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本是一家团圆的日子,能够团圆起来千千万万家,正是因为背后有留岗的警察安保、医院护体的医务、严正以待的消防......
今年能留在急诊值班,虽然很疲倦,虽然很恋家,但能成为贡献的一份子,莫名地感觉褪去了几分稚气......
急诊的除夕夜,依然灯火通明,那味道依然一如既往的令人窒息,电脑键盘和鼠标上滴滴答答的敲响声,伴随而来的是一波又一波的新病人,病人进进出出,拿药、送ct......门口的护士和警卫就如两尊石狮子一样,镇着急诊大门的出入口,护士时不时因为核酸检测问题跟家属闹得不可开交,但即便吵闹声再大,也没多少人注意,因为这声音早就淹没在了急诊“闹市”般的车水马龙中,而门口以及进进出出武装好的警卫和保安,让我感觉全身像是输注了超剂量的安定,丝毫没有一点不安......
"蹬蹬....."手机一阵震动,把沉浸在央视美女记者和机器人小牛拜年视频中的我,吓了一跳。
果不其然,来新病人了。
“师弟,新病人,头部外伤的,先去看看,我等下来。”
“好的,师兄”
放下手机,老练地拿起了挂在旁边的白大褂,穿好了不知道谁扔在这里的手术室拖鞋,从下午5点后开始,我每次躺在值班室床上的时间,就没有超过10分钟......
来到了熟悉的抢救室后,进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年男性,看上去也就50多岁左右,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脏兮兮的污渍让我很难想象到底多久他没有洗头了。两侧瞳孔对光反射是完全没有的,瞳孔稍微扩大一点点,肢体基本呈现去大脑强直状态......
很明显,这是要命的征象。
简单地问了陪护家属的病史以及核酸问题,就先给他开了常规的药物和气管插管,师兄来了后,要了他在外院的检查报告,没有胶片也没有二维码可以看电子影像,就只能先看报告了,“左侧脑组织及脑室大面积出血?“
”这个,凶多吉少...“师兄喃喃道。
陪护患者的家属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的小伙子,是病人的二儿子,他说他大哥在外面等着(因为疫情问题,一般只能进来一个人陪护)。
从他的描述中我得知:患者是早上8点左右自己在公园散步,被人发现晕倒在草丛中,后面就被送到当地县医院去了,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被人撞到的,还是自己摔倒的。到他们当地县医院做了个ct后发现出血非常严重,而且瞳孔已经开始异常了,于是马上建议转上级医院......
问诊过程中,也没有发现其他异常,患者过去没有做过手术、没有受过伤,喜欢喝酒,不抽烟......
当时我和师兄对患者“喜欢喝酒”这个问题没有太大在意。
本院的CT及CTA结果出来了,CTA倒是没什么异常,CT结果师兄看了后直摇头,看那出血面积和密度,就连我这个看不懂的菜鸟也知道,八成凉了。
把CT结果报告给了上级,也请来了神经内科的医生一起讨论,一场唇枪舌战的对话开始了。
到底是高血压脑出血?还是肿瘤卒中?还是摔倒外伤导致的?
神内的医生坚持是肿瘤卒中,说外伤不可能出血面积这么大,又不是跳楼,不至于,高血压脑出血血肿发展也不至于这么快。
我师兄和上级就认为应该是高血压脑出血,或者是外伤导致的,不大像肿瘤卒中,我草包式地问了一句:问诊的时候,他只是说测得血压偶尔高,没有明显高血压呀。
师兄白了我一眼:他又没有规律去测,而且喜欢喝酒,高血压九成是有的,不要病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哦,原来如此。”我小丑式地挠了挠后脑勺。
那为什么两个科的医生坚持的观点不一样呢?当然跟平时自己科疾病的经验有关系,还有就是除夕的问题,谁也不想收这么重的一个,如果是肿瘤卒中自然推给我们,如果是脑出血一般推给神内(轻度脑出血神内,过重的也是神内,因为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姑息治疗,只有处于中间的,需要手术并且术后有望醒来的,才归脑外。),但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谁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患者上午在公园摔了一跤后,血肿面积会如此的大,或者说,发展得这么快......
在门口,师兄跟病人的两个儿子谈话,这里,我又见证了一次人生的无可奈何......
"简单跟你们说一说,你弟弟刚过也看过了哈,病人现在瞳孔已经散大了,四肢都有点弓起来了(去大脑强直),这是危重的表现,现在呢,肯定是需要手术的....."
"医生,那能救活吗?手术费需要....."
"你别打断我,听我说完。“
”好的。“
”肯定是需要手术才有可能活下来,为什么说是有可能而已,病人情况非常危重,就算是手术后,也不一定保得住,有可能在台上,有可能送往手术的过程中,有可能下手术后...都是可能突然就没有的。另外,就算手术好了,也不一定醒的过来,也就是说,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了....."
"医生,那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告诉不了你几率,但可以告诉你,非常低。“
“手术费用呢?”看着两兄弟穿着脏兮兮的外套,那双破皮已经很严重的鞋子,倒映着他们为生活奔波的影片,问出了最核心的话,我相信这是对他们决定最重要的问题。
“大概三四万吧...."
"三四五可以凑一凑。”
”你还是没有听懂,“师兄无奈地叹了口气,“3、4万的手术费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我说了,他不一定醒的过来的知道吧,而且,是大概率醒不过来。”师兄的眉头一直皱着,最怕的就是病人听不懂,“那手术后,基本确定是要进ICU很长一段时间的,是一个月?还是半年?还是几年?甚至一辈子?都是有可能的,ICU的费用非常高,单单呼吸机,还有各种插管维持生命,将是一笔不敢想象的费用....."
那两兄弟互相看了看,说:“那医生,这样我们这样的家庭,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如此平静的回复,倒是让我非常惊讶,似乎他们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个情况,只是心里盼望着医生能回复手术后父亲可以醒过来。
“我们跟我妈讨论讨论吧,等下回复你们,医生。”两兄弟平静地说着,没有一丝丝父亲将要离去的悲伤感。
“好,尽快,病人随时可能就没有了。”师兄说完,就转身去处理其他病人了。
我也坐了下来,总算可以歇一会了。打开手机,全是些抢爆了红包的群聊,这跟急诊科目前作为生死过道的梦景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你说,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到底想干啥...."病人的小儿子眼眶红红的,自言自语。
“听听妈怎么说吧,随他去吧,我们尽力了。”
整天喝得醉醺醺?
我站起来重新问他们:“你们说你们父亲整天喝得醉醺醺?”
“是啊,”大儿子抱怨道,“二十多年了,天天两瓶酒,就没有断过...说了多少遍了,他妈的根本就不听,喝酒后还打人....."
“天天两瓶?白酒吗?”我惊讶地问道。
“白酒,二十多年了。”
“我草,肝脏有没有查过?”我突然追问。
“有啊,前两个月强拉着他去查,肝硬化晚期,查了血小板还是非常低的,几乎为零..."听到这里,我都明白了。“医生让他出院会后定期复查,治疗低血小板,他就没去过,继续喝酒...把酒当饭吃。”
“你们等等。”说完,我跑去找了师兄。
“师兄,刚刚我们问漏了东西!病人不仅仅是喝酒,而且是天天两瓶白酒,肝硬化晚期的。"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而且他儿子自己说,前两个月查了血小板,几乎为0,出院后没有遵嘱,继续喝白酒..."
“什么,我草。”师兄惊呼,再次打开片子仔细看,并叫来了两个家属问清楚,突然间真相大白了。
八九不离十了,既不是肿瘤卒中,也不是高血压脑出血,更不是外伤导致的,是凝血功能问题引起的自发性大面积脑出血。
“手术个屁,大过年的,血小板这样,做手术?”师兄摇摇头,
20多年的饮酒史,每天两瓶白酒,确诊肝硬化和低血小板症后仍继续酗酒,还酒后打人,我突然知道了为什么他两个儿子在看到父亲这样后,没有流一滴眼泪的原因了。
生而为人,如果自爱自重,但凡有一点责任心,就算贫困潦倒,也不用终止在牛年即将到来的这个除夕夜。
不出所料,最后两兄弟跑过来说,他们老妈说不治了,拿掉所有机器,叫个车载回老家吧。
师兄再次语重地强调:“他的出血面积你们也许没法理解,也许谈话的下一秒就没了,你懂我意思吗?我是说,在你们回老家的路上,他可能就没了。”
“知道,我妈也理解,就这样吧,随他去吧,我们只能带他回家的土地了。”两兄弟的语气平静得让我惊讶,但我又觉得确实就算是这样。
两兄弟叫了辆车,我和师兄陆陆续续地给他办离院和签字,天空的黢黑进一步压迫着这片土地,外面急诊科几个大字的红光闪闪发亮,似乎宣誓着人们的生死。
让醉汉父亲的生命审判永远留在这个除夕的夜晚,我知道不是这两兄弟和他们母亲愿意的。
病人本身没有严重的高血压,身体其他方面都健康,两个孩子的体格也是非常健壮,没有什么严重的遗传病。
有一种放弃,叫无可奈何。
如果他不酗酒。
如果他在发现肝硬化后听医生的话,积极治疗,停止喝酒,控制好血小板的数量。
但凡走对一步,他不至于停留在着预示着牛气冲天,喜气洋洋的除夕之夜。
生而为人,上帝创造你出来,总有他的理由,虽然有人富有,有人贫穷。
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后代着想。
我决定改掉熬夜和关灯后看手机的坏习惯。纵然规培的生活很劳累。
时钟的短针滑向了数字11,离下班时间又进了一步。
那一张张没有感情的黑白交融图和血检查,筑起了医院的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