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差,大雨淋漓。苏海晴站在房间的窗口向外看,苍苍茫茫的白色雨雾和清亮脆落的雨声混杂,水在冲刷世界。
我需要出去走走,我需要出去走走。苏海晴急切地想,就像在沸锅里不断扭动身体上下翻滚的鱼,底下烈火灼灼,她需要离开这里,她需要水,她需要水。
她要出去走走。
她随手拿起门后一把伞,快步走出家门,急不可耐地一脚踏进白色大雨里。
苏海晴左右顾盼,左右顾盼,都是水,都是雨,什么都没有,世界好像一筒在炽热阳光下以秒速五十立方米剧烈融化的白色冰淇淋,分崩离析的声音。
自从和父母在餐桌上针锋相对之后,他们的相处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应对,平时吃饭,也都是埋着头沉默地吃,偶尔父母问一些无关轻重的话,苏海晴不咸不淡地应付几句,像处理一则差事。
那天濒临奔溃的对话,正在借助时间的抹布,努力擦拭它曾经来过的痕迹,笨手笨脚又尽心尽力,但他们都知道,已经结束了。
苏海晴与父母之间,已经结束了吗?
苏海晴撑伞在漫天雨帘里无所适从,大雨在她的肉体和灵魂里没有止境地宣泄,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大雨,只有无穷无尽的雨水和冰凉,日复一日地使她的心越来越战栗和麻木。
她受够了,这些虚伪的对话和笨拙的假装,她想要把自己变成一滴无色无味无知无觉的水,悄无声息地混入白雾大雨里,在剧烈的冲刷里彻底消失,彻底消失。
“哎,你是,苏海晴?”迎面是一个看起来比苏海晴略微年长的女人,撑着黄色雨伞,黄褐色的中长卷发,发质干枯,像是缺水的植物枝条,无精打采地垂吊着。
她正用惊诧的眼睛盯着刚从思维乱码里回过神来的苏海晴,苏海晴在她的注视下,也茫然地向她回望,极力将涣散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搜索眼前之人的记忆。
她看到她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鼓胀的红大色塑料袋,袋口有绿色的大葱叶子和蒜苗冒出,应该是刚从菜市场出来。令人无法回避的,是女人脸上的一道醒目疤痕,从左边嘴角到腮颊,有一条暗灰色的长疤,像是一只安静匍匐在秋季叶片上的的虫。
苏海晴一怔,女人则往前再凑近一点,苏海晴便看见那条疤痕上布着一些错乱纷杂的暗色斑点,同时,女人瞪大的眼睛在得以确认什么之后,迅速收缩成了月牙弯状:“啊你真的是苏海晴啊,你回来了啊!哎呀,好多年没见了,天哪,我刚刚走过来都不敢认你呀,你变得好漂亮呀。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噢,”苏海晴在看见伤疤的那刻,就知道她是谁了:“你是林棠的姐姐。”苏海晴眼眶湿润,如今任意一个来自她古旧记忆深处的人,都让她不禁想要大哭,每一个见证过她陈旧历史的人,都让她无处可逃。“我记得你,你是林棠的姐姐,你是林萱。”
林萱咧咧嘴笑了,这样温婉笑着的林萱,眉眼之间更有与林棠相似的神态,月牙形状的好看的眼睛,左脸上浅浅的酒窝。噢对了,林棠的酒窝是在右脸上,也是浅浅一个,像春天稍稍展开身躯的青嫩花朵。
苏海晴有点惊讶,以前似乎从未见过林萱如此温柔的笑脸,以至于她从来没有觉得她和林棠有相似之处。
“你还记得呢,我以为你都要忘了,这么多年了,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们再次见面,需要隔这么长的时间,不过现在再见面,又觉得好像隔这么长时间才是对的。”
林萱看着苏海晴,她一直含着亲和的笑意,仿佛她们不是在故乡,而是身处陌生的他乡,意外遇到了故时的旧交,彼此感到一种深沉的慰藉。
苏海晴看着她的眼睛,透过它们灵动的神采和湿润的光泽,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另一双被泪水浸湿的哀愁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长久地凝望过她,祈求过她。
苏海晴想,她们都拥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林萱顿了顿,低了低头,抿抿嘴说:“也去见见林棠吧。”苏海晴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似乎满心的期待,就等着林萱提出这句邀请。
她要去的,实际上她已经无处可去,现在和未来都被大雨侵蚀,只能往过去里走,往干燥稳固的过去里走。
记忆于她成为了一个可以遮风躲雨的屋檐,她躲在其下,听雨声喧哗,听时间沸腾,她哪里也不想去,哪里也不能去。
于是她们一齐往林萱家走去,雨势没有减小的趋向,透明雨花在她们的脚下前赴后继地盛开和消亡,在几秒之内迅速完成一轮生死衰亡。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既不热烈也不冷漠。
苏海晴想,在这样的雨天里,可以有一个人一起走着,就已经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大概是拎着袋子有点累,林萱换了换手。
“其实就是前几天,算起来也有七年多没有回来了。感觉这里很多东西都没变,但又觉得变了很多。”苏海晴看着林萱安静的侧脸,心里想,这里的房屋、道路、草林还有天空,还是以前的模样,但是人,几乎都是让我陌生的状态了,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是啊,这里是个小镇嘛,小镇上的人和事转来转去不过就是那么几件,八年十年地过去,也没有什么新鲜变化,不比大城市,日新月异的,今天一个样子,明天又是一个样子。”林萱说完偏头向着苏海晴一笑。
“你这些年一直都在镇子里,没有出去吗?”
“没有,一直就在这里过着,我已经嫁人了,生了个儿子,今年3岁了,养得胖乎乎的,可能吃了,什么都吃,现在满地爬,在地上不管捡着个什么就往嘴里塞,拦都拦不住。”林萱依旧在浅笑,沉浸在某个幸福的画面里。
苏海晴听着林萱说话,她的声音平缓轻柔,像是一颗露珠在初夏荷叶上慢慢滑移,波澜不惊丰盈自足。苏海晴依旧难以将眼前这个娟秀雅静如旧时闺阁女子的林萱,与她记忆里风驰电掣行事粗野的爽利女孩相重影。
她们路过一个红砖的三层楼房时,苏海晴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停住脚步,将雨伞稍往后偏,仰头向上看,三楼顶端是一个露天天台,水泥围栏在雨水冲刷下变成深灰色,围栏上放着几盆仙人掌芦荟之类的盆栽,呈水汪汪的深绿色。
苏海晴的伞越来越往后偏,冰凉的雨水见缝插针,跳脱着打向她的脸和眼睛。深灰色的天台像是与浅灰色的天际直接相连,雨水是它们之间的密语,窃窃地交换彼此的沉默和情谊。
林萱回过头喊她,她看见苏海晴的伞几乎完全偏向一边,而她仰头往上,凝然不动。她看见雨水已经打湿了苏海晴的头发和脸颊,苏海晴的表情看上去悲伤而沉溺。
林萱疑惑地顺着苏海晴的视野往上看,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暗灰色天台罢了,她不明白苏海晴究竟在看什么。
在绵凉的初秋雨水里,苏海晴呆然站着,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期待和眺望什么,难道在那层矮矮的围栏之后,还会有一个男孩的脸出现,一如以往,朝着她兴奋地叫喊和欢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