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

小城,冬天来得早,去得迟。十月刚过,气温急转直下,第一场雪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直到来年四月五月,也还是会飘几场雪。不过此时春天的气息已极浓郁了。樱花迅速开放又急促地长出叶子。花期比之南方,是短了许多。就如此这般,连野鸭子都飞回来的四月末,夹杂在依然寒的冷雨中间,不定就是场带情绪的冰雹呢。第二天街上一瞅,樱花已落尽了。

小城的山已悄然披挂上绿装,河和江早在二三月份就完成了开化的壮举,此刻水波荡漾着,安静舒适得很。江边的音乐又早早晚晚地活跃起来了,人棸集到沿江步道和广场上,或走或跑或扭动身躯,几个月前因突如其来的疫情全城封锁的灾难已难觅踪迹,生活因为春天的到来已回归了最日常的情形。

野鹤在这个四月前,和大多数人一样,最近一次听闻江边消息是通过一个视频。一对情人在桥底江冰面上约会,男的掉进开化的缝隙里,消防队员拼力将他营救着,女的在一边站着吓傻了。哦,全城都笑着这对尴尬的情侣。随后才是注意开化的江。没多久,开化就演变成声势浩大的破冰,春天,不可抵挡地来了。最先捕捉到春天气息的也许是随着江面破冰开始挂披上一层嫩绿的柳,萌萌的枝叶在料峭寒风中轻摆,只要是个晴日,太阳就好得出奇地照耀着,从早五点半就热烈地释放着光和热,给柳枝足够的生长能量。也或是江畔厚重笨拙的温度计大楼,前一阵还罢工,不显示恐怖的低温,这一向,温度又显示得清楚无误。江边的回暖已是不争的事实。前面封江时的少有人光顾所呈现出的空寂萧瑟,在悄然间退场。野鹤自然也重新踏上江畔行走的行列。

眼下,鹤正在江畔疾速行走中。一只野鸭子刚闯入他视线。刚想停下来驻足观看,鸭子腾地飞起,扑通扑通翅膀,朝对岸方向滑过去。鹤顺着鸭子飞的方向瞅半天,也没看清它到底落脚何处。不过,对面山顶上悠悠的棉花朵般的云,低低地飘着,几乎贴着山,亮亮的,厚厚的,鹤有一阵儿没见了。

鹤的微信图片便是这样的云。云在天空低低地绽放着,紧紧罩在山头,山依着江,江里全是天空和云的倒影。水和天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那山倒好像是飘在天空中从云里穿行的绿色的带子。

说起小城的山,虽不高,鹤却骄傲地以为,咱海拔高啊,山的海拔自然也高嘛。小城的天,嘿嘿,真是离地面近许多了,所以,云就是触手可及!

此刻,云并不算厚重密积,但是够白够亮,天空也算蓝。江心云影处,似乎藏匿着几只鸭子。

搁两年前,鹤才不会关注什么鸭子啊云啊,江畔行走就更不会啦!住所离单位不到一公里,压根儿不需往江边走!尤其是作为工作狂,每天作息紊乱,晚上熬夜,早上往往又起得较晚,能打个车就决计不用脚走路上班了,鹤也因此积下一身肉。

那几只鸭子还真调皮,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一忽儿又一个猛子扎进一两只到水里去,水波好半天平息后鸭子也没见再露面。不过,云影太白,反光厉害,说不定是鹤自己眼神不够好。但是,就连用目光捕捉鸭群也不肯完全停下来的人也不敢断定是鸭子行踪莫定。

云影就这么随着江上野鸭群回归一并重回鹤的视野。

一年多前,疫情尚未开始,鹤过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日子。上班,下班,回住所,煮一锅饭,炖锅菜,暴食,熬夜,迟起,上班……周而复始。身形日益臃肿,最高峰时一米八个头的他体重赫然到达二百二十多斤。

失败的婚姻把他培养成彻头彻尾的恐婚族。因此,四十多岁,单身状态的鹤生活简单到这般两点一线,年复一年,永动机似的,从来也不休息,天天依了他的点,九点准在办公桌前出现了。

鹤干工作是没话说的。他历来是优秀的。从学校毕业出来,他就是优秀毕业生,几年的学生会主席呢。工作不几年就评了省级模范。若不是婚姻变故,自觉无颜在单位呆下去,他也不会申请下乡,在乡下扎扎实实呆够够了,农村那摊子工作展开得像模像样,再回来。回来这十多年,他又凭自学新技能,在工作中独挡一面,一个人简直做了一堆人的事……总之,他极努力,非常优秀,是个人才。

昨晚,鹤比平常略早点就睡下来,白天紧张的弦绷得久了,一躺下立刻就睡着了。断断续续的梦,紧紧张张的情绪,直到天大亮才惊醒。就有点晚了。自从找到旧友,很少这样晚了,今天算是例外。

疫情算是契机。疫情前的人生,十六七年昏昏噩噩地过了一般,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工作就是了。该拿的优秀全部拿了个遍,下了班,一个人独处时,还是常常地以为可以麻木点混过去。酒,喝得少了,农村的日子那种醉饮渐渐少了。下班后的鹤自己买菜,做饭,幻想生活变成另一种。所以吃饭也好,看球赛也好,他总是幻想着,用记忆中的场景取悦自己。鹤觉得自己是只野鹤,没有谁约束。可是心里似乎又隐隐渴望有一朵闲云来笼罩着他。疫情开始没多久,他终于按捺不住,十几年来第一次认认真真搜索那个陪了他几年时光的声音。

自从最末几次找那个声音时,电话那端的人不再有空闲听他说话,他选择了礼貌地远离,所以十六七年来,常常要忍住探听她消息的冲动。不去打扰才是最好的关心。这次疫情太突然,鹤再也忍不住,拨记了这许多年的号码,却发现无人接听。便想尽办法去搜索她,果然就看到了几篇文章,作者是她的名字。鹤其实没看过她的文字,也没见过她的样子。但他就是肯定找到她的文字了。直觉告诉他,她过得不好。鹤又辗转用了些办法,总算寻找到她。

鹤一时间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当年陪伴他走过人生低谷的小姑娘,这些年刻意不去打扰人家,怎么再见却生病了呢?

十六七年了,鹤第一次开始观察和打量自己。过去这许久,除了一径长肉长体重,脸上皱纹也疯狂地长开了,如果有什么不变的,当年离婚后净身出户,慢慢拼凑的这个小家能算一个。再有,就是他。习惯和安然于一成不变地把自己甩进工作状态中去,其他的封闭就封闭吧,他,十几年如一日地不变,顽固份子一样。可是,不这么过还能怎么过?

找到旧友是去年年后不久了。当鹤耐着性子把年轻时他的一团乱麻似的经历给她捋了遍时,她也就明白他的现状了。野鹤按照老友提示,别别扭扭地开始观看《海上钢琴师》。看罢,久久不能平静。

我该下船了,脚踏实地,生活在陆地上!去年,冬春之交,四十五岁的鹤坚定信念踏上改变之路。人们觉出的最先变化是鹤居然八点之前岀现在单位办公桌前,精神抖擞,衣衫整洁,早先那个叫大家天天等待晨会总要延迟一下的人简直叫人惊讶呀!

去年夏天,鹤连圆球似的大肚子也平下来,就不得不引起人们热议了。大家好奇地围拢在鹤身边,弄得鹤不得不反反复复说,走路,我就走路,固定频率,走上量……

昨晚,鹤在梦里发现旧友遍寻不见,似乎人们不知道她的存在。他醒来时,春天的早阳早已高高挂起,比平时晚了许多。三下五除二,简单收拾毕,出发,江边就行走着我们的鹤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春日江畔能看到鹤的来龙去脉了。

不是每个人都会来此行走。你迎面走来的那个人,他说不定就有故事,因了某个特定原因,在此时此地出现。

时间不算太晚。天空早早地上演大戏。今天实在是个晴透了的好天,一大早白云悠悠地飘浮着,虽然还有点冷。阳光下暖意和影子一样真实存在。

鹤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梦境,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影?多想人生给一次重来的机会,把年轻时的冲动、错误,这许多年的退缩、逃避,统统擦去,把真实的残酷变成虚无的幻影才好……

野鸭子还真不少呢,走了一路,连遇几拨鸭群。眼下这一群,鸭妈妈后面跟着小鸭,慢悠悠游向江心,驶向一片云心深处。

美好得像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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