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我成了地下工作者

                                  一

      前几日,宿舍老四结婚,回烟台补场,邀我一起聚聚,我便回了一趟,中午散场后,我和新郎,班长,老六又凑了一桌,几个人连喝带聊,散场时天已黑透,路上也没灯,我伸手朝自己脑袋上摸过去:“灯呢?没电了?”几个人一脸懵B:你干嘛呢,路灯在上边呢,摸不着。

        我一听,妹的,喝迷糊了,以为自己在井下,把路灯想成矿灯了……

      我刚上大学时,正值煤炭市场黄金十年期间,只要是个矿,产量效益连年上涨,入矿培训时,讲课的技术员说当年只要你是个男的,只要你学的和采矿沾边,神华这种大牌央企合同立马递到眼前。当同学知道我出身矿区时,纷纷对我侧目而视,眼里只有四个字:家里有矿。弄得我一度非常尴尬,家里有矿是不可能的,不过倒是矿里有家,我爸在地面干维修,我妈居家,我就是个一月五百生活费的工人子弟。一家人和两万多矿区职工家属住在矿区有三十多年历史的老楼里。

        我爸早年也下井,姥爷和几个舅舅也都在煤矿工作,按家里人的想法,我是一定要回来的,可以不下井,但这国企的铁饭碗还是要端的。

        我生的z市,一个北方的小县城,这里煤炭储量丰富,有全国闻名的x矿集团,上世纪70年代,出于备战需要,国家决定开发xx煤田,建设之初这里汇集了全国各地的建设人员,据说全国五十六个民族,这里能找到五十五个,时至今日职工家属加起来有30万之巨,占了城区人口的相当一部分,这座小城自始皇帝设县已有两千余年,立市仅有三十年,是两位圣人的出生地,但文化旅游产业一直没有大的发展,直到近年才渐有起色,过去的三十年,整个城市却全赖煤炭而兴,城市的发展也曾因煤炭市场的震荡显露颓势,当然,这是后话。

      说回当年,老一辈人肩挑手抬,硬是平地建起了数座矿井,吃尽了苦头。早年某矿井进行勘探施工时,突遇流沙层,井筒瞬间被流沙填满,据传当时井筒内有数名苏联和波兰专家,全部遇难,此事的档案全被封存,井筒直接回填,项目取消。我的一位老师曾到省档案馆查过,但只有只言片语,估计存档资料已被销毁。

        后来建井时有了冻井技术,将液氮注入地层,待土层冻结坚硬后再行建设,这才解决了流沙的问题。据我老师讲,冻井施工时,夏天也要穿棉衣,地面和井筒内的最大温差能有四十度,体格再好的人,施工过两个井筒后身体也会垮掉。

        老师运气好,赶在了冬天施工,期间老师还错过了一次姻缘,当年有人为老师介绍一本地女子,父母皆为铁路职工。女孩父母为求放心,决定提前考察一番,偷偷来到工地,赶巧老师刚干完活,一身脏兮兮的工装外套了个露絮的棉袄,棉袄上本有个束腰的带子,可不知去了哪里,只得用根草绳扎着,蹲在地上烤火,两人一看老师乞丐似的打扮,加之样貌平平,这是就没了下文。

        后来老师靠着一根笔杆子写到了公司报社,又一路写进了鲁迅文学院的高级进修班,与刘震云莫言一众文坛大佬当了同学,当然这都是后话。老师在当时最喜欢的是替工友写情书,到时工友自会替他上班,以作报偿。

        矿井建成后很多人就留在这里,成了第一批矿工,条件转好后,便把妻儿接来,在此务工求学,完成了一次身份上的大转变,生活条件自然也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某矿为例,该矿驻地有一处战备粮库,至今仍在,当年很多人在为吃上一口白面庆幸时,矿上直接把把白花花的大米当成粗粮下发,后来职工结婚,可以直接分一间过渡楼,从矿上领出一套家具,各种橱柜床铺一样不落,早早实现了拎包入住。1986年矿上建起了一栋十八层高的宿舍,夏有空调冬有暖气,把单身职工从破烂的小平房里解放出来。

        九十年代,矿上还有自己的冷饮厂,养鸡场,禽蛋雪糕管够。很多普通人家在为黑白电视换成彩电高兴时,矿上已经把微波炉,电磁炉当成福利和纪念品发到了职工手里......

      生活上物质的丰富仅是一方面,真正让职工挺起腰杆的是矿井的整体水平,当年建矿时将此处划为国家重点项目,期待以此为起点,将新中国的矿井建设和开发提升到国际一流水准,井下所有机电和采掘设备多是进口,号称八国联军,投产后产量也是屡破国内纪录。

      该矿综采一队号称“神州第一队”,矿上一直流传一个段子,1996年,矿上组织去北京旅游,要看天安门升旗,结果误了时间,赶到时旗已升完,当时有人就急了,上前要求国旗班再升一遍。京城地面,天子脚下,国旗班也没见过这么横的主儿,战战兢兢问:“您是哪个单位的?”此人鼻子一哼:“我是采一的!”

        我自己对以后到矿上班倒是没有过分纠结,有人说:除了打仗,就是采矿,在我眼里下井虽然苦累,但是光荣。

                                  二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单位实习,老板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听说当年自己靠着几台旧机床起家,打拼下千万家产,现在交给儿子管理,除去放假休班,老头每天下午都要来车间转一圈。

        虽然工资不高,只有千余,但厂里说三个月后转正,提底薪,涨绩效,可以拿到四千,而且单位包吃包住,我那时刚出校门,急于找到落脚的地方,看什么也都新鲜,就留了下来。可没过多久一个小意外却险些废了我一根手指,大拇指被刚切削好的工件直接划开,险些划断手筋,结果只得到几个创可贴,当时正值年关,我在宿舍躺了几天之后,便找了个借口请假回家,车间主任连假条都没要就准了我的假,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借口很多余。

        我能回家父母自是高兴,手上的伤口彼时也已长好,开始我还担心父母问我收入待遇如何,年后打算如何,可黑瘦的样貌出卖了我,家里人一句没问,只是每日好吃好喝,我也乐的清闲,每日在家吃喝修养,等着年后再做打算,结果还没过年,消息传来:招工。

      矿区招工是整个集团面向职工子弟的内部招工,有地面有井下,有省内也有驻外单位,地面岗位数量少,专业要求更多,待遇一般,适用于家境优渥,专业对口,父母不舍和有女孩的家庭,其他人多选择井下岗位。

        虽然下井是个力气活,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矿区子弟,身体健康,无纹身,不近视,还有体侧笔试加体检,几关全过才算可以。

      体测,就是扛着工字钢走二十米就行,笔试,语文数学两科,满分各100分,初中高中内容都有。看着简单,却也让很多人心里打鼓,因为井下一线每月近万元的工资实在惹眼,虽然苦累,但离家近,收入高,本地房价又低,今年的均价也不过六千左右,前几年更低,周边高速高铁机场齐全,出行方便,整体生活质量还是可以的,由此引来大批专科、本科,甚至研究生毕业的子弟回来,很多在外面漂不动的人也因此返乡,一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同学朋友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大家面前,那段时间经常可以看到三五一伙的年轻人聚会喝酒,一来叙旧会友,二来互通消息,很多人都是白天苦学,晚上聚会,仿佛是把春节和高考前的日子揉在一起过,感觉很是特别。

        这让那些学业不精,或是毕业多年,学业荒废的人很是紧张,因为考试成绩不划分数线,最后录取是根据计划人数,按成绩排名依次录取,录满为止,如果某个矿报名人数超出计划,也只录取成绩排名靠前的人,其余的人就会被调剂到其他单位,所以大家为了去一个好单位,都会拼命多考几分——离家远近,待遇好坏,全在这几分上了。

        这次招工也像以前一样,催生了大大小小的各类补习班,满大街都是“包教包过,不过退钱”的招生广告,收费几百上千不等,那段时间到处都有被家长从被窝、网吧、台球室里揪出来去参加考前突击的小青年,当然也有不愿去的,索性在外工作租房,就是不回家,个别极端的甚至离家出走,我曾见过一张寻人启示,一个男孩,十七八岁,大概内容是孩子回来吧,我们再也不逼你招工了,只要你回来,你想干什么都行,到今年他也有二十五岁了,应该回家了吧。

        我以前成绩还算可以,但也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在家把高中的课本通了几遍,书上的例题全部做了一遍,笔记做了一大本。说来也怪,当年怎么也学不好数学的我,就在那几天突然开窍,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简直比蓝翔的广告还牛叉,我妈看了我直摇头:“早有这劲头,这会都该考研了,哪至于回来下井。”

                                    三

      据说,成年男性可以负担自己体重两倍的负荷。

      我印象里体测被安排在前面,地点在公司驻地某单位的俱乐部,印象中分了两三天才测完,每天院子外面都是人山人海,家长考生把路堵得满满当当,有的还准备了红牛巧克力,叫到名字的就进去排队,没叫到名字的人蹲在外面树下凉快,家长来的都跟着进去瞧,没挤进去的便趴在墙头往里瞧。

        体测用的工字钢两头搭在架子上,中间位置裹了厚厚一层纱布,,高度比肩略低,方便发力,工作人员不多,两个保安负责保护我们安全,以防有人摔倒被砸,剩下的是公司人资的,负责点名,核实身份,记录成绩,维持秩序。

        工字钢听说有一百六十斤,有的矿提前准备了个差不多的,让本考生先练着,我一直担心自己扛不动,想找个差不多的试试轻重,同学老吴说你只要压力够大,绝对没问题,要是一米八的我都不行,他这个一米七的就可以回家睡觉了。事实证明,老吴说的对,一众青年个个咬牙瞪眼,基本都没问题。

        但架不住有些体质孱弱或是缺乏锻炼的,护膝护腰带了一堆,可不管两条腿怎么使劲,脸涨的通红,他就是起不来,他妈站在门口,急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恨不能自己去扛,可众目睽睽之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有些人巴不得你扛不起来,省得笔试多个对手,讥诮,怜悯,漠然的眼神塞满各个角落。

        一个保安拍拍他的肩膀,大概是让他直起腰来喘口气,再试一次。他直起身子,有些拘谨的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人,他妈挤进来递给他一瓶水,他拧开瓶子,喝了一小口,便递了回去,再试一次,终于能颤悠悠的扛起来了,然后就是一步一步向前挪,保安托着工字钢的两头跟着往前走,也就二十来米的路程花了半分钟,娘俩就像受刑一样熬过了这半分钟。

        还有一个瘦高个扛起来走了两步,扭了腰。一旁的负责人说:“可惜了啊,青年,身体不行,还是别下井了,对你自己也不好。”瘦高个悻悻地走了,门外,他的家人在等他。

        后来我和伙计聊起这事,他说每年都有这样的,他当年也遇到过一个,他还给保安递了根烟,求人帮忙使点劲,保安嘴上没说啥,可到扛的时候手上还是托了一把,让那人涉险过关,然后我那伙计突然把烟一丢:屌日的,帮他这么大忙,连个谢谢都没说就蹿了,不是我说,这种人考不上活该,就那体格,到时候别说干活,狗日的抱媳妇都费劲。

        体测完了,接着就是笔试。

        笔试那天,各个单位的班车一大早就把人拉到公司技校,也有不少家长开车送来的,连人带车排了将近二里地的队伍。

        我是骑电动车去的考场,到的时候马路已经被人占满了,放车子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把车子锁在最外面的人行道边,拿着自己复习时的笔记往里溜达,到学校门口,我看大门没开,就拿出笔记想再看看,却引来一帮人围观,问我哪来的笔记,我说自己做的,他们最关注的问题立马就成了我在哪个考场,我只得收了笔记,换了个地方老实等着。

        考场管的很严,所有考生必须本人,身份证,准考证,指纹四项全部对应才能入场,当然有门路有关系的不在此列。两门课一上午就考完了,考场里照例少不了搞小动作的,不过监考严的很,一般没什么机会。

      考完之后就是无尽的等待,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很焦躁,大家没事就都窝在家里等消息,群里也安静了不少,偶尔有人蹦出个分数线,计划人数之类的小道消息,刚开始大家还讨论讨论,可没两天也都没了动静——考都考完了,爱咋咋地吧。

      群里再热闹起来的时候,就是出成绩的时候,成绩单还是贴在俱乐部的院子里,我还不错,第一页上就有我的名字,这意味着我的成绩挤进了第一梯队,可以按着自己申请的单位分配。

      成绩出来后就是体检——不管干啥,身体永远是第一位的,身体不好还下井可不是闹着玩的,井下很多地方交通全靠两条腿,万一在偏远或是不通车的地方急病发作,又不能及时上井……总之,某年招工有过隐瞒病史,然后那啥的案例,这是血的教训。当然,一般人也不能会为了一份工作刻意隐瞒,赔上小命。

        通过体检,就过了最后一关,在身份上成为了一名矿工,以后我就要端起这个黑饭碗,当一个黑领的工人,吃这碗煤铁做成的饭,当一个地下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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