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遍地风流》:翩翩一少侠,行走天地间

按:阿城最有名的作品就是《棋王》,写棋王的诞生,精神的追求,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显得尤为可贵。《遍地风流》是短篇代表,气息舒畅,快意人心,有一股子“侠气”,充满野性,与当下一些“不温不火”,“死气沉沉”的作品相异。它们是“小说”,也是“散文”,或者只是由气贯注的文字,一读便知。小说是一组,共五篇,每篇不过千余字,特选其中一篇,可窥全貌。


阿城在谈到《遍地风流》时说:“‘遍地风流’‘彼时正年轻’,及‘杂色’里的一些,是我在乡下时无事所写。当时正年轻,真的是年轻,日间再累,一觉睡过来,又是一条好汉。”又说:“文章是状态的流露,年轻的时候当然就流露出年轻的状态。状态一过,就再也写不到了。所以现在来改那时的文章,难下笔,越描越枯,不如不改。状态原来是不可以欺负的,它任性之极,就是丑,也丑得有志气,不得不敬它。”阿城写这些文字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种青春期的状态自然是不可能回去了。

《遍地风流》就是阿城当年插队时写的作品,年轻气盛,任其自然。阿城在编辑这个小集子的时候说:“青春难写,还在于写者要成熟到能感觉感觉。理会到感觉,写出来的不是感觉,而是理会。感觉到感觉,写出来才会是感觉。这个意思不玄,只是难理会得。”现在读《遍地风流》,感觉就在里面,就好似有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活泼泼,到处乱撞,鲁莽而可爱,又透着几分古灵精怪的机智。有时候更像一个少侠,行走天地间。

《遍地风流》由五个短篇组成,分别为《峡谷》《溜索》《洗澡》《雪山》《湖底》。五个短篇不能简单归类为“小说”或者“散文”,它们是浑然的,既有着“小说”的叙事,又有着“散文”的洒脱,再细看,又带着点传奇的色彩呢。

这五个短篇看似疏离,实有联系,是内在的气韵上的观照。如果将之看成一部小说,那么可以这样联想:先上峡谷看山川险峻,尔后溜索畅快淋漓,出了一身汗恰好可以洗个澡,在树下歇息看见雪山,不知梦与非梦,雪山见我还是我见雪山?后来被群来的人叫起捉鱼,说走就走,麻溜,“奶奶的,都是鱼”,抓不抓都一样。

好一个“遍地风流”!


峡 谷


 山被直着劈开,于是当中有七八里谷地。大约是那刀有些弯,结果谷地中央高出如许,愈近峡口,便愈低。

 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黏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

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

 因有人在峡中走,壁上时时落下些许小石,声音左右荡着升上去。那鹰却忽地不见去向。

 顺路上去,有三五人家在高处。临路立一幢石屋,门开着,却像睡觉的人。门口一幅布旗静静垂着。愈近人家,便有稀松的石板垫路。

 中午的阳光慢慢挤进峡谷,阴气浮开,地气熏上来,石板有些颤。似乎有了噪音,细听却什么也不响。忍不住干咳一两声,总是自讨没趣。一世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

走近了,方才辨出布旗上有个藏文字,布色已经晒退,字色也相去不远,随旗沉甸甸地垂着。

 忽然峡谷中有一点异响,却不辨来源。往身后寻去,只见来路的峡口有一匹马负一条汉,直腿走来。那马腿移得极密,蹄子踏在土路上,闷闷响成一团。骑手侧着身,并不上下颠。

 愈来愈近,一到上坡,马慢下来。骑手轻轻一夹,马上了石板,蹄铁连珠般脆响。马一耸一耸向上走,骑手就一坐一坐随它。蹄声在峡谷中回转,又响又高。那只鹰又出现了,慢慢移来移去。

骑手走过眼前,结结实实一脸黑肉,直鼻紧嘴,细眼高颧,眉睫似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

手隐在袖中,并不拽缰。藏靴上一层细土,脚尖直翘着。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笑,随即复原,似乎咔嚓一响。马直走上去,屁股锦缎一样闪着。

 到了布旗下,骑手俯身移下马,将缰绳缚在门前木桩上。马平了脖子立着,甩一甩尾巴,曲一曲前蹄,倒换一下后腿。骑手望望门,那门不算大,骑手似乎比门宽着许多,可拐着腿,左右一晃,竟进去了。

 屋里极暗,不辨大小。慢慢就看出两张粗木桌子,三四把长凳,墙里一条木柜。木柜后面一个肥脸汉子,两眼陷进肉里,渗不出光,双肘支在柜上,似在瞌睡。骑手走近柜台,也不说话,只伸手从胸口掏进去,捉出几张纸币,撒在柜上。肥汉也不瞧那钱,转身进了里屋,少顷拿出一大木碗干肉,一副筷,放在骑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来一碗酒,顺手把钱划到柜里。

 骑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将肉丢进嘴里,脸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

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头鬈发沉甸甸慢慢松开。手掌在桌上划一划,就有嚓嚓的声音。手指扇一样散着,一般长短,并不拢。肥汉又端出一碗汤来,放在桌上冒气。

一刻工夫,一碗肉已不见。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节猛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

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

 不多时,骑手立起身,把帽捏在手里,脸上蒸出一团热气,向肥汉微微一咧嘴,晃出门外。肥汉梦一样呆着。阳光又移出峡谷,风又窜来窜去。布旗上下扭着动。马鬃飘起来,马打了一串响鼻。

骑手戴上帽子,正一正,解下缰绳,马就踏起四蹄。骑手翻上去,紧一紧皮袍,用腿一夹,峡谷里响起一片脆响,不多时又闷闷响成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耳朵一直支着,不信蹄声竟没有了,许久才辨出风声和布旗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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