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阮籍《大人先生传》:“猖狂”背后的清高(上)

对阮籍的了解起源于《世说新语》,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因喜爱自己姑姑带来的鲜卑族婢女而在姑姑清晨携婢女辞去时驾着牛车去追赶,直到把人讨要回来;至于他如何酩酊大醉而躲避司马昭的攀亲,又如何箕踞啸歌完全不把晋文王放在眼里,却是记得模糊了。那时对阮籍了解甚浅,只觉得他是一个不拘礼法,任性任情的放浪公子,并不知晓他特立独行背后的意义,直至偶然读到他的一篇诗作: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以清高的凤凰自比,却又流露着淡淡的忧愁和哀伤,高洁脱俗的志向随文字缓缓流淌出来,仿佛一股清流。至此,我对阮籍的认识,又前进了一步。然而真正驱使我拜读这篇《大人先生传》的,是余秋雨先生在《中国文脉》一书中一篇名为《魏晋绝响》的文章。这篇文章提到了《世说新语·栖逸》中阮籍于苏门山中请教高人,高人以长啸答之的事,而正是这次苏门山之行使得阮籍有所领悟,创作了这篇《大人先生传》。出于对阮籍到底从啸中悟出了何物的好奇,我找来这篇散文,细细品读,便也发现了其中的几处妙趣。

从整体来看,阮籍这篇文章的行文思路十分独特,是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展开的。“或遗大人先生书”显然是阮籍用魏晋时期崇信礼法之人的口吻写给“大人先生”的一封批评信,内容涵盖了当时所谓“君子”这一群体的基本主张;而后又以大人先生的言行来反驳这些观点,以凸显大人先生高于常人之处。

在回答世人质疑之时,阮籍所阐述的境界呈现逐渐升高的趋势。他首先解决的是“君子”和他们崇信的所谓礼法的问题,以李牧、伯宗追求功名与忠义而下场惨烈的史实和“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裤中”的辛辣讽刺,揭示“君子”们借礼法来一争高下,谋取荣华富贵,满足自身欲望,还振振有词,以为自己十分高尚的现状,并借此说明顺从自然,清静无为的优越性。

在直接驳回世人信中观点之后,阮籍接下来又讨论了“隐士”的问题:既然拘泥于俗世是没有必要的,那么脱离俗世而独自隐居是否就能达到至高的境界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在这一部分中,阮籍阐明了“出世”并不等同于“避世”的观点:自命清高、自以为是而归隐直至身死,以求“清高不凡”之声誉的人,境界是极低的,而且毫无荣耀可言。“脱俗”并非有目的的避世,而是心怀天地万物,顺应其各自本性而“无所事”,超越世间是非善恶的判断标准,不以意气用事,更不刻意为了追求某种境界而去追求某种境界。

拆穿“隐士”们的虚伪面孔后,阮籍要讨论的下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顺应天命,不争不抢,以平常心接受荣与辱、胜与败、贫困与富贵,亦不怨天尤人,就此度过自己的一生,算不算是达到了一种理想境界了呢?用原文中“大人先生”评价打柴人的一句话来说,此之为“虽不及大,庶免小也”。为何这样的人生观也不能达到“大道”?问题就出在顺从命运上。阮籍在这一部分当中借“大人先生”的吟唱说明要达到“逍遥”的境界,是不能受命运控制而活在生命短暂的阴影之下的。“大人先生”驱云车御风而日行万里,到达天帝的宫室,与仙人为伍,驾驭世间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在天地之间纵情游览,让自身与天地共生,让自身化为法度的一部分——如此一来,岂不是等同于神仙?而这正是阮籍所向往的境界。文中“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如道,道不如神”一句,便是阮籍“仙隐”思想的直接体现。“神者,自然之根也”,俗世的任何人事与之相比都是低贱而无足轻重的。听从命运的安排,一直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够达成名利双收的成就,直至死亡,这样的观念是免去了不少“俗”的成分,但与成为永恒相比,境界还差得很远。

以上的三类人,都非“大人先生”的同类,故最终“大人先生”飞升到“太初元气”之中,寻求“大道”去了,彻底脱离了俗世俗人。由此可见,“先生”只是将天地当作一个“卵”,故“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岂不哀也哉”!有再一次有力反驳了开头“君子”对“大人先生”不自量力的指摘,首尾呼应。至此,阮籍行文逻辑的缜密与构思的奇巧可见一斑。

                                                                                                                 写于2018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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