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白鲸鱼镇的西北角的房子住了个叫马可夫的老头,他早在搬到这里之前就失去了老伴,也没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过着一个人的日子。

现在他每天都会坐到花园的躺椅里,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照看那些被他当作宝贝儿的花。

小镇上有人说,马可夫老头是个猎人,因为曾经有孩子们跑进他的院子玩,他邀请他们吃了可口的树莓派。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声称,他们在那个不大的客厅里,看见墙上挂了许许多多动物的毛皮和角。

马可夫过着孤独的日子,但这并非因为无亲无故,他有一个儿子,而他的儿子也有两个孩子。他的子嗣生活在更热闹的大城市里,他们隔一段时间会来拜访这个善良却有点孤僻的老头。

一天,他的儿子带着妻儿又回来看望老父亲。

放下行李后,他们就只留小孙子在这个有花园的院子里,其他人出门去帮老父亲采购东西,一路上他们热情地和镇民们打着招呼。

马可夫的小孙子名叫阿尔芬,今年8岁了。比起沉稳的姐姐凯茜,他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好手,过去这些可爱的花朵没少遭受阿尔芬的摧残。

但是这回,阿尔芬对老人的宝贝失去了兴趣,他搬了凳子坐到马可夫身边,摇着老人的胳膊撒娇:“爷爷,给我讲讲您以前的故事吧,最好是凯茜那种胆小鬼听了会哭鼻子的故事!”

老人微笑着揉了揉阿尔芬柔软的金发,试探性地问道:“我给你讲我以前猎野猪的故事,怎么样?”

阿尔芬努着嘴,摆着一副不开心的表情抗议:“我已经8岁了,再也不想听那些打猎的故事了。而且爸爸说过,您在做猎人之前,可是一名厉害的士兵呢。”

马可夫听完小孙子的这番话,先是呵呵地笑,然后神情又严肃了几分。头发花白的老人慈祥地看着阿尔芬,眼里流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悲哀,他终于张口说:“那我就讲一个从来没说过的故事吧,这个故事连你爸爸都不知道哩,我遇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也和你现在差不多岁数。”

“那是40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也才25、6岁,住在祖祖辈辈都生活的小镇上。小镇在一个有点偏僻的地方,被山环绕着,交通不太发达,我搬走的时候,那儿还只有一条路通往外面。虽然和外面联系不多,但人们在信教上可没有半点马虎,教会说的话就是权威。

“我从小就学习枪法和剑术,因此在成年之后就加入了镇上的护卫队,后来还因为工作认真,晋升了几次呢。小镇里的人民都很朴实,除了做礼拜和勤奋地劳动,也不喜欢做其他事,所以很少惹事。我估摸着啊,护卫队干得最多的事,可能就是看看谁又喝醉酒了在发疯胡闹,把他拉到旁边醒酒吧。我的老伙计——那杆枪,没什么作用,它大部分时间都只待在我的背上,我连子弹都不用准备。

“护卫队的其他人都在靠玩骰子、或者找一位美丽的姑娘谈情说爱来打发时间,但当时的我可没这些爱好,到现在也没,不过和你奶奶结婚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总之我闲得快要发疯!你想想,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整天和醉汉打交道,谁能忍受得了?阿尔芬,我那时候有远大的志向啊,我想用背上那杆枪打人,想用那个吃灰的可怜东西干出一番事业。但要是早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宁可一辈子都陪醉鬼聊天。

“事情的起源于农场主亨克先生。有一天,他大清早就来到了镇议会大楼,向议员们举报他的老客户——罗杰士一家。农场主亨克先生说:‘不得了了,罗杰士先生过去就每天从我这儿买一只鸡,现在他竟然要买两只!先生们,仔细想想吧,有什么正常的家庭需要每天吃掉两只鸡呢!’

“有议员回答他:‘罗杰士先生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这说得通。’可是亨克先生坚持,他怀疑罗杰士一家有虐待动物的嫌疑:‘我告诉罗杰士,第二只鸡得是两只鸡的价钱,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珍惜那些鸡。但是罗杰士竟然冷血地拒绝了我的条件,他甚至要停止从我这儿买鸡,去找其他农场主。’

“我不觉得亨克真的关心那些鸡们,有的议员抱有和我相同的看法,但是大部分人过得太无聊了,他们决定派人去调查罗杰士一家鸡的去向。消息很快就在不大的镇上传遍了,许多居民都走上了街,连缝衣服的主妇们也停下了她们手上的活儿,跟着护卫队向罗杰士先生家进发。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露吉尔准是用血来做保养,要不她的皮肤怎么会那么好。’队伍里有人说。‘是啊,还不只这样呢!他们家的三个孩子都聪明又漂亮,肯定也喝了不少鸡血。’有人附和道。一群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些话恐怕连最醉的醉鬼都说不出来呀。

“整个大部队终于来到了罗杰士先生家,其中一小部分是我们执行任务的护卫队,剩下的全是看热闹的居民。护卫队进门搜查,而镇民们则都挤在门口探着头,七嘴八舌地讨论。‘先生们,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那些鸡都被我的妻子做成了美食,然后被我和我的孩子们分享了。’罗杰士先生急迫地向所有人解释,他旁边站着不知所措的露吉尔夫人,三个孩子都被赶回了房间里。

“这时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农场主站了出来,他冲护卫队的长官喊:‘这个人一点也不可信!他是个残忍的杀手,哦,那些可怜的鸡……’说着竟然哭了起来。‘放心吧,我们会伸张正义的,为你,还有你的那些鸡。’长官回答。护卫队一群人把罗杰士家翻了个底朝天,连小孩儿的皮鞋里都没放过。

“罗杰士家的那三个小孩,两个差不多有十二、三岁,最小的那个男孩看起来才和你差不多大,阿尔芬。他叫伊利亚,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是个傲慢的士兵,也不可能去跟那种小鬼搭话,尽管他们那时候的确吓得不轻。

“我们忙活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找到,除了厨房垃圾桶里的鸡内脏和骨头。人们的话题从一开始指责罗杰士一家多么残忍,逐渐向农场主过于大惊小怪靠拢。亨克先生那时候真是尴尬又生气极了,他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老天,头也不回地钻进人堆里,跑了。

“想着这档荒谬事儿终于结束了,我也跟着骂了一句老天。那天回去后,我还破例和几个士兵玩了骰子,输的多还是赢的多现在不记得了,但那时候我的确在这种和平的生活中发现了乐趣。我开始想,就这样也不错,剑啊枪啊早就被忘到了一边儿去。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前面提到的农场主亨克先生,英雄的亨克先生啊,罗杰士一家的把柄还真给他找到了。拾垃圾的工人收了亨克先生的好处,他把罗杰士一家的垃圾交给了农场主。农场主看到里面的一样东西后高兴得呲牙咧嘴,仿佛在垃圾中找到了黄金。他又把那东西交给了教会。

“那哪是什么黄金,那简直是地狱的请帖——几只被抽干了浑身血液的死鸡啊!神父双手哆嗦着接住了农场主的礼物,他起初连话都说不出来,嘴唇青紫,后来断断续续地吐出了点词语,好像是什么撒旦和吸血鬼之类的。这事也是教会和镇议会联系后我才知道的。

“居民们都非常虔诚地信奉着上帝,因此把教会的旨意看作上帝的旨意。当他们得知罗杰士一家是吸血鬼时,全都变得又害怕又愤怒,再也不见往日的温和劲儿了,有人在罗杰士家门上钉上了大蒜,还有人拿枪往里面打子弹。

“在一个雨夜,我们闯进了罗杰士家,在上头的命令下进行了残忍的屠杀。罗杰士先生和露吉尔夫人被枪打死在卧室里,露吉尔除开心脏被打入了一粒银弹,胳膊上也有几道剑伤,因为她拉着长官求他至少放过孩子们。我和另一队士兵上了楼,分头去寻找那三个小吸血鬼。

“我听到了两声枪响,有两个孩子估计还在睡梦中就被干掉了。我撞开离楼梯最远的一扇门,闪电的光透过玻璃钻进这间小屋,继而是雷沉闷的哭喊声。夜空不黑,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床底下的一团东西。我走到那张小木床边坐下,对着空气说:‘从那儿出来,不然我就对着床板开枪。’

“那团东西有了动静,听话地钻了出来——是罗杰士家最小的那个男孩。那是个夜晚啊,还下着雨,我却在如同白昼的月光下看清楚了他的脸,连他脸上细小的雀斑都能数出来。那个男孩,伊利亚,吓得抖个不停,眼睛里充斥着巨大的恐怖——那是对我的恐惧,也是对人类的恐惧吧。

“我看着那个小家伙,再没能说出一句恶毒的话。像这样一个脆弱的、在枪杆面前像得了疯病一样抖个没完的小孩,真的是邪恶的吸血鬼吗?他会在我开枪前,跳起来一口咬断我的脖子吗?即便真是渎神的吸血鬼,这么年幼,甚至没伤害过任何人,他真的应该被杀死吗?

“连存在都不应该吗?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想的,我心软了。我脱下雨衣和外套,让他趴在了背上,用绑窗帘的绳子又把他固定好后,才又重新穿好衣服。我打开窗户,雨水瞬间就泼了进来,连带飘动的窗帘一起打湿。那天晚上可真冷呀,刺骨的冷,连心都跟着被冻僵了一样,那种感觉我现在都还记得。

“我把枪背在了后面,感谢这个外表夸张的设计,它帮我做了很好的掩护。我和其他士兵汇合时只是摇了摇头,他们又搜寻了几遍也再没收获,最后我们达成共识,一致认为那个小鬼从窗户跳下去了,像他这样的小鬼就算逃走了,也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没错,8岁的孩子构不成威胁!他打着呼噜的兄弟可真称得上是天大的威胁!护卫队完成屠杀后,圣职人员在屋子里念叨了一顿听不懂的话,可能是某种咒语。等事情都完毕后,我们一把火点着了这栋房子,那场火烧得特别热烈,连雨也没法子把它浇灭。第二天清晨,这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我那天夜里回到家后,给小小的幸存者准备了一个背包,里面装了点钱和食物。他一言不发地缩在壁炉旁,低着头,我知道他在哭,一路上弄湿我后背的可不是雨水。

“我不想打断他的哀悼,但又必须这样做,我在他面前蹲下说:‘听着,孩子,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你现在必须得走了,想办法活下去吧,20年内别再回来了。’那孩子,伊利亚,抬起了埋在手臂上的脸,他哭红的眼睛一时间竟显现出异常强烈的坚定。

“他扯过为他准备的小包,并狠狠地在我手上咬了下去。那小鬼可真是不留情面啊,那一口够用力的,我的手背瞬间就涌出鲜血,他就那样满嘴血淋淋地冲进了雨夜里。阿尔芬,你瞧,现在这儿还有伊利亚的牙印呢。”

“我一直以为这是爸爸的杰作呢!您提过,爸爸在他小时候没少咬人。”阿尔芬惊讶地望着爷爷的手背,尽管时间在这只手上留下不少痕迹,但那对小小的牙印仍然张牙舞爪地占据着最显眼的地方。

年老的马可夫继续讲述他的故事:“那之后不久,我就离开了护卫队。我把那杆枪用布包好,锁进了杂物室的柜子里,再没打开过。大约两年后,我和你的奶奶结婚了,同年内有了你的父亲。”

“日子还得继续啊!那之后,镇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一开始还有人会小声议论这件事,后来连议论的人都没有啦,这事儿就淹没在了生活的琐碎中,直到被忘得一干二净,日子还在继续啊!

“就这么过了20年,一天不差,阿尔芬,你别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哎。20年后,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太巧了,你说说,12月4号是不是有下雨的诅咒?就在那样的暴雨中,有人敲响了我的门。

“我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老,也不喜欢早睡,所以我直接就去开了门,还纳罕谁找我有急事。门外站着三个撑着伞的人,一位年轻的绅士,旁边是一位女士和一个小男孩,看上去像是个三口之家。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这几个外来人,于是我站在门里问:‘先生,你找我有事吗?’

“那位绅士似乎预料到了我的反应,他说:‘马可夫先生,您的手上还留着我的牙印呢。’我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向那对老旧的伤疤,马上想起了过去的事,就好像脑子又把那段记忆放了遍似的。我赶忙邀请他们进了屋,坐在壁炉旁烤火,天可真冷,不烤火不行。

“等我们在客厅里坐定后,我开始打量这三位访客,那个当年趴在我背上哭鼻子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位体面的绅士。他还是留着黑色的短发,蓄了点胡子,体型比我想象中他该有的模样稍微胖了点;他的妻子和露吉尔夫人在气质方面很相似,也是位标致的大美人。他们的孩子——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让我看清楚他的脸时,我着实吓了一跳,他长得太像他父亲小时候了!

“我好像又回到了20年前的那个夜晚,外面同样下着雨,我看着火光旁他稚嫩的脸,连他脸上细小的雀斑都能数出来。伊利亚这时开口了,他说:‘这是我的儿子,埃卡。’我点点头,依然有些恍惚,倘若你奶奶那时候还活着,肯定又会说我呆得像块砧板。

“我们短暂地叙了旧,伊利亚说他这次前来的主要目的是感谢我。我听完有点难受地摇了摇头,我不值得被他感谢,那些夺走他亲人的人——我是他们的同伙,是无法洗清罪孽的帮凶。埃卡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他从皮坐垫上站起身,走过来牵住了这只有齿痕的手,微笑着说:‘马可夫叔叔,您是对伊利亚最好的人。’

“不到一个钟头他们就离开了,说还有点事要做,我也没多想,只是觉得伊利亚还活着真的太好啦!他终于又有了家人,还有一个那么乖巧可爱的儿子。我给他们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然后就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外面的喧声可没减小。我问了报童,原来有好几个人在昨天夜里死掉啦,我听了他们的名字才知道,那些人曾经都和我一起参与了那场屠杀;唯一没加入那场杀戮却被杀掉的,是农场主老亨克。

“我立马就把伊利亚和这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太巧啦,没法不去想,但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不可能把伊利亚供出来,即使在他完成这些复仇之后,我仍然不后悔20年前放他走的决定,他不过是想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呀。

“镇民们一直没能抓住凶手,有人怀疑凶手曾经也是护卫队的,只不过和大家有过节;还有小道消息称,那些被害者死前被吸干了身体里的血……我不能继续住在镇上了,在那里我犯下过滔天大罪,却逃过了制裁。你奶奶很喜欢那个小镇,可她也早就去世了,所以我没几周就从镇上搬走了。

“后来我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在花园里种的却全是原来那个小镇的植物。离开故乡十几年来,我经历了很多事,也看了很多书,乱七八糟的书,什么都有,连吸血鬼都有讲哩!阿尔芬,我也变成了一个啰啰嗦嗦的老头子,脑子也糊涂不清啦。有本书上说,吸血鬼在喝过人血之后就会停止生长,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罗杰士一家真的是吸血鬼,但是他们一直想像人类一样生活。而他们家最小的儿子在咬过我之后,身体就不再衰老了。20年后的那个晚上,我见到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伊利亚本人啊!唉,阿尔芬,我又在胡言乱语啦!

“他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得有多么巨大的勇气啊。”

等老人再去看他的小孙子时,他已经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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