,会嚎啕大哭。可夏尤没有,她只是沉默,只是低头悄悄抹眼泪。
第二天苏墨带她回孤儿院,向院长求情,把夏尤留下来。
记得那一次之后,每当有人来孤儿院,夏尤都会躲起来,或者表现得很不乖巧。
苏墨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刻意的对抗,在此刻,显得有些可笑。
夏尤还是被很多人领养过,只是再也没有哭着跑回来过。
她的第二对养父母在领养她以后的两个月就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又把她送了回来。
第三对养父母则在半年以后,出了车祸。
到最后,一对老夫妇带走了她。
苏墨每一次,都会悄悄的跟这夏尤回家,看看她的新父母会怎么对她。还是会等她一起上下学,无论相隔有多远。
到最后,在夏尤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一天,苏墨告别了孤儿院,收拾行囊,独自跟随她。
苏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一想到当年夏尤伤痕累累的手臂,拉着他的衣袖微微颤抖,他就忐忑不安。
他需要看见她平稳幸福的生活,这样,他也才能安心生活。
雨越来越大,云层低到触手可及。阴沉气息重重压在胸口,苏墨觉得痛苦,呼吸都在刺痛。
脑海里浮现他独自走在陌生街道时的场景,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如蝼蚁,在这个陌生世界面前没有丝毫抗衡之力。
能做什么呢。
努力生活下去,在看得到夏尤的地方努力生活下去。
夏尤的最后一对养父母对她很好,起码比之前的都好。他们给予夏尤所有父母能给予孩子的一切东西,良好的物质生活,足够的精神关怀。只是,谈不上全心全意。
“我好像把自己卖了一样。”
夏尤拿着一份合同来找苏墨。上面表明夏尤在成年以后,必须履行对养父母的赡养职责,并且有明确的物质生活水平要求。
虽然看起来很心酸,但也无可厚非。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的约束,法律是最有效的途径。
“不要签,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我还可以回孤儿院。”
“不,我不想再回去。他们对我很好,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这点要求不过分。”
“如果你后悔了,就来找我,我带你逃走。”
夏尤笑了笑,“希望真的有这么一天。”
那是19岁的苏墨和17岁的夏尤。在上海闷热阴郁的夏天,开启了孑然不同的人生。
按照合同,夏尤应该在18岁之后辍学,找份工作,履行赡养义务。
可她坚持要上大学,借了贷款,勤工俭学,勉强能够维持大学生活。并向老夫妇保证,大学四年欠他们的赡养费,会在毕业之后按银行利息偿还。
苏墨问她,“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辛苦,你可以找一份安稳一些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足够养活自己,履行义务。”
“我的亲生父母告诉我,人这一生能走多远,取决于你读了多少书。学习知识,是无论何时都不能丢下的事。”
“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我妈妈是一位手工艺者,她会织布、裁衣,做各种精巧的小东西。她经常出游,去不同的地方寻访植物,找不同的材料来纺布。我爸爸是个作家,写过很多小说,现在书店还有他的书呢。他不喜欢出门,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写作,偶尔出门,听别人说说故事,当然,大多是妈妈出游归来给他讲一路的奇遇。”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可以走到一起吗?”
“他们彼此理解尊重,并且崇拜。妈妈经常对我说,爸爸虽然很少出门,但心中丘壑纳尽万里山河。爸爸则说,妈妈就像是他的眼睛,替他看过世界绚丽风景。”
“真好,和这样的父母一起生活,一定很幸福。”
“我记得小的时候,爸爸会给我讲书中的故事,人间百态,我虽不懂,但我能懂爸爸语气里的情绪,快乐,伤心,遗憾……他告诉我,生活不会一成不变,故事有开始就有结束,我们要学会彼此依赖,也要学会独立生活。”
“太深奥了,不太懂。”
“以前我也不懂,可现在,我懂了。爸爸一直说,妈妈是这世界上最自由洒脱的人。她拥有自己的位置,她是爸爸的妻子,是我的母亲。可她没有被角色困住,她仍然有独立的灵魂,并且一直在实践。她是个完整的人,有可以依赖的人,也有自己的世界。爸爸从小就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像妈妈一样的人,有人陪伴疼爱,温暖快乐生活,也能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就算失去所有,也能独自活下去。”
“所以,你选择待在养父母身边,就是为了成全自己的角色,想要有所依赖。”
“对,苏墨,人总是要有牵挂的。”
苏墨一直记着这句话。人,总是要有牵挂。他也慢慢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苏墨和夏尤一起,再次参加高考,贷款,上大学。一起打工兼职,一起熬夜学习,一起游览城市,一起走过一个个夏天。
苏墨明白,夏尤不会停止,她会一直走,没有尽头。
夏尤毕业以后,去了外企,做销售。她说,这是目前最能挣钱的行业,钱多钱少,完全看自己。
苏墨选择了继续读研,因为他知道,如果夏尤有选择的权利,她也会读研。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墨都没有见到夏尤。工作很忙,她又拼命,时常成天在外跑客户,根本不见人影。苏墨记得,有一次,晚上很晚的时候,接到了夏尤的电话,
“苏墨,你说过,我后悔了的话,会带我逃走的对吗?你说,我可以后悔吗?”
苏墨赶到夏尤家里,看到她的养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说是中风。
养母死死的拉着夏尤,手里攥着当初签的合同,不让夏尤离开半步。
苏墨在那一刻,突然觉得无力。真的可以带她逃走吗?
夏尤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含泪,但没落下。申请和当年那个逃回孤儿院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可16岁的苏墨,能带着14岁的夏尤逃走。
26岁的苏墨却不能。
24岁的夏尤也不再愿意和他一起逃走。
“我不能走,既然当初选择了他们,无论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必须接受。之前说的话,只是当时太不知所措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苏墨看着转身离去的夏尤,很想抱住她,很想带她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可苏墨也知道,他没有那个能力,给她一6让她安心的角色。
从那以后的日子,苏墨的生活目标就是赚钱,还贷款,悄悄打钱给夏尤,替她付医药费,替她在家照顾老人。这就是苏墨这近十年的生活的全部。
夏尤的养父中风五年后去世,养母在那之后也瘫痪在床,由夏尤照料。
苏墨一路披荆斩棘,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的合伙人,保证夏尤生活富足无忧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可夏尤,一直不接受。
“我的养父母是我的责任,与别人无关,我也不是负担不起。”
夏尤在销售公司做了十年,由于学历限制,没有多大的晋升,工资勉强够养父母的医药费和生活费。可苏墨知道,这是夏尤报答的方式,不容他人插手。
苏墨在等待,等待夏尤完全的放下这份牵挂。
38岁的苏墨,终于等到了36岁的夏尤。
在养母的葬礼上,苏墨对夏尤说,
“我买下了之前你说很好看的那栋房子,就是小弄堂里的那栋。布置了一个很大的书房,你可以随意添置。夏尤,我想带你逃走。停下来,好好生活。”
“苏墨,我还没有想好,我接下来应该如何生活。”
“那就慢慢想,只要你做好决定,随时可以离开。”
夏尤辞去了工作,和苏墨一起生活。
她开始整天的看书,或者学习做菜,或者学习刺绣。偶尔出门,会去鲜花店挑选鲜花,大把的买回来,插满整个屋子。
夏尤开始有些变化,眼里没有了以前的疲惫和戾气,整个人沉静了很多。她经常会看着苏墨发呆,淡淡的笑,眼神迷离。
“苏墨,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读完了爸爸生前写的所有作品,也尝试理解妈妈的生活。我想在其中找到答案,我应该如何生活。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为什么选择留在我养父母身边吗?”
“你说,你想要建立依赖,有所牵挂,和所有人一样。”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属于我的角色,不被人需要,也不依赖别人。觉得自己不完整。”
“那现在呢?”
“现在也是如此。我似乎曲解了爸爸的那句话。现在,我已经没法独立生活了。”
“其实,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你都可以选择我。我可以成全你的依赖,我需要你。”
“我想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我也想过和你一起逃走。可我总觉得,我会连累你,让你无法安心的过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你不就被我连累了吗?”
“不,看见你过得好,我才能安心生活。其实我也庆幸,当初你没有同意跟我走,那个时候我没有能力保护你。”
“可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和你离开了,我现在是不是有足够的自我。和我妈妈一样,可以依赖你,也可以有自己热爱的一方天地。”
“你现在也可以,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寻找你喜欢的事物,可以去游览你期待的风景,也可以待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做。”
“苏墨,谢谢你。”
夏尤没有离开苏墨,而是选择待在他身边。每天的生活依然是看书,刺绣,做饭,买花。日子久一些之后,开始写书,也会拉上苏墨一起,换一个城市生活几个月。
苏墨发现,夏尤由衷的热爱这个世界。她喜欢自然清丽的风景,也喜欢俗世烟火笼罩的故事。每一个季节来临,她都无比兴奋。她欣赏每一个季节的美丽,给它们赋予不同的意义,仪式感满满。
苏墨发现,这样的生活让夏尤变得极其容易满足,哪怕是看到路边有一朵漂亮的花,都会开心好久。
夏尤说,这是她生活幸福安稳的表现。
“因为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不会患得患失,得到了就很欣喜,失去了也不会很在乎。我的心是稳的,所以我的生活不会有动荡的恐慌,我不必用力去抓住什么,我像是一个看客,观望我自己的生活。这一切,都因为你,苏墨,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活在这样一个明亮温暖的世界里。”
“夏尤,不必因为这样对我心存感激。我们现在是彼此需要。你存在,我的生活也才存在。我们彼此互不相欠。我希望你可以依赖我,这样能给我安全感。”
那个时候苏墨以为,他一直以来追随的夏尤,终于停留在他身边,他的生活,会从此安稳幸福。
想到这里,苏墨的心脏隐隐作痛。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还没有亮开。窗外院子里的大树,被雨水冲刷,颜色鲜亮起来。那是夏尤种的树,一棵木槿,一棵合欢。她最喜欢的花。
“据《山海经》记载,木槿是这世上最美的花,在盛夏绽放,它不似其他的花,仅花朵占尽风头,木槿的花叶相衬,才是绝美。而这合欢,里头藏着太多岁月里的柔情故事,月光下的合欢,让人痴迷。”
苏墨仿佛看见了坐在树下的夏尤,得意的向他炫耀自己精挑细选的两棵植物,像是小时候,游戏赢了苏墨时的得意。
“苏墨,你未来的生活一定很长久,而我,却不知还能走多久。我希望有一天我离开了以后,你能看看你身边的事物,找到你真正喜欢的,真正想要的生活。苏墨,没有了我,你就可以了无牵挂的去拥抱整个世界了,所以,不要难过。我们一起走过一段路,但终究,只是一段而已。你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千万不要放弃,自己一个人也要去走一走。”
苏墨记得夏尤在病床上说的这些话,大概是怕他有什么轻生的念头,吞吞吐吐,小心试探。
夏尤刚生病的时候,苏墨表现得非常疯狂,带她辗转各大医院,请专家会诊,甚至投资科研机构进行实验。
他想要把夏尤留住,留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夏尤坐在病床上对苏墨说,
“苏墨,我不想接受治疗了。我想回家,我想家里的花花草草,想我的书房。你看,夏天快到了,我不想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在医院里渡过。”
“你会好起来的,我在想办法,你相信我。”
“我一直相信你,苏墨。我得的是淋巴癌,你知道,除了化疗,延长一点点时间之外,我们无能为力。苏墨,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做不到。”
“我没有消失,而是永远的陪在你身边。你抬头看的天空,耳畔吹过的风,世界上的鲜妍万物,都替我陪着你。苏墨,最后的一段时间,我想过得开心一些,我想陪着你。”
最后的两个月,夏尤的身体很虚弱,需要吃大量的止痛药抑制身体的疼痛。苏墨答应她不去医院接受化疗,就这么看着她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真的,像要消散了一般,抓不住。
最后的那段日子,苏墨问她,最想做些什么事,夏尤回答:待在家里。
她依然和以前一样,看书,做饭,刺绣,偶尔出去逛街。她还是喜欢鲜花,苏墨每天出门,都会买一大把,看着她坐在地毯上,慢慢的修剪搭配,然后把插好的花。摆到她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有一天,苏墨买花回来,没有找到夏尤,只有一封信。
“苏墨,我感受到我已经到尽头了,不想和你当面道别,太悲伤了,我承受不了。
苏墨,谢谢你,回想我的一生,最最美好的画面就是刚刚,看着你吃我做的饭,吃很香。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像,一辈子就这么生活。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小的时候,有很好的爸爸妈妈,后来又遇到你。只要有你在身边的时光,我都觉得很安心。我知道,无论境如何,在你那里,永远会有一条退路。所以苏墨,是你给了我不顾一切的勇气。以前工作被客户折磨到绝望的时候,后被养母纠缠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想,我没有那么惨,我还有苏墨。
苏墨,我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了,因为能和你一起生活,也是我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你让我的人生变得值得回味,充满幸福感,所以我一直希望,我可以让你也感受到幸福。
可现在,对不起,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知道,你一直是个跟缺乏安全感的人,你一直说,我能让你觉得踏实。其实恰好相反,你的内心很强大,是你让我觉得安稳。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一切,都是你自己。
苏墨,我真的真的很希望你以后的生活能够开心快乐,起码平静安稳。
苏墨,我们要离别了,再也不会相见了。
苏墨,惟愿你好。”
苏墨再一次接到得夏尤的消息,是医院的电话。
夏尤自己回到医院,办理了住院,70个小时之后,去世。
苏墨去医院领回夏尤的遗物。回家,睡觉。
三天后,苏墨为夏尤举办了葬礼,参加者只有他一个。
苏墨在夏尤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幅刺绣作品。一朵木槿,孤零零的一朵。颜色鲜艳,却总觉得缺点东西。
没有了叶子的木槿,失去了美丽。
我们是花和叶,只有依偎在一起,才有光彩,也才有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