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记》第十一章 丧子之痛

吴希龄回到西城兵马司,命令士卒在街上贴出领尸布告。

头一日,途经布告前的路人视而不见。次日后晌,到了埋葬之时,一个士卒到街上准备撕下告示,碰见一个头戴蓑笠之人正从墙上揭下纸张,卷成筒状。

上前询问两句,那人说:“亡者是我的一个旧友,今日碰巧瞧见告示,正好到兵马司去认领,为他办了后事。”

士卒领着那人到了兵马司,吴希龄一见到他,有些惊讶地问道:“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沈昭堂,说:“吴大人,一言难尽啊……我在街上买东西,恰好看见布告,上面说是佟建德为国蒙难,想来必得为他办理后事。”

吴希龄沉默片刻,说:“佟建德是位义士,你们只有一面之交,难得你有此心。这样,我也帮个手,给你派几个人,再送几两银子。”

沈昭堂忙说:“不劳您了,我自有力量办好此事。”随后出去雇了一驾马车,将佟建德的棺木运出兵马司,上了大街朝广渠门方向驶去。

行至一个街口,前面冒出一人,拦住马车。车夫尚未开口,沈昭堂先问:“什么人?想干什么?”

马前之人正是霍金兰。

沈昭堂问完话,忽觉此人似在哪里见过,便仔细观察回忆。

那人说:“这位爷,可否捎我一程?”

沈昭堂惶惑不已,又恍然大悟,忆起那日在璧山客栈出门时望见的那个可疑之客,当下闭口不言,只点头默许。

霍金兰上了车帮,走了一阵儿,问沈昭堂:“你与这位亡者是什么交情?”

沈昭堂如实相告,霍金兰听后,不再言语。

直至马车出了城门,霍金兰自己勒住马缰,说:“这位兄弟,难得你做出此举。请受我一拜。”随即跳下车,朝马车上的沈昭堂鞠了一躬。

沈昭堂心中疑惑,也下了马车。

霍金兰将他叫到一边,说:“棺内之人是我的义兄,家在顺义,还是由我拉回原籍埋葬妥当。”

沈昭堂听了,又问了他几句,觉得可信,便说:“也好,城外顶多是乱葬坟。”

霍金兰又道谢几声,上了马车,说:“他日若有缘再见,我另行谢承您!”

沈昭堂和小梁子回到新找的客栈,又宿了一晚。次日一早,二人收拾了行李,骑马离开了北京。

夜里回到太平庄,村庄里一片黑暗静寂,偶尔有几声犬吠。

到了宅门前,扣了门环,丫鬟来开了门。

沈昭堂在北京时已打算向父亲隐瞒噩耗,现在又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他走入庭院,正要进厢房歇息,北方侧屋的窗户亮了。

他犹豫一下,还是进了厢房。

沈丰岩很快举着蜡烛走到正厅,引燃桌上的油灯,打开木门,站到房阶上叫道:“昭堂,先甭睡。过来我有话问你。”

沈昭堂听了,又看一眼熟睡的两个孩子,提着行李出了房门,上到北房,抢在前头将唱片机展示给父亲:“爹,看看,这是什么?”

沈丰岩瞅一眼,隐约觉得儿子的这个举动似乎在掩饰什么,便问:“你哥……北洋水师和日本的战事究竟如何?”

沈昭堂做出不知情的样子:“这几日我多方打问,据说还在打,一时也难分胜负。”

沈丰岩借着烛光,发觉儿子的脸色有异,心下腾起不祥之感,追问道:“到底什么情况?你不说真话,我合不上眼。”

沈昭堂没话找话,掩盖真相,沈丰岩一再追问,他高声说:“真的不知胜负,我累了,明儿再说!”转身迈脚就走。

沈丰岩站着不动,喝道:“回来!”

沈昭堂无奈,愣了片刻,又返身上前。

沈丰岩冷着脸说:“该知道的迟早都会清楚,战情到底如何,你说。”

沈昭堂犹豫片刻,叹一口气,示意父亲坐下,自己坐在一边,把几天来的见闻挑重要的给父亲说了。

沈丰岩听罢,沉默良久,清亮的泪珠从眼窝里滚落下来。

沈昭堂站起身,走过来说:“爹,事情已经这样了,您……唉。”哗啦一声,桌上的几份《申报》在父亲手里撕得粉碎,又扔到地上。

沈昭堂正自呆愣,沈丰岩一掌拍到桌子上,大声说:“不是说日本人矮如侏儒,蠢似鹿豕吗?啊?!啊?!”

沈昭堂情急起来,劝道:“小声些,别让我娘听见。”又觉一旁似乎有动静,转身一瞅,母亲沈杨氏已挪着小脚走过来,近了两手抚住他,急问:“你哥有消息了?他人眼下在哪儿?”

沈昭堂为难地说:“我哥……我哥……唉……”

沈杨氏哇一声哭出来:“到底还是没躲过,没躲过……老天不保佑啊……”

往后的七八天里,沈丰岩昼夜躺在床榻上,不思茶饭也避见来人。这日午后,他在桌前扒拉饭菜,倒茶时失手将茶水漏在杯外,立即大怒,将茶壶摔向满桌碗碟,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丫鬟进屋收拾。

他躺到床上,眼睛一闭,脑子里就浮现出长子昭公的面容,尤其是那一年留洋归来时在家里换上一身西装的样子,而目下,落了个死不见尸的下场,阵亡在海上的场面想起来就让人悲伤恐惧,有时实在难忍,不禁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屋外的沈昭堂隔门听见了,小跑着穿过庭院,关了宅门。

一个晴日的午后,卧房门吱呀一声,沈杨氏推门进来,沈丰岩合眼卧床,没有一丝反应。

沈杨氏哀愁地说:“官府的人来了。”

沈丰岩眼皮一抬:“县里的,还是京里的?来干什么?”

沈杨氏说:“京里的,说是什么海军衙门的。”

沈丰岩忽地坐起身,出门跑到正厅,几个身穿官袍的人坐在桌边,沈丰岩一愣,也不行礼,指着来人大喊:“你们什么人?来干什么?”

为首的差官惊怔一下,说:“我们受海军衙门派遣,特来抚恤你们。”指一指桌上的两件包袱:“这里面有二十两白银,另外是一些遗物,您老收好。”

沈丰岩低头不语,走到包袱跟前,抓起来一把抛到两个差使身上,失控地叫道:“狗奴才,吃官饭不干官事,怎么能让那么多人死在大东沟?!”

两个差使一怒,被差官伸手拦住。

沈丰岩又喊道:“拿上东西,滚!”

沈杨氏慌忙向几人赔礼。

沈丰岩一甩袖子,怒道:“人都死了,我要这些东西,是给我置棺材,还是买寿衣?!”又冷笑一声,拧身从偏门走出去,留下一屋子人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您甭上心,甭生气……”沈杨氏拉着差官让座。

那三十多年纪的差官一把打落她的手,说:“老人家有怨气,我不上心。抚恤北洋水师阵亡将士,是李鸿章大人上奏、皇上恩准的大事,耽误不得。你找个会写字的,文书上要签字画押。”

沈昭堂这日不在家,沈杨氏叫来厢房里的二儿媳郑留玥,代签了姓名,又按了指印。

那差官瞅了笔迹和手印,说:“过些日子,县衙会派人来核实,到时候务必据实相告。”

沈杨氏连声应着,把几人送到门外,差官和差使跳上马,头也不回地挥起了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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