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有节有福运，有滋有味有盼头（三）

        腊八过后直到腊月二十三之前，村里各家各户的主要任务是置办各种年货。对新衣服的渴望，大概只有小孩子才那么强烈，眼巴巴地盼望着，盼着大人带着进城，买几件崭新的衣服，逛逛城里热闹的大街。在小巷边上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哭闹着让父母买上一串，鲜鲜亮亮红红艳艳的举得高高的，一长段路走下来都舍不得舔一下。再从挤作一堆的人群里排队抢买几串烟熏火燎的羊肉串，大嚼几口，带着唇边的腻油和嘴角的辣椒末摇头晃脑地向世人宣告着那略带得意的小孩儿心思。而男人们更在意的是带着女人孩子见见世面，向全村炫耀一下自己有进城置办年货的余钱，向世人展示自己遮护全家的能力，表现出挑起生活重担的男汉子的担当和气概。而村里也随着年关越来越近，每一家都想展示自己红火的日子，都想要让自己过日子的能力得到认可，更愿意以祖辈相传的方式向上苍宣告和致敬，把去年殷实的收获和平安的光景化作无边的喜悦，用最朴实的方法来庆祝丰收，表达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追求。偶尔也会表现出纯朴的攀比和真挚的虚荣来，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最为真实的向往和不容质疑的傲气，日子不能比别人差，年货不能比别家少，别家有的我家也要有，别家有的我家要比别家好！越来越热烈的年味就在这样的攀比和争抢中，一点一点地蓄积，一天一天地浓郁起来。

        村里场院和空地上屠牛宰猪杀羊的痕迹已经清扫整理，冲洗干净。宰杀后分割好的牛猪羊肉，按照不同的部位和需求被各家瓜分得一干二净，主妇们甚至还会带着意犹未竟的笑容，如同特别遗憾地转开身，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撇嘴感叹:“本来我们当家的安顿还要条后腿呢，可惜呀，呀，可惜！”配合无比悔恨的语气，拍完腿的手在空中连甩两下，似乎十分憋气委屈，捶胸顿足恨不得让别人家再挪让一些出来。“还是早早回去做营生吧，要不非让怪怨死！唉！”说罢转身却心满意足地离去。家里的活计的确是不少，一场隆重得近乎神圣的思想、行为双重朝圣，是必须经历一番细致和繁复的。盘算着全家从腊月到正月整个过程中的各项活动，特别是活动所需要的素油、荤油，肉菜、素菜，包括它们的来源、数量和花样，都要在心里、嘴上一遍一遍地筛选挑拣，一次又一次地增减替换，才能保证自家在腊月、年节和整个正月的各项活动中既有脸面又不浪费。其全部过程和结果呈献出来，内政与外交、发展与保障、礼仪与人情、脸面与内需、收入与支出、卫生与劳动，甚至继承人的大力培养和严格要求，其难度和高度丝毫不亚于治理一个小国家。

        准备年货规划过年的日子，匆忙而带着甜甜的喜悦，慌乱也显出厚厚的充实，繁琐却透出浓浓的希望。因为过年要大量地炸制食品、炒菜和调和凉菜，所以就必须提前榨好一些胡麻油以备使用，明年整整一年的家用麻油也往往一起榨好。小时候，大一点的村子里一般都有油坊，榨油的工艺和流程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只知道原材料多是胡麻，也有用菜籽的，不过没有胡麻榨出的油香。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小小的作坊，又破又旧，油腻腻、黑乎乎的，踮着脚往里看却是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里面隆隆的机器声，而大人们也害怕出事而严禁小孩子入内。孩子们也并不气恼，反正也觉得这间小黑屋让人感到不舒服，甚至有些厌恶，就正好紧紧围在周围，晒着太阳听着机器的轰鸣，闻见清清的香甜味道从腻哄哄的旧底子上慢慢飘起，就知道新油榨出来了。于是，一群小孩子围着作坊卖力地拍手叫好，大声喊着“出油喽，好光景！出油喽，光景好！”大人们听着孩子们喊彩头也高兴，会把油料榨剩的油渣，本地叫油绳，掰成小块随意地塞给小家伙们解馋。小孩子们却浑然不顾这些油绳之后全是拌饲料喂养家畜的原材料，只咂着小嘴品尝那残留的胡麻油香，一个个嘟着闪亮的嘴唇“嗷嗷”地喊叫着跑远，等着下一家来榨油再去故伎重施。那轻易就钻入鼻翼好像能沁进脑海的胡麻油和那小小一块油绳的香气，把那单纯的岁月染得金黄闪亮，而那深情的味道一直盘旋在唇齿之间，穿越时空久久回香。

        和油坊一样大受小孩子们的欢迎和追捧的还有豆腐坊。因为农村对豆腐的极度偏爱，需求的推动使豆腐做法各异、花样繁多，以至发展出卤水、浆水和石膏等点法，分出细腻润滑、粗硬劲弹的不同风格，有现磨、冷冻的不同吃法，也有油炸、锅塌、清炒、凉拌、家常、麻辣、烩制、炖烧等不同做法，除了大豆腐还能做成干豆腐皮、湿豆腐皮、豆腐脑、豆腐干、豆腐乳、豆汁和豆浆等不同的制品。尤其是在腊月和正月里，稍有点家底的谁家不做一两槽豆腐，变着花样配合着各种豆制品增加菜品的种类，补足平时节俭落下的口味和营养。在孩子们看来更重要和更奇妙的是，在豆腐出锅的时候，会随之一起产出一种美味，那就是豆腐渣。特别奇怪的是，这种本应该是用来喂猪的东西，反而是孩子们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零食之一。当一槽子豆腐出锅后，就有人专门用平时簸豆去皮晾晒粮食的大叵箩端出满满登登的豆腐渣，那种略有一点豆腥的清香带着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汹涌澎湃的还有早就在舌头下面横流四溢的口水。迫不及待的孩子们蜂拥而上，直接上手恶狠狠地抓满两把，一边快速地塞进嘴里，一边忙不迭地再抓一把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人群，到一个不灌风的角落里，和着阳光品味这平日里难得的充实与满足。

        当每家的父母子女互相配合、齐心协力地把该完成的大宗活计忙完，把该做的准备做好，腊月也将进入第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关键日子——腊月二十三，也叫小年。传说灶王爷在这一天会到天宫把这一家人在一年中的种种表现整理好，向玉皇大帝汇报。所以，家家户户买麻糖糊灶王爷的嘴，希望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也希望全家人生活甜甜蜜蜜和和美美。从这一天开始，春节就真的进入倒计时了。20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