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举办婚礼,但我和向天也算是结婚了,按照我老家的习俗我们在这一年的春节要去给祖宗上坟。
离年还有十来天,我爸妈就像蚂蚁搬家似的往家买东西。先是给奶奶买了全套的衣服、鞋帽,叔叔婶婶两个姑姑每人买了一件衣服,孩子们因为拿不准个头胖瘦,每人准备了一包压岁钱。而后是烟酒、干货、糖果、给七大姑八大姨、叔叔大爷、哥们弟兄们每家一份的礼品,这些东西在北阳台上堆积成了小山。临走时还要再买几箱水果、海鲜、猪牛羊肉。
我打电话回去问还需要在北京买什么东西,我爸连连说什么也不要买了,车里要装不下了。
我和向天回来的时候,后备箱里装满了单位发的各种食品。我妈让给向天妈妈送去。向天说,我妈今年和小舅家一起去海南岛过年。看看家里的小山,我笑了:“买车时听我的对了,要不然东西就装不下了。”
老林也笑了:“还有用的着的时候呢。记得生你的时候,我在医院陪你妈,我让营里的参谋带车去火车站接你奶奶,结果你奶奶她们四个人带的东西装了整整一吉普车,全是各家送的礼。参谋只好把东西放在车上,让司机拉回去,自己带着你奶奶她们去坐公交车。”
出发前装车的时候,我爸搬着个大箱子出来,过单元门口的时候正碰上有个邻居搬着东西进门,我爸扭着身子让了一下,这一扭不打紧,我爸疼的“哎呀!”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箱子。我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看了片子,给他正了骨,说这几天不要动只能在床上躺着。
看来这次只能是我和向天回去了。老两口一千个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我妈看着娇嫩可人的儿媳妇,心里大概有一千个不落忍,让我去超市买了两付带绒里的橡胶手套。又翻出了自己的一对金耳环,买了以后没怎么戴过,还跟新的一样。把向天叫过去说,这是给你婶婶的,你偷偷给她,你就说是你给婶婶买的。
向天回来问我:“这个是不是应该我买,让妈妈操心了。”
我说:“没听说过还有这个礼儿,可能是妈妈回不去了,觉得婶婶要辛苦招待咱们吧。”
在湖北省的武当山南麓,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这里位于大巴山脉的延伸带,村子的北面是一道山梁,西面有一个小山包,东面有一条小河,河水由北向南流,在这里拐了个弯,又自东向西流去,那一片建在山水之间斜坡上的房子,由此得名——林家湾。
四十多年前,13岁的少年林中啸打死了林家湾第三生产队的一头牛,回家吓得要死,16岁的姐姐当机立断,她翻箱倒柜找到了一个信封让弟弟揣进怀里,信封里是他家的全部家底9块5毛钱,信封上写着在H市公安局工作的舅舅的地址。林中啸跑了十几里山路到公路边搭上了去武汉的汽车,当生产队派人四处搜寻时,他已坐上了北去的列车。
林中啸在舅舅家念完了初中、高中。然后参军,然后上了军校,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名军官。十几年之后他才回到林家湾,拿出三百块钱,做为那头牛的赔偿金,却不知给谁,因为早已没有了生产队。于是他买了一头牛,请乡亲们吃了一顿全牛宴。
我和向天早上出发,约一千公里的路程,当天傍晚就到了。婶婶早已准备好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都是我喜欢吃的。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大堆人,是我爸的叔叔、伯伯、堂哥、堂弟们,他们都是来看我爸的,我把带来的东西每家一份分给他们。中午七八个爷们留下来喝酒,我替爸爸左一杯右一杯的干,喝的实在太多了,一觉睡到了晚饭时分。
做晚饭的时候,向天和婶婶在厨房忙活,饭菜已经上齐了,也不见向天上桌吃饭。我去灶间找她,见她和婶婶坐在小板凳上,一人端着一碗饭正吃着。“你们怎么在这儿吃?去桌上吃呀。”
向天说:“这里守着灶台,暖和。”
婶婶笑了笑:“别管我们,你回去吃吧,要回碗儿喊我。”
我回屋给她俩端了两盘菜,放在灶台上。
我回到桌前坐下,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叔拉着脸:“家里来了客人,咱林家的媳妇啥时候上桌吃过饭?”
“向天也是客人。”
“可她还是咱林家的媳妇!你见过你妈上桌吃饭吗?”
“我妈没有上桌吃过饭吗?”说实在,这事儿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怪不得我妈不愿回老家。
“你妈妈,你奶奶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不愿再跟他争讲了,端起个碗也来到灶间。婶婶立刻不安地站起来,“哎呀,你怎么也跑这来吃?”
“听说这儿暖和。”
我刚吃了两口,奶奶也端了一碗饭到灶间来了,叔叔紧跟在后面:“娘,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也是林家的媳妇!”奶奶说。
我、向天和婶婶都笑起来,奶奶也笑,只有叔叔苦着脸:“行了,行了,你们赢了,都请上桌吃饭吧。”
“不行!以后林家这条规矩得改,不管是谁,大家都得上桌吃饭!”我严肃的说。
“唉,林家换了当家人了。”林中行在一旁哀叹。
晚上睡下以后,向天不停地翻身。
“睡不着是吗?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不是,我冷。”
我钻过去,可不是吗,她浑身凉凉的,手脚更是冰凉。“怎么搞的,穿的不少,盖的也不少,怎么还这么凉?”
“在家里有热水器,洗菜、洗碗水都是温的。可是这里水冰凉冰凉的,扎的手都疼。怎么也暖不过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妈妈买手套的用意。“你怎么不戴手套,咱们带来了。”
“婶婶收起来了。”
这回我又怒了。我爬起来穿上衣服,向天问我干啥去,我说:“撒尿!”
我来到叔叔的房门前,使劲的砸门。叔叔惊骇的声音问:“谁呀?”
“我,一鸣!”
“怎么啦?”
“我问婶婶,有暖水袋吗?向天的手脚冰凉暖不过来。”
屋里的灯光立刻亮了,婶婶答道:“有、有、有,我给她烧点水,先烫烫手脚,在暖上暖水袋,一会儿就能暖过来。”
婶婶慌张的都没穿戴整齐就去了灶间烧水。
叔叔也起来了,黑暗中他把我拉到院门口那边,低低的声音说:“一鸣,我说你几句,女人不能这么宠着。你媳妇人长得好,家世又好,我这么做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就是天上的七仙女儿,进了咱林家的门,就是林家的媳妇,就得守林家的规矩!”
“这不是守不守规矩的问题,是人和人平等的问题!”
“得得得,你早晚和你爸一样,把媳妇惯的不像个样子,你会后悔的!”
叔叔说完就回屋又睡去了。
我来到灶间,婶婶已经生起了火。
“婶婶,我们不是带了橡皮手套吗?你们怎么不戴呀?洗菜洗碗水多凉呀。”
“哎呀,你看我这木脑壳儿,我还以为是给你叔下塘干活用的呢?赶明儿我就拿出来用。”这就是山里的女人,心里只有男人,没有自己。
“向天给你买了金耳环,她给你了吗?”
“给了给了,我等到初一穿上新衣服就戴上。”
我没法再往下说了。我看着婶婶拉风箱的手,又粗又大,厚厚的老茧,手纹那么深,每一道深纹都是一道黑纹,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洗不掉的印记。我又想起了奶奶的手,每一个关节都那么粗大,右手的食指和拇指都变了形,山里的女人本来就苦,再加上夫家的压迫,就更是苦上加苦。
我夹着热水袋端着热水盆上了楼,让向天起来烫手脚,向天把手脚伸进盆里咯咯地笑了,多么容易满足的孩子啊,慢慢的她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我心里酸酸的:“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说呢?”
“来之前妈妈一再叮嘱我说:山里人的规矩肯定和咱们不一样,不就是这么几天吗?碰上什么事都得忍着,不许显出不高兴,更不许闹脾气。呆的不高兴就少呆几天,早点儿回来。”
最后这句话提醒了我。初三两个姑姑回家省亲,到时候又少不了一顿折腾,林家的两个媳妇又要累成狗。我们得想办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