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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市场入口走进去,站定卖豆腐那家,左转就可以看到阿强的鱼摊。

鱼摊档口,不很当道,胜在租金便宜。

阿强实在没有钱了。

母亲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的把阿强忘了。

白色的方形塑料鱼缸,装满了鲜活的鱼。草鱼,白鲢,花鲢,鲫鱼,乌鱼,分框摆在面前,等待着杀戮。

立着的是一个铁皮的柜子,阿强自己包的,白色案板上腥红的鱼血,粘满了闪光的鱼鳞。

阿强是个胖子,个子高大,柜子是他自己定做的。常见的高度,用着不顺手,又承受不住力,宰杀显得很笨拙。

阿强舀起一瓢水冲洗案板,鱼被惊了一着,甩尾溅起一层水花。

买主吓得向后踉跄一步,头发还是被打湿了。

“红烧,还是煮酸菜鱼呀?”阿强赶紧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买主。

买主是个三十几岁的少妇,她没有接,从包里拿出一张手帕,轻轻掸去胸口的水珠。

阿强赶紧将手伸回来,尴尬笑着,搽自己的脸,手上干瘪的鱼壳,割的脸生疼。“鱼很新鲜,是今天的鱼嘞!”

她点点头,手指指了乌鱼,又再向后退了几步“煮汤,打片啊!”又用手帕捂住鼻子。

打甲,扣鳃,开肠破肚,取出鱼泡,这样的动作,阿强每日要重复很多次,最近竟有点生疏了。

“片的不是很漂亮,有点厚了。”阿强心里想,又斜着刀轻轻补了一刀,鱼头切割很整齐,鲜红的小心脏还在砰砰跳着“很漂亮呢,真新鲜”,这漂亮的刀工才让阿强勉强舒坦了一阵。

“慢走啊!”阿强看着远去的背影咽了咽口水,他点起一支烟,又递给旁边猪肉佬一支。

然后,转身收拾案板。

水一冲,猩红的鱼血,渲成了淡粉红色,那种粉阿强记得。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坐下来,又赶紧站起来,原来,凳子上沾满了水。

从前,她也是涂着这样粉的指甲,站在鱼摊,帮他招揽生意。

“妈的,谁会喜欢一个卖鱼的”阿强深深吸了一口,左手掐了烟头,用力弹进了下水道。

细小的红,瞬间即逝。

“阿辉呀,中午我煲的猪脚汤呢!”母亲提着一个铝皮的保温桶,笑眯眯的立在阿强面前。

阿强笑了笑,接过去。

母亲记性越来越不好,今日阿强又变成了阿辉,他不在意,母亲喜欢就好。

母亲病了之后,门也很少出。

阿强为了方便她,在市场楼上租了房子,她每日无事总是来给阿强送饭,路程很短,倒是不会忘记。

“阿婆,吃猪脚要把媳妇叉掉呢!”旁边的猪肉佬打趣到,母亲连连摆手,又摇头“不会的,我们阿辉很孝顺的,人人都看的上嘞!”又催促阿强赶紧打开汤。

是炖的猪肚汤,翻着奶白,葱花浮在上头,很鲜。

阿强拿来筷子,又买了两个米饭,擦干净凳子,安定母亲坐下,一起吃。

他给母亲盛饭,舀汤,夹菜,像小时候母亲照顾他那样。

母亲虽记性不好,但是煲汤手艺依然一绝。

有些人的习惯刻在心里,容不得大脑反应,像打喷嚏一样自然。

“快吃,快吃,吃了好回家。”母亲笑眯眯的看着阿强,又不断给他夹菜。

母亲的记忆还停留在阿强念书时候。

有时会问阿强作业做了没有,阿强也配合着回答,有时问他怎么还不去踢足球。

医生说,状况会越来越糟糕。每日阿强早早收摊,陪着母亲回家。

鱼摊生意越来越差,鲜活的鱼贪婪的呼吸氧气,讨论着又多活一天。

陈旧的楼道间很窄,墙壁的灰一碰就会掉,各种小广告贴落得满地都是,转角处散发着阵阵尿骚味。

阿强牵着母亲,慢慢走上楼来,他们住在二楼,感应灯坏了许久,忽闪忽明。

“阿强,你慢慢的走啊,不怕”母亲握着阿强的手,一只手又拍打着阿强的手背。

开了门,安顿好母亲睡下。

阿强开了一罐啤酒,坐下,一天中的时间只有这时才是属于自己的。“干杯,老爸!”阿强望向父亲的灵位,举起酒杯,一干而净。

又照例给父亲上了一柱香,擦了擦灰尘,换上新鲜的水果。

他盯着父亲看了许久,容貌是那样英俊与年轻,透过照片光折射看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相似。

越是想摆脱的,越是离不开。

阿强冷笑一声。随意抓起一条内裤,转身进了浴室。

任由水从头顶落下来,水是温热的,不同于鱼缸的水,那样冰冷,散发新鲜的腥臭味。

阿强想起小时候,那时,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乡下,两层楼的小房子,很温馨。父亲总带他去钓鱼。

阿强晒来像个干瘪的气球,闲不住,总往水里钻。他憋气可以达一分半,父亲逢人便夸。

出门两小时就会准时回家,有时收货满满,有时只有几只螃蟹。

母亲像是变戏法,不多时,一盘盘美味就会呈现。阿强惊的只能发出“哇哇哇”的感叹,伸手就要去抓,母亲一掌拍下来,又瞪阿强一眼“衰仔,洗手啦!”转身进厨房。

父亲会偷偷捻上一小块,塞到阿强嘴里,眼盯着母亲,努着嘴巴得意的笑:“衰仔,洗手啦!”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犹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鱼食,整个鱼群便蜂拥而来。她年轻,鲜活,婀娜多姿,终究也只是一个吃食。

洗发水的泡沫钻进眼角,刺醒了阿强,他一拳拳打在墙上“混蛋,混蛋”,水花四溅。

他把水开到最大,好似能冲掉这段记忆。

她发来消息。

“阿强,把你母亲送养老院吧。”阿强关闭了手机,不多时又看到一条“我不在乎你是干什么的,卖鱼,卖猪肉也好,我都可以。”阿强按了关机键。

又点燃一支烟,门斜开着口,刚好可以看到母亲。

“都是做买卖,还是有不同。”阿强喃喃道。

他喜欢她,但是又害怕她,她像个明媚的阳光,使劲照亮阿强,阿强打开自己,发现还有一个角落,阴暗潮湿,蛆虫满爬。

那是个父亲的角落。

阿强的父亲死在自家的楼道间,警察赶到时,早已流脓生蛆。

那次,父亲喝了酒,回来揪着母亲便打,他通脸胀红,青筋暴起,玻璃杯碎了一地,阿强躲在房间,不敢出声。

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阿强回家问母亲,母亲捂着左脸一块淤青,只顾着流泪。她摸着阿强的脸,让他好好读书。

十四岁的少年,敏感又叛逆。

他跟踪父亲,直到看到他和那女人手挽手出入。阿强拨通了父亲电话,父亲理所当然撒了慌。

父亲把所有的气撒在母亲身上。

“父亲”的角色像块招牌,男人可笑地守着这一块遮羞布。

父亲提着刀,揪着母亲头发,踩死了母亲的背,一遍遍咒骂。母亲嘶哑的声音拼命喊着救命,阿强躲在窗后,尿液顺着裤子流淌到脚后跟。

父亲提起母亲的头重重撞向桌子,母亲昏死过去。阿强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眼前这个男人像个发情的野兽,满脸通红,在房间里乱窜,见啥抡啥。

阿强不敢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一会外面安静下来,似乎离开了,母亲的喘息声也渐弱。

房间里乱成一团,阿强刨开那些旧家具,玻璃渣刺进肉里。他小心翼翼的用手碰了碰母亲的鼻腔,母亲头部出了很多血,头发混着血液粘在脸上,糊成一团。

“妈!妈!”他使劲摇晃母亲,母亲还是没有反应。阿强努力克制自己,他伸手去抱母亲,触到温热的血。

少年急得大哭,跑出去喊人。

父亲还没有走远,他看到楼梯间的父亲,父亲的腿也受伤了,裤脚流满了血。父亲佝偻着身子扶着扶手在呕吐,阿强愤怒极了,他来不及思考。

少年嘶吼着,推了眼前这个男人。

楼梯间的灯忽闪忽明。

阿强的鱼死了两条,是一条鲫鱼和乌鱼(注:乌鱼是一种食肉类鱼类)。

猪肉佬说是鲫鱼杀了乌鱼,可是想想又不晓得怎么编,就住嘴了。

递给阿强一支烟,男人间的对话,生硬又无聊。

今日生意很差,阿强只卖出一条,挨到中午时候,肚子早已闹翻天了。

“你妈今天又煲什么鲜汤呀?”猪肉佬喊了盒饭,正砸吧嘴吃着。

阿强笑了笑。一只鲫鱼蹦哒了出来,他赶紧去捉。

“阿强,阿强,”阿强转身看见包租公跑的满脸汗水,“今日,吃什么鱼呀!”阿强笑眯眯的搽了搽手。

“吃什么吃,阿强你快回家,回家”阿强直盯着那人“你老母,摔跤啦!”阿强把帕子一扔,撒腿就跑。

母亲来给阿强送饭,滑倒在了楼梯间,滚烫的猪脚汤烫伤了母亲的手,母亲也没有醒来。

楼梯间的灯还是忽闪忽明。

阿强将母亲灵位和父亲并排在一起,母亲是那样的慈祥与苍老,与父亲这样不般配。他笑了笑,轻轻掸去照片的灰。

如今,剩他一人守着一个秘密。

打结的海带,散在楼梯间,离了那汤的滋润,只剩一股腥臭味,已经腐生了蛆。

暴露的食物,活该被宰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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