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辛《度光阴的人》:在不慌不忙中爱到完满

2017年10月,作为丰子恺先生《此生多珍重》一书的编辑,苏辛和我一同受邀到四川省博物馆做主题分享会。那时她已经做完腿部康复手术,“称心如意”地穿上了心爱的长裙子。省博广场上,阳光熠熠生辉,苏辛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黑色的裙摆随风轻扬。

分享会很成功。有不少读者围上去找苏辛签名,她不慌不忙地拿出水笔,仔细询问了每个人的姓名,把不同的寄语,一字一句地写在扉页上,字迹工整,身形端正,沉静如一面偶尔被风拂掠的湖水。我知道,为了能够穿上长裙面对友人和读者,她已耐心地走过了漫漫来路。

苏辛素来是个很能“捱”的人。

我们一起在北京开图书工作室,大部分的时候,我都不在北京。为了节约开支,我们把办公室开在了机场附近。房间玻璃窗外就是后沙峪秃露的原野和北京机场笔直的跑道,视野辽阔得让人相信人生梦想大有可为。白天,苏辛同编辑们一起在楼下办公,夜晚独自睡在公司楼上。飞机轰隆隆的起降声,像巨手一般撼动着玻璃窗,总给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偶尔我来公司出差,苏辛总像招待亲人一样,提前买来一大袋子肉和蔬菜,亲自下厨。她炒菜像她写文章一样贼优秀,很善于把普通的食材,烹饪出别致的滋味来。饭后,我俩一边聊天,一边嗑瓜子。苏辛博闻强识,不管是聊民国的才子佳人,还是唐宋名家,聊灵修佛法,还是流行八卦,她都能引经据典,金句乱蹦。讲到嗨处,意兴神飞,双手把瓜子掰得哔哔啵啵,好像要给自己的发言加上标点符号似的。有一次,我说,苏辛,我真的很佩服你——命运对你并不算公平。可是我从来没有听你抱怨过任何人,也没听你对什么事表达过愤恨。她沉思了片刻,说,可能是从小父母很爱我,他们的爱成了我生命的底色。说这话时,她眼里泛满晶光,真诚得不容置疑。


《度光阴的人》就是在这样时而孤寂,时而嗨皮的夜晚写成的。说嗨皮很不准确,我们工作室的经济状况一直很紧张,除了做编辑,开发选题,苏辛还要催要债务并统管所有杂事。大部分的日子,她孤身捱在后沙峪空旷的长夜里,从白日纷纷扰扰的喧嚣中滤出,在她自己的文字世界里,静定不二,和光同尘。她像一粒沙拥抱一粒沙一样,一天天下落,一天天聚合,用光阴来打磨光阴,最终完成了这部精神之塔。

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后沙峪堆满图书的逼仄房间和震天雷响般的飞机轰鸣。可是,当我拿到苏辛的新书,跃入眼帘的是“人不可能生来就进入一个黄金世界,你必须彻底爱上命运才会彻底爱上自己”,“时间广大,但我们要在此时此地相爱”,我的眼眶难以自制的温热了。我知道,她柔软的内心被一直爱深深包裹。她从未被被命运的冷箭中伤,她将继续用爱拯救爱。

苏辛的拯救首先始于对家族和自身命运的觉悟。

在《度光阴的人》的开篇题记中,她这样写道: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独立地生存在世界上。人首先是社会的人,被根植于一个世代,之后是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家族,然后是一个家庭,最后才是自己……自己是这小小家庭的一颗小果实。或者说,是家族之河上的一条小小支流,顺着上游的态势蜿蜒而下。”

“想明白了这层,突然就放过了自己,对命运释怀:你穿越无穷岁月来到人间,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而非那些为了活着而必须去攫取的东西——财富、地位、名声……把时间的尺度拉长看,一切都是云烟,一切都是过客,唯有生命本身,值得敬畏,值得珍惜。”

一点也不错。苏辛所说的“释怀”,是站在时间洪流之上俯瞰人世,用敬畏命运,接受命运,珍视命运的方式过好一生。人首先是家族森林中的一颗果子——哪怕是一颗并不饱满,并不甘美,甚至被虫蠹咬噬过的果子,无论你坦然接纳,还是竭力挣扎。

其次,你也是一粒种子。瓜熟蒂落的时刻,你吞下果实,将果核堕入泥土。在日月丽天,栉风沐雨之后,你终会深根发芽,长成枝繁叶茂的自己。与其拧巴,不若全然当下,畅享这命运果实的滋味。因为这本身就是生命涅槃新生的一部分。

心理治疗大师,“家庭系统排列”创始人伯特·海灵格先生说:“唯有当我们与命运保持和谐一致时,我们才能够从中获取力量,从而改变命运。”这与苏辛所说的“爱上命运才能彻底爱上自己”何其相似。这是全书的逻辑起点,也是苏辛解下命运执念的铁锚,在人生新航道上“沧海寄余生”的发端。

是枝裕和在《宛如走路的速度》中写道:“我不喜欢主角克服弱点,保护家族及拯救世界这类的情节,反而很想描述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脏污的世界突然展现的美丽瞬间。这种时刻,需要的并非咬紧牙关的硬气,而是自己的弱点忽然得到了救助。能这样想时,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正是因为不完美而变得丰富起来。”

在阅读《度光阴的人》时,是枝裕和式的“世界因不完美而变得丰富”的场景,频频闪现。更让人欣慰的是,她并未让文字止步于丰富,而是以爱为篙,从缺憾的现实境况中,撑出一片心灵的完满。

苏辛笔下的爱情极美,尤以《千千阕》一篇诗意盎然。其中最让我动容的,是她把少女的羞涩、卑微和欲言又止被温柔呵护的瞬间精湛地捕捉下来,刹那心相印,立地有慈悲。生命中最完美的瞬间,恰是因为那些缺点和不完美被爱拯救,这是何等的美妙啊!

“看见我,你抢上几步,伸出右手来握住我的左手,我扭动了两下手指,也就任你握住。因我亦知道,你是看我脚软了,扶助我,倒也没那么多男女情分。

“我看窗外山水,却知道你在看我。目光灼灼,烧的我有脸微烫。我心里微叹一声,伸手去挡你的目光:不要看我。

我总觉得自己不漂亮,被人打量总不自在。你看我,我觉得自己骨架太大,眼睛太小,手掌太厚,腰太粗,脚掌太胖。我很想缩小一点,不这么高大,也别这么引人注意。于是你笑笑,讲了个笑话给我听。”

“‘明天你就走吧,我请假送你,过段时间再来。’

泪,一发不可收拾。你出来厚看见我在哭,问:‘哭什么呢?’我不能成言,眼泪满面地走到阳台上去。外面正在下雨,雨帘一扑就扑到人面前来。

你从后面保住我:‘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喜欢从背后抱着我的感觉……’我一边哭,一边又在心里忍不住笑你这种城市化的浪漫。‘我们去看海吧。’你轻轻说。”

                                                                                                                             ——《度光阴的人·千千阕》

多么纯澈美好的爱情啊!懂你的人,总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你的不完美。就在那一刻,世界安静下来,生命珠圆玉润,剔透光华。


《普通生活》一篇中的“父亲”,是苏辛用笔极为深刻的一个形象。全文以“气”为契口,展开故事:

开篇写父亲的气味:

“常年与木材打交道,他身上有一股强烈的木料气息,夹杂着浓烈的烟草味,还有一股特有的脑油气——可能因为木料与烟草的味道足以中和这种男人味,这混合的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心。”

篇中写父亲的傲气:

“靠着这种傲气和自信,父亲戴着‘富农后代’的帽子,以二十五岁的‘高龄’,开始跟着村里的木匠师傅学手艺,一年多后就可以给屋子上大梁,成了‘首徒’;也是靠着这种傲气和自信,第一次跟人合伙做生意被拆伙后,他不信邪,偏要自己单干……”

苏辛详写父亲同肺气肿和香烟做斗争:

“深夜十一二点,父亲可能睡着了。人入睡了的呼吸和醒着时完全不同。他沉重的,撕扯的,似乎随时都会窒息的呼吸声,透过门上的小窗,传进我心里来。

“父亲得了肺气肿之后,我和弟弟断断续续开始劝他戒烟。

父亲说,抽烟是习惯。人无事可做,手会不由自主摸到烟上去。父亲又说,抽烟时现在生活的唯一乐趣,如果连烟都不能抽,活着也没啥意思。可我觉得,也许他没意识到,抽烟也是他的武器,是他对命运的又一次反抗。他一生不服气,不信邪,不愿轻易低头。偏偏肺病来了,就要他放弃嗜好,低头顺从?他办不到。”

她在文末写老迈的父亲,老来心平气和:

“在晚年,父亲过上了普通的老年人生活;不再劳作,靠子女供养,与疾病共存。

他心平气和。”

张岱先生说,人要有些瑕疵和癖好,才有对生命的深情和真气。这位命运颠簸,一生傲骨的父亲,在苏辛笔下,因为肺气肿和香烟的战争,变得愈加可亲可爱。苏辛饱蘸父女情深的笔墨,行文却冷静、克制。因为最浓的爱,是最不能用力来写的。她最末一笔写“父亲被子女供养,晚年心平气和”,文章收得干净利落。我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竭尽全力守护着风雨飘摇的老家。因为她懂得,她接受,她仍怀有不曾被世事所伤的爱。因而所有的努力,风轻云淡,果直果敢。


苏辛出身贫病之家,自幼腿部残疾,饱受生活之患,却以阔朗胸襟、柔韧性情,一路向上,完成了自我认知,成为一个清澈、宽厚、自足的幸福之人。《度光阴的人》一书写爱人,写双亲,写友情岁月,写花生和红薯,写草木与八宝饭,写光阴里的万物生长,文字深情质朴,毫无造作,暗夜中生光,泥地里开花,像极了真实的苏辛本人。书中没有让人激越亢奋的口号,甚至寻不到草根逆袭、皆大欢喜的桥段。然而,苏辛的底色是爱,出口是爱,她冷静地剖白命运,回归本心,在与命运握手言和的途中,她终于爱上层楼,天高海阔。我想,生活真正的意义,并不在于意义,而在于觉知生活本身。这正是《度光阴的人》一书,启迪我们接纳命运,觉知当下,走向幸福的积极意义。


苏辛说:“爱的湖泊蒸发成一朵云,飘走了”。

所以她以文字云行雨施,以润万化。

苏辛说:“也许活着就是一场女娲补天,要用火焰去反复烧熔这些灵魂碎片,才能得到有流霞、有白云的苍穹。我庆幸,过去的道路虽然曲折暗淡,我内心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愿有更多的读者,能爱上这样的好文字。我深信,她将继续擎举内心的火焰,即便生命里仍有摇摇晃晃的残缺,她也会在不慌不忙中爱到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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