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有一名女子,看不真切她的面容,恍惚中只觉她既似一个充满稚嫩灵气的少女,又像一位雍容妩媚的少妇,转眼却又似是佝偻衰老的老妇。
“你是谁?”我问。
“我不是谁。”她冷冷的看着我,言语中透露出一股不怒而威的神气。
这时我依稀看到她飘飘的衣袂裙带,似乎是大唐的样式。
从她的姿态气质,与她散发出的那股怨气,我试探道:”你是大唐的人,你可是恨唐明皇的杨贵妃杨玉环?“
她冷笑。
良久,她才开口:“我的确恨姓李的人,但我不是杨玉环——她怎么配?祸国殃民的女人,怎么比得上我?”
她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桀骜,我已渐渐猜到了她的身份,但仍说道:“我相信你不是她,但祸国殃民的罪责,我想还轮不到她。自古史册对女人的记载都是不公的,好像她们从来亡国有功、治国不行,但须知女色是不足以乱朝政的,责任该归于沉溺女色的男人。他爱美人本来没有错,但错在不该误了江山!“
女子笑了:“你说得倒有些见解,有些人说什么‘红颜祸水’,但祸国殃民的反倒是他们口口声声的称赞的‘明皇’,所以看到姓李的江山被他们自己弄到那步境地,我非但不难受,反而开心的要命。”
她笑得很剧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静听她非笑非哭,又听她喃喃:“女子不足以乱朝政?‘亡国有功,治国无过’?难道真的如此?——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忽然仿若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清脆动人,银铃般悦耳:“我十四岁入宫,被先皇封做五品才人,赐我‘武媚’的称号,咯咯,世人讹传我叫‘武媚娘’。”
“后来呢,”她的声音渐渐成熟,显得知性而妩媚:“后来先皇去世,我又得皇上宠幸,成为昭仪,然后在险恶后宫争斗中,我终于除去所有绊脚石,成为皇后。”
一丝得意与狠毒从她脸上闪过。
她的身形开始不再秀丽,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威严,隐隐可看到黄袍加身,她的语气冰冷:“你是不是以为这已经足够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这是不是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峰?——但我不一样,我不满足于做一个母仪天下的妇人,我有能力与才干,我不甘心让位于他人,我要做这个王朝最至高无上的人!”
“所以你就操控体弱多病的李治,夺他大权,废自己两个继承皇位的儿子,加冠自冕,然后任用酷吏,恐怖朝政?”我忍不住问道,我已经知道她是谁,她就是武则天。
“放肆!你怎敢能直呼皇上……”她突然冲口而出的斥责我,却又沉默了,仿佛已经意识到无济于事,良久,她缓缓说道:“我并没有操控他,也没有逼他退位、夺他大权。他虽本来就体弱多病,但他活着时,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他,那时我尽心尽力在旁服侍他,至多不过是上朝时在他旁边陪伴,或者私下里提些意见。”
“——可是他死后,就再也没人能管得住你了?”
她不置可否:“我何需要人管?我已经至高无上,我也有治国安邦的能力,难道女人就干涉不得朝政,我本是他们的母亲,为什么要把这权力让给他们?”
“但他们总归姓李……”
“姓李又如何!?朕却姓武!”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冷笑:“听说他们给我立的碑,一字不刻。他们当然不刻,因为他们羞愧,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书写,他们姓李的江山,却让位给一个女人,并且这个女人治理得比他们更好,她非但证明女人也能当皇帝,也能建立王朝,还能治理好天下!”
“所以你就以武周取代李唐?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开创了武周,但结果呢,不仍然是昙花一现?你掐死自己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女儿,废除和迫害自己的儿子,背弃丈夫的遗训,只是为了证明镜花水月的一切?”
她沉默。
我走近她一步,大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你是不是已在多年前就无法安然入睡?你是不是总怕有人害你,因为你做的亏心事已太多,因为你手上沾的鲜血已太多?”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颤抖:“成大事者,不惜小节,我不在乎对错,在政治中,有权力就能主宰一切……”
“那么对李治呢?对你自己的儿子女儿呢?”我大声问道:“你接近李治,难道只是为了权力?李治待你如何,扪心自问,你掐死你们的女儿嫁祸给王皇后时,有没有觉得对不起他?
”你的儿子们——李显、李旦惶惶不可终日,整天提心吊胆,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何时会对他们痛下杀手,但你死后,他们仍称你‘则天大圣皇后’,人子尽孝如此,而人母这样无情,你内心有没有觉得惭愧?”
她凄然一笑:“惭愧?嫁作宫中妇,早已身不由己,你可知我在明争暗斗中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是高高在上万中无一的皇上,又怎能知道这后宫的诡谲杀机,后宫里的相互倾轧,脸上笑盈盈,脚下使绊子,明是一团火,暗是一把刀,他为什么不来保护我?我若不使尽手段保护自己,只会跟那姓王的贱人一个下场!”
我叹了口气:“难道你的恨,从进入宫中就已经种下了?你恨李家,不是为了后来的争权夺势,而是从一开始就恨他们了?那李治呢,你恨不恨他?恨不恨这个把你带进后宫,把你引上权力巅峰的男人?”
“恨,”她脸上显出激动的神色:“我恨他为什么抛下我,我恨他能把爱分给予后宫诸人,我恨他不能支持我,恨他任由天下人猜我忌我恨我,我恨他姓李!”
“可那时他已经死了,他活着时,可曾让你受到过委屈?”
她不说话,良久道:“他不过是贪恋美色罢了,男人都不过如此,他可曾对我有过爱?他的爱多么慷慨,可以分给后宫那么多女人,我恨他是皇帝,恨只有我对他全抛一片心,所以我当了皇帝,我也有很多后宫男宠,我要报复他!”
“你对他的恨,是由爱而生?”
她的身形开始佝偻,苍老的脸上都是恨意:“我只知如果换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仍然会神魂颠倒,他不过是贪恋一副皮囊,不过是爱过我的青春样貌,这就是他给我的爱!”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天地瞬变,眨眼间我们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她最为熟悉的地方,她曾经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地方。
高高的台阶上,孤单的站着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他身着龙袍,意气风发,这时他虽然孱弱,但年轻使他显得仍很俊朗。
只是他的眼神却呆滞无神,似乎总在寻找什么。
武则天的身形滞住,此时的她已经老态龙钟,皱纹爬满了他的脸上,佝偻压弯了她的身子,虽然羞愧,但她仍忍不住抬起浑浊的眼睛,遥遥看着这个曾让她心动的男子。
这副模样的她,他能看得见吗?他看见了又能如何呢?
李治终于也看见了她,他的目光停住了,他俊朗的脸上开始微笑。
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他一步一步地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每走一步,就苍老三分。每走一步,脸上就多出几道皱纹,鬓角就染上几分斑白,他的身形也开始佝偻,但他仍然含笑,坚定的朝她走来。
她苍老的脸也笑了起来,仿佛他们初见时的微笑,笑得那样颤抖,笑得满脸是泪。
她一步步向前,嘴唇颤抖,目光中充满了坚定。
“我的皇上——”
这时我已经从梦中醒来,后来怎么样已经不再重要,她们的故事,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完结。
可是我忍不住想,当我们谈着君临天下、安邦治国时,可曾有人了解过他们最卑微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