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敌台:用爵士掀开铁幕的DJ

Willis Conover 是一位从1955年开始活跃到1990年代的美国电台DJ,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美国之音(VOA)工作,但是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他并不出名。因为他的节目都是通过短波频段在午夜播出,众多的选择中,这个浑厚低沉的男中音,太不起眼,只要换几个台,大家就会忘了他和他的音乐。

可是对于铁幕另一端的东欧人、苏联人来说,Willis Conover 就是巨星一般的存在——他带来了生活中没有的声音(慢速而用词简单的英语),带来了生活中没有的音乐(世界各地的爵士音乐),带来了一种叛逆的喜悦(收听敌台这件事儿非常刺激)。

在铁幕高悬的那几十年,Willis 和他的爵士音乐节目,就是东方阵营人民收听「敌方音乐」的主要渠道,他用那些被归类为「腐朽堕落」的美国音乐影响了两代社会主义年轻人的成长。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不仅代表了美国之音,也代表了美国(很多苏联人回忆说,他们对美国的认知就是 Willis)。

数以百万计的听众,遍布在地球的另一端。几乎每一个莫斯科的出租车司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据统计,在他做节目的鼎盛时期,有将近3千万人收在收音机前收听。

美苏关系好转的时期,Willis 曾经作为文艺界代表访问了东欧和苏联,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受到山呼海啸般的热烈招待,人们像迎接真正的世界偶像(比如迈克尔·杰克逊来莫斯科那次)一样夹道欢迎。

美国作家 James Lester 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1982年,Willis Conover 和一队美国音乐家一起在苏联巡演,欢迎的人群中有人抓住他的手,亲吻他,然后说,「如果有爵士之神的话,一定是你。」

他被比作父亲,比作时代的偶像,比作战胜悲伤的力量源泉。

而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于 Willis Conover 对爵士音乐的不断输出。

相比于那些充满了政治鼓动言论的音乐人和媒体人,他温和而内敛,从来不提政治,不提邪恶的什么主义。它只是让音乐说话,说一切的话。

苏联后期的反对派人士和小说家 Vassily Aksyonov 在回忆六十年代的小说中,曾经这么去描述 Willis 带来的爵士乐是如何影响知识分子和年轻人的:

他们把爵士乐视为一种拒绝同流合污,拒绝妥协的姿态。因为爵士乐自由的形态与表达,正好是与僵硬束缚的现实对立的,它与现实主义、与五年计划、与日常生活的点滴,都是背道而驰的。

不是说爵士乐本身宣传了什么反对思想,而是爵士乐从根子上,就与自由相连。

理所应当地,对于那些深陷体制内的人来说,爵士乐就是冲击意识形态的有力武器,就是摆脱现实泥沼的解药。

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儿,其实还真不是美国人刻意为之,或者Willis Conover 天生就是个想要「干一番大事」的孤胆英雄。这一切的源头,其实都与苏联人自己的文化政策有关。

1940年代末的时候,在苏联东欧的大城市里逐渐出现了一批「Stilyagi」,这个词里面有「style」这个词的含义,可以理解为「赶时髦的人」,但在主流百姓和官方看来,他们就是一群阿飞仔。

这些人就是冷战时代的美国文化极端崇拜者,不过影响他们的并不是真正的美式文化,而是电影和漫画(有时候是讽刺美国人的苏联电影和漫画)中的美国人形象,于是他们就cosplay了一个臆想中的美国时髦少年的样子——

他们穿着夸张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巨大垫肩那种),带着花里胡哨的宽边领带(有时候还是自己手涂的),留长头发然后用大量发胶固定出一个飞机头(没准还是用电熨斗烫的头),鞋子应该也是自己做的(因为根本买不到),嚼口香糖(同样买不到,所以大多用嚼石蜡代替)。

他们是那些年社会上最容易被清理整治的对象,他们热衷的爵士乐和舞蹈,也成为了官方的眼中钉。

不过,盯上他们的除了莫斯科的高层外,还有美国驻苏联大使 Chip Bohlen。大使在1954年向白宫建议,让美国之音开一档专门播放爵士音乐的栏目,专门用来「服务」社会主义阵营。

但美国高层开始并不太买单,他们觉得从政府经费里拿出一笔钱专门用来播放爵士黑胶碟,还不如去做什么鼓动宣传,「搞音乐」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但在一番讨论和权衡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试一下,那么接下来,就是要招聘一个电台主播了。

34岁的 Willis Conover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之前的三份工作一个是写科幻小说(他是克苏鲁大神洛夫克拉夫特的忠实粉丝),一份是唱片店员工,一份是WWDC-AM电台的主持人(这个电台十年后在美国第一个播放了Beatles的歌曲)。

Willis 隐藏在话筒之后一干就是40年。对于当年的人们来说,这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晚间职位,就是华盛顿写字楼里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但它却产生了蝴蝶效应般的魔力。

也许爵士乐并没有改变那个时代,没有真正地掀起什么巨浪,但 Willis Conover 的声音和音乐,的确为几百万人带去了不一样的人生可能性。这种微小的共鸣和短暂的解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了。

Willis Conover 1996年在美国去世,他的离去没有什么美国人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电台主持人的一生罢了)。但时至今日,你仍然可以在网上找到被他影响过的人生——Facebook上有一个纪念 Willis 的页面,许多东欧的音乐人,甚至还有古巴的,都在下面留言,缅怀 Willis 曾经带给他们的灵感,给他们的爵士音乐启蒙,以及英语教育。

重要的和不重要的,被忘却的和不被忘却的,同时存在着。

无名英雄的诞生与消失,留下的是一长串问号,以及许多人不会理解的答案。

就像小布什和克林顿都不同意把「总统自由勋章」授予 Willis Conover,就像中央情报局和克格勃都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对他保持着无比热忱的忠诚。

当然,每一个热爱音乐的人都知道答案。答案它一直在电波中飘。

文字 | 吴鞑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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