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这姐姐长得美么?”
问话的是一位穿着云纹长衫的俊俏公子,他旁边站着个紫罗裙的姑娘,正掩着嘴笑。而姑娘的旁边,则是一个圆圆滚滚的小和尚,他虽然双手合礼尽力笔直地站着,可还是只能达到那姑娘腰部的高度。
听到了问话,小和尚收回了已经放大的瞳孔,一脸正经地说道,
“吾等佛门弟子,绝不沾染女色,此乃……哎呦”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人们早已经忍不住哄笑了起来,一个个从小和尚身边走过去,并用力揉了揉他光洁的脑袋,引得他连连叫痛。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经过时将他围了起来,要和他玩“捉鬼”,小和尚心里不住地动摇,心想若是藏在方丈床头的柜子里,任谁也找不到他。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加入到孩子们当中。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可是身负重任,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
怀玉寺的诵经大典,确实是一场盛事。
每年的九月初八,红叶秋风怀抱着的临安城外,男女老少都乐于上山求一份功德,午后寺门就会全开,到了这个时候,远近的百姓就会汇成人潮,缓慢而虔诚地进入大殿,事实上大殿每一次都放不下这么多人,即便是这样,大部分人也乐意在前院席地听讲,因为老方丈所讲的经文,乃是藏经阁所取出的诸部心经,平日里是从不现世的。
看了一眼下面的山路,终于再没有人影,小和尚对着南面唱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就要掩上山门,院中的百姓熙熙攘攘,他的师兄弟们也都已经整装上殿,再晚些恐怕就没有他落脚的地方了。
就在他要关上另一扇门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缝隙中探了进来,小和尚被惊得向后踉跄不止。紧接着那双手一把推开了山门,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了山门外,遮挡着黑布,看不清面容,他没有说话,大踏步走进了寺院之中,在人群之外席地而坐。
“拈香,宣法经!”
听到慧觉师兄的声音,小和尚顾不上那个奇怪的人,赶紧关了门,钻过人群溜上了大殿。老方丈被两个和尚搀扶着,徐徐走上大殿拈了香,众人议论的声音自觉就止住了,殿内与庭院中,静得只能听到秋风打旋的声音。
老方丈礼了一番,回头僧众已经递过了一个包袱,随着包袱拆翻开来,里面竟然发出阵阵金光,引得众人不禁暗暗赞叹。
“诸般心经,取自我佛法定藏经一阁,如是我闻,《大法藏经》一部,诸莅听闻,回尽环生,感行法从,虚辄止行……”
“我佛既有如此济世之经,何不传与天下众人,却苟藏于一寺之阁,不知是何道理?”
院中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方丈的讲诵,殿内的和尚也放下了手中的木鱼,齐齐向殿外看去,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站立在众人之后,背着手看向方丈。
方丈没有看他,而是望着众人缓缓说道,
“佛法非为济世,乃是为听者闻,为闻者释,诸般妙法,说与天地,惟是而已。”
“妖言惑众!”
男子大喊一声,一步踏将出去,就要飞身上殿,惊得众人大叫不好。殿上的僧人虽不习武,此时也纷纷起身,将小和尚和方丈护在身后。
院中有几个习武的,见势不好,起身就要阻拦,奈何那男子出手狠厉,不知使了什么术法,口中念了一诀,周身瞬间暴起雷光,那些上前阻拦的百姓,还未触碰到他的肉身就瞬间被炸成了血雾,转眼间已是惨状连连。
啊——
突如其来的杀戮令众人惊骇不已,拼命叫喊,更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任凭男子进入大殿,转眼间又放倒了殿上的僧众,只剩方丈和他身旁的小和尚,小和尚双手拉着方丈的衣襟,嗓子眼却是不住地颤动。
那人收起雷光,摘下了斗笠,露出了掩藏许久的光头,接着一脚踢开小和尚,一把将方丈拽了过来。
“老秃驴,佛经呢!”
原来刚刚还在方丈手上的佛本,倏忽已经不见踪迹了。
那和尚恼羞成怒,运起劲风,两拳实实击在了方丈脸上,不住流下的鲜血,染红了方丈斑白的须发。
见方丈不做声,和尚便要再补一拳,不过没等运劲,耳旁突然传来了一股破风声。
“佛门重地,岂容你在此放肆!”
小和尚忍着疼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山门的那个云纹长衫的男子,他刚刚并未进入山门,不知去了何处。此时却凌空而入,步风之快众人皆来不及反应,只见他手持折扇,扇子顶端的气流竟带动着风势,直取和尚颈部,那和尚刚要转过头来,可惜折扇先到,眨眼之间,一颗雪亮的人头已经滚落下来。
云纹男子收了折扇,近前将方丈扶了起来,只听得方丈不住地唤道,
“慧空,咳,慧空,师傅,师傅有话要对你说……咳”
小和尚连滚带爬扑到了方丈身边,殿下的妇人也丢了惊惧,回身再看自己的家人与亲友,已化为了一地的血雨,终于止不住嚎啕起来,一场功德大会,却没想到送掉了至亲的性命。
云纹男子见方丈脸上已遍布鲜血,抬手要为其运功疗伤,方丈却止住了他的动作。将小和尚拉到身旁,附耳说了几句话,不过几句话,便已经止不住地咳出了血块,沾到了小和尚的脸上。
小和尚听完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泪水泉涌一般,使劲地拽住方丈,可方丈还是推开了他。
方丈勉强盘坐于地上,默默念起了心经,他的声音已经没了气力,但奇怪的是,殿上与院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知道经文的意思,但却莫名地感到心静,连那几个嚎啕的妇人,都停止了哭泣。
整个寺院逐渐金光大作,众人被包裹在金光之中,满是惊诧,下一刻,地上的血迹已经不见,几个已死之人,竟然凭空出现,站在了院中。
无量佛法,竟是这般神奇,云纹男子暗暗赞叹道。
小和尚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一直眼泛泪光,跪下看着被金光包围着的方丈,随着最后一句念完,老方丈终于倒了下去。
建武二十九年秋,明寂大师于怀玉寺坐化,死前展无量佛法,救活十数人,这让更多人对怀玉寺、对寺中的藏经阁,充满了敬畏。
不过此后八年,怀玉寺再也没有举行过诵经大会,并不是人们不愿再来,而是明寂大师走后,藏经阁已经八年没有开启,没有经卷,何谈讲经。
寺院后山,是一片幽静的密林,枝叶笼罩着一方石块,上面端坐着一个从头至脚都素净无比的僧人,起身之后,颀长的身形已经很难让人将他与曾经的的小胖子联想到一起了。
“师弟,又去后山坐禅了。”
慧空双手合十,苦笑道,
“师兄,我还是打不开它。”
“该它打开时它自然会打开,何以值得烦忧?”
“我只是觉得,师傅恐怕是选错人了。”
慧空又朝着扫地的师兄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接着便回寺中了。
没有了诵经大会,虽然不时还有香客前来,但寺中早已不复往日的盛况。
大雄宝殿之上,一位红裙女子已经跪坐多时了。
“阿弥陀佛,女施主不知所求何事?”
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她生得面容姣美,展开笑颜问道,“听闻怀玉寺有一藏经阁,内有无量之佛法,度厄生死,小女远道而来,不知可否一观?”
一旁的僧人脸上已经露出了不悦。
“藏经阁乃我寺重地,自方丈坐化以后再无人可开启,女施主请回吧。”
慧空回道。
那女子突然阴沉沉地笑了起来,
“既然小师傅不想引见,那我只好自己去寻了。”
说着,慧空突然闻到殿上弥漫起一股香风,随着口鼻吸入,自己的意识也恍惚了起来。
闭眼之前,他依稀看到殿前的师兄们也接连倒地。
“藏经阁,去藏经阁,去打开它,去……”
一片虚无中,慧空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指引他。
“师傅,是你么?”
他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远处有一方光亮。
他向光亮的地方奋力追去,因为他感觉到,那是藏经阁离他渐行渐远。
“师傅,我不会辜负您所托。南无阿弥陀佛,贫僧慧空在此立誓,此生定要让藏经阁重新现世!”
“师弟,你醒了。”
慧空一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后山的崖壁前,身旁站着的则是一袭长衫的程尧,手持折扇,一如当年的俊采。
“师兄,你又救了僧弟一次。”
慧空哆哆嗦嗦地爬起,双手都难以合十。
“师兄,慧空无能,自师傅坐化以来,每每有人觊觎藏经阁无量佛经,幸而多次都有师兄出手相助”
“你我八年前拜为师兄弟,怀玉寺的事便是我程尧的事。只可惜,当年没能救下方丈,唉……”
程尧叹了口气,看了看旁边躺着的女子。
“方才你中了她的幻法,一路走到了这里,口中还不住地叫藏经阁,师弟,你……“
程尧话没说完,只见身旁女子突然化成了一阵烟雾,消失不见,四周也陷入浓烟之中。
“慧空,念静心咒!”
慧空闻言开始坐地诵读,佛音有如洪钟一般,在浓雾中传递。
程尧闭上了双眼,双耳则是施展出了“谛听”,忽而,听得后方有急促的脚步,他便毫不犹豫地掠了过去,拨开浓雾,只见地上爬着一条黄纹毒蛇。
不好!
可还没等程尧回身,后背贴身已经中了一掌,打通肺腑,下一秒,程尧猝然倒在了地上。
浓雾散去,慧空的静心咒也停止了诵读,那女子一手将程尧丢在了地上,他的胸前隐约还可以看到带着血的脏器。
“师兄!”
慧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号,接着抬头向天,开始用此生最大的气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八年前,他和此时一样的无力。
八年以来,没有程尧师兄的护持,寺中早已被杀手们屠戮殆尽。
八年后,他依然打不开藏经阁,无力守护怀玉寺。
昨年被残忍杀害的慧清师兄仿佛还历历在目,眼前,居然已是程尧的尸体了。
“师傅啊!弟子无能,害死了这么多人!罪孽啊,都是弟子的罪孽!”
手臂挥出,慧空没有注意到手上的念珠甩到了一旁的崖壁上,他绝望地看向西方,看向佛祖的方向,他现在只期盼一死了之,免去心中的折磨。
那女子本待用更多手段逼出藏经阁的开启之法,不过下一秒她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崖壁前的空地上本是空无一物,可刹那之间却金光大作,一间楼阁突然浮现出来。
慧空也看到了这令人惊诧的一幕,他苦苦守护了八年,没想到方丈最后给他的念珠竟是开阁的钥匙。
“哈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和尚,看来天意让我西域禅宗获此至宝,快进去将经书取出,迟了当心你寺院上下没有一个全尸!”
慧空闻声推开了那扇冒着金光的门,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礼了一番才踏进去,昔日师傅以一卷佛法救下无数人,今日他只希求得一卷佛法,可让眼前的女子为程尧师兄偿命。
藏经阁内有三千五百二十一卷无量佛经,任一部皆含无上妙法,可逆绝生死,可效法天地。这是方丈曾告诉过他的。
慧空随便拿起了一卷《观无量海》,翻开书页,映入眼帘的却没有想象中的经文与佛法,有的——只是一页一页的空白。
他的额头上陡然沁出了冷汗来,一卷接着一卷地翻看,足足翻了几十卷,里面却都是一样的空白。
没有一卷有字的!
“兀那和尚,不想你师兄变成尸体的话,快些将经卷拿出来!”
寺内打坐的和老方丈们闻得后山金光大作,没有穿外衣就急忙跑来朝礼,却不想被红裙女子擒在了一处。
慧空战战兢兢地托着那卷《观无量海》,走出了门口,那女子上前一把夺过,不过她并没有急着翻开,而是跪在了一旁,用一双玉手将经卷举了起来。
“主上。”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在和谁说话,下一秒,程尧却奇迹一般站了起来。
他揭开了胸前的血肉模糊的兽皮,抚了抚红裙女子的发丝,信手将经卷拿到了手上。
慧空见到程尧起身尚且不及惊喜,就见到了这诡异的一幕。
“师兄,你……”
程尧露出了慧空从未见过的阴邪笑容,说道,
“我等了十年,也藏了十年,终于,终于得见!”
只见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经卷,然而一页一页地翻过以后,不出所料,他的表情逐渐开始凝固。
他抬头看向慧空说道,
“当我是你一样的傻子么?”
慧空此刻脸上还满是犹疑,堪堪应道,
“阁内经卷皆是这般,师兄,你到底……”
程尧听完表情突然狰狞了起来,两手将佛经撕得粉碎,整个人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接着他从腰间掏出一个火折,运着内劲扔到了经阁之内,折扇一挥,瞬间风势大作,火势急起。程尧回身却又是一掌,将慧空打入阁内。
很快,藏经阁内火光大作,金光混着火光冲天而起,眼看就要付之一炬。
老和尚们顾不得许多,一边唱着阿弥陀佛,一边拼了命去找水桶救火,然而在路上就被红裙女子一一截杀。她心里清楚,十年的隐忍换来的却是虚无,主上面对这个结果已然陷入疯狂,此刻,唯有鲜血才能缓解。
藏经阁内火光骤起,慧空没有出去逃命,程尧挥出的那一掌终于令他心如死灰,守了这么久的藏经阁,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虚妄,而以亲兄弟相待的师兄,居然处心积虑,狠如蛇蝎。
浓烟泛起,慧空感觉到眼睛已经被熏得灼痛,意识也渐渐失去,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八年前的诵经大典,人群从他的身边走过。等待所有人都进去,落日掩着的的山门,还能看到师傅正缓缓向他走来,手中依然拿着一卷佛经。
“师傅,原谅弟子愚钝,始终不能参透。”
慧空跪倒在师傅面前,哭诉道。
“诸般妙法,说与天地而已,慧空,其实你已经明白了。”
方丈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不见,黄昏的地上,却还放置着一本佛经。
慧空睁开了眼睛,不过藏经阁内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他感受到了周围灼热的温度,接着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灼得失明。
可他好像能看清地上的那本佛经,他伸过手去,没错,就在那里,他还能看得到佛经。
翻开一页,上面金光闪闪的经文清晰无比,慧空忽然明了,原来师傅,也是目盲。
慧空没有犹豫,盘坐好便开始诵读,
“如是我闻,无上妙音,梵天咒孽,诲语疾存……”
临安城中,准备安寝休息的人家此刻纷纷又点上了油灯,因为他们听到久违的佛法声传到了身边,传到了屋里,传遍了临安城的每一寸土地。百姓们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只是不约而同地、莫名地湿了眼眶。
慧空从藏经阁走了出来,一身白色佛衣,不着一丝尘垢,身后的藏经阁内也没有一点火光,门扇自动关闭,须臾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底下的空地也再次裸露了出来。
程尧看着这一幕恨意丛生,可还来不及冲上前去,身后又响起了洪亮如钟的佛号,震得他头晕目眩,凝不起一丝内力。其实他此刻回头便能看到,佛号之声就来自刚刚那些被杀害的老和尚,此刻他们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念诵,他不知道慧空究竟施了什么法,竟然让他们起死回生。
突然一个鬼魅的身影从慧空身后窜了出来,女子长伸着手指,直直地要戳破他的脖子。
“咄!”
一声呵斥,女子被一道金光按在了崖壁上。
此后二百年,女子始终在怀玉寺后山崖壁上忍受无尽的风吹雨淋。
“程尧,八年前诵经大典上的惨案也是你一手策划,那时候师傅就说出了读经的关键,可惜,若不是目空一切,便永远都无法见到真经。”
“我不信,我不信!我计划了这么久,你们骗我,假的,都是假的!”
程尧大喊着,体内的真气却早已紊乱,他疯了一般扑向前方藏经阁的所在,却不料一路跌撞,摔落了山崖。
建武三十八年,西域禅宗再次来人造访怀玉寺,只是这一次没有刺杀,没有针锋相对,而是恭敬地取走了程尧的骨骸。他们看到崖壁上的女子衣不蔽体,却知道没人能够将她解脱下来。
远山的钟声再次响起,阔别了九年,怀玉寺的诵经大典再次开启,藏经阁的经文也重新现世,望着寺院中的熙熙攘攘,慧空和尚翻开了一卷佛经,深明广远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