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要管我

我要管我!

最近有个朋友老跟我这么说。

我要管我!他说。他赌咒发誓。他一脸坚决。

他眼睛里闪着好几个自信——

相信自己以前还是好的,纯洁的;

相信自己是自己的皇帝;

相信自己会对自己挥动皮鞭,狠抽那些个不要脸的想法:作威作福,不管不顾,夜不归宿,花天酒地不顾老婆孩子的感受……

可是,我不太相信——他闹离婚不是第一次了;他有婚外情不是第一次了;他一个人独吃独喝不在乎孩子老婆是经常的;他打麻将输掉了大把钱就搜寻老婆的私房;他一天两包烟一斤酒;他独自携随便交好的女朋友去旅游开房感受外边花花世界……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朋友,坚持认为家庭观念是民族传统必须誓死捍卫;坚持认为一夫一妻制是天底下最为合理的家庭制度;坚持认为一个男人应该有家庭意识;坚持认为老婆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恐龙,就随恐龙;坚持认为男人在家里管制老婆孩子天经地义;坚持认为离婚是最伤风败俗的事情;坚持认为男人有个家就有了根据地,就可以在外边闯荡了,包括胡来的时候后方巩固;坚持认为自己这些道理是我们所有朋友当中、甚至世上所有男人当中最了不起的,是“天理”,是太空和外太空真理,是战无不胜牢不可破被无数实践、时间和经验乃至血和泪证明过了的人间真经。

这就是我为人的“八个坚持”!

——我的朋友自豪地宣告。

我说话算话。我是负责任的大写的人。

——他声音越来越响亮。

这就是我的“特色”!

——我的朋友眼睛里闪着理想的光芒,再一次宣告。

啊,多少次了,我们这些朋友,想跟他这个烂人断绝关系。这样胡作非为,却说得天花乱坠,谁信他的话,谁就是傻逼!

可是,多少次了,那么多朋友,就被他目光里那种理想主义光芒给征服了,迷住了,以至于总是忘记,他赌咒发誓,没一回顶用的,没一次守信用,每一次头一天信誓旦旦,第二天就让一切糜烂在一瓶烧酒里,或者一个性感而肮脏的女人怀里。

我们当然都记得,他以前的诺言,比如“你们要管我”,他希望我们都是良师益友,能够在他不争气的时候给他劝告。

可是,每到了他媳妇儿找我们诉苦的时候,我们的劝告,他根本就不听。

那贤惠可怜的女人说,他在家里耍酒疯,砸东西。

说他乱花钱让孩子没钱买复习资料。

说他扇了老婆五个嘴巴还骂她婊子。

说他管孩子就强迫儿子顶砖、跪搓板、喝辣椒水、写一万字的检查、抄五十代家谱上三千字的家训三十遍、翻看儿子所有书信日记、让儿子交代所有朋友的情况……

说他把钱锁在自己的保险柜里,把老婆的工资全部没收由他支配,把儿子打工挣的钱全部记账捏在自己手里再给儿子几块几毛。

说他爱酗酒可管钱从不马虎,管儿子能说出他的一举一动。

……

我们就帮那女人去“管他”。

跟我们一样轮番出马的,还有他的岳父岳母、小舅子、他老婆的姨妈婶婶、他姐夫、他姐夫的女朋友……

您猜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个独立自主的人,要你们来管?

他说:我一不求你们,二不拜天地,三不向你们借钱,也不向我爸我妈要钱:一无外债二无内债。你们谁管得了我?

我们当然管不了他。毕竟我们只是朋友。

关键是,每当我们管得太多,说得严厉时,他老婆会出来打圆场:哎呀朋友们,他的主流还是好的,他还是上进的,他还是很有很有男人味道的,再说,他是我的男人,关你们什么事儿呢?

啊,我们这些总是被他迷住的人,这些自以为是他朋友的人,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女人好没骨气呀!我们骂道。

这个女人太贤惠呀。我们又赞叹道——是啊,我们都是中国男人,我们其实骨子里都幻想自己有这样一个老婆:随便蹂躏,随便支配,越对她随便,她越服服帖帖。我们于是更加相信那句混账话——到女人那儿去,带上你的皮鞭。

这女人好可怜呀。有时我们也这样想。可是,这可怜贤惠的女人,每每向我们诉完苦,又会变成他的专制暴虐的男人的辩护者,我们能怎么着?我们只好再转而朗诵莎士比亚:女人,你的名字叫软弱!

可我现在会改一下这台词——人,你的名字叫软弱。所有人骨子里都这样,不是吗?我们都会因为崇拜而忘记了,那个我们崇拜的家伙,其实根本不是个东西。可是崇拜这个东西,让人膝盖骨发软,让人喝上了迷魂汤,让人从灵魂深处需要一个牛逼的东西来控制自己。

当然也有别人想管他。比如他的两个身材粗壮的小舅子,个个都是拳头很大的主儿。可是每一次,他们去干涉姐夫家的内政,都被姐夫揍得鼻青脸肿——我们这朋友,虽然花天酒地,可也是个横练内功外功以及“义和拳”的家伙,他打架出了名的稳准狠,拳头跟性情一样铁一样冰冷刚硬。

到了,这两个小舅子也迷上了他——姐夫好棒哎!

唉,人总是迷恋拳头大的家伙,包括我们这帮朋友,其实在诅咒他之后,都会暗暗感叹:这小子,有理想光芒,有强大实力,在我们知道的人圈子里,一般排在第二。

第一的,当然是一个叫“全理”的家伙,这个人的牛逼主要来自传说,以及跟传说一样扑朔迷离的一些事迹,他长什么样儿,谁也没见过。包括我们这第二的朋友,他是一提起全理就迷狂,好像那个人只住在他心底深处,而不食人间烟火。但据他说呢,那个人的主要肖像特征,就是嘴大——

那嘴大的,一顿饭能吃多少呢?他故意卖关子,闪着狡黠的眼睛。啊,这个冷酷而迷人的家伙,讲话也这样好听。

多少?该不会是三盆湖南红烧肉外加八个法兰西面包四节莫斯科香肠两瓶五粮液一斤特供茅台吧?

我们傻傻地问,一个个萌哒哒滴。

他说:通吃!

盖了。他谁都不尿。可是,他迷恋全理!

因此,谁还能管住他呢?

谁也管不住。可是,就在谁也不再想管他、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时候,他总是会拿出一个新的口号吓我们一跳——

我要一步迈三十个台阶!

我要一拳打死地球上所有的苍蝇!

我要用月球道德管好我自己!

我要以“九荣九耻”为纲要。(对不起,九荣九耻,太复杂,我没记住)

我要科学地管理我自己。

我要给自己来个文化素质大提高!

我要装孙子!

我要把我身边的空气全部吸光!

……

这些话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就很迷人。

许多朋友不惜耗上几天时间去跟他辩论。

他这个人有个特点,或者按他的话说——特色。那就是,他听你发言的时候,不会插嘴,而是用那迷人的眼睛发出鼓励的光芒。他会静静听完你的每一句话,而且记性好极了,比如你在哪儿用了一个排比句或者比喻。他最多只说一句话让你把话讲完:“让别人把话讲完,天塌不下来。只有你讲完,像花儿那样充分开放,我才能知道你每个花瓣瓣里有些什么有毒的名堂。”

一般是,好些朋友在他这样迷人的鼓励下,都会“把话讲完”,毫无保留。在这样迷人的朋友面前,你只能袒露自己。他好真诚啊!虽然我们每一次,在充分表达完自己的观点后,都遭到他有力的回击、斩钉截铁的否定、冷酷无情的批判、有理有据的驳斥,但是,我们总是在心存疑惑的同时,被他的魅力折服——他的文才、他的编织证据的能力、他的践踏逻辑高居理性之上的牛逼、他数据虽然错误可一样正确无比的口气。我们宁愿相信自己的错误,因为我们是他的朋友:吾爱真理,可我们更爱他。

因此,他每一次发誓,都重复着每一次的背约、混账、遗忘、健忘、耍赖、不认账、搅乱逻辑、偷换概念、王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大家还是认了——谁叫他富有理想主义激情?谁叫他拳头冷硬到了小舅子也无能为力?谁叫他看上去那么帅?谁叫他能文能武还能满口胡说自成一家?谁叫他没有本事挣钱却总是能够弄来钱然后让跟随他的哥们儿好吃好喝好玩?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告诉左右的朋友——真的不一样。

这一次,他可是真的面临了危机——

老婆为离婚真的喝了农药,当然,第一时间通知了一个医生朋友,洗了胃好容易救过来了。

儿子离家出走,当然,给同学打了招呼,很快找回来了。

情人都不满意了,威胁说你再不离婚我就和这套你租来的房子一块儿焚毁,而且身上浇上了液化气。当然,里边掺了水。

岳父岳母登报要跟他断绝关系。当然,跟报社编辑说好,发表公告时间掌握好,最后发不发都交广告费。

朋友们也愤愤不平——你这样对待老婆孩子家人亲友,你还是个人吗:“你还讲人性吗?”

……

这一次,事因是他把刚借来的一百万,要转到美国情人那儿去,结果弄巧成拙,被一个他得罪了的大人捅了出来,要不是全理大人出面,几乎就摆不平了。全理大人就是大人,他跟报社、网络、电视台、《最高真理》杂志社、《寰宇时报》打了招呼——“这是俺哥们儿的事情,你们看着办。丑话说在前头:谁要让俺的这一时不痛快,俺就让他一生一世亲戚朋友子孙八代都不痛快。”一时之间,所有媒体集体净口,鸦雀无声,它们于是整天弘扬着“精神鸭汤”和“利益最大化人生补剂”这一类“宇宙超能量”,让我们小村庄整个儿风和日丽,阳关灿烂,充满着恐龙时代传下来的乐观主义精神。

因此,他算是摆平了舆论,没让事情闹大。

奥,差点儿忘了,他还用水缸般大的拳头的威力逼迫一个仙女座电影公司的著名男影星搞了一出绯闻,一下子冲淡了他的事情引起的热效应。那个影星拿了一大笔补偿,从此从太阳系影视界销声匿迹,隐居到了“土卫二”上,让我们村庄所有的陶渊明和李白们羡慕得眼珠子耷拉在肩膀上八天半,只有哀叹:“人家的命中怎么就那么好尼?”

其实人家的命好也不是白来的——在此之前,这个影星曾经出演过以他的成长史、强大史、神话史等等为题材的宽屏立体无所不入电视剧二十三部,拳头枕头笔头嘴头一起上,征服了包括恐龙的子孙在内的所有影迷。这个你懂的,就不赘述了。

总之,他这一次的危机虽然很险,但是度过危机的办法险中有巧,巧中见妙、妙里有玄机,很漂亮地有惊无灾。不但没垮掉,还让人们更加佩服他。

可是总有例外,比如他曾经的朋友我,就在他渡过危机后提出的新方针和誓言面前有疑惑了——

我要管我?

这不就跟小偷管小偷、贼娃子管贼娃子、老鼠管老鼠一样不可能吗?

鸡要管鸡,羊要放羊,马要骑马,自己要站到自己头顶上,这他妈的神马逻辑?

我要管我,太奇怪了。

左手管右手,怎么管?

自己上场踢球,自己吹哨子当裁判,这比赛怎么个搞法?

自己揪着头发把自己提起来?

自己搞自己,手淫,这还差不离。可那是撸管耍无赖,不算数嘛。

朋友,这一次你提出的这个口号,比起你先前提出的那些个口号更不容易做到吧?比如:“我要一步迈三十个台阶!”“我要一拳打死地球上所有的苍蝇!”“我要用月球道德管好我自己!”

毕竟,跨台阶,只要你能把腿无限加长,或者假装加长,也许可以做到或者假装做到。一拳打死苍蝇,总可以看见砸死那么一两只;用月球道德,月亮那么洁白,象征也没问题,尽可以撒谎,别人会被你迷住的。

可是,我要管我,太难了。

因为,认识你这么久了,你哪一次管住了自己?一次都没有,不论你摆平了还是遗忘了,反正,你那胡作非为、冷漠无情、出尔反尔、谎话连篇、自圆其说、吃喝嫖赌……,等毛病,不是一犯再犯,没有改掉吗?你这么说,没有说服力。太没有说服力了。

他嘴巴一撇,脑袋一拍,理想主义的大眼睛一放光,马上开始了辩驳。这是他的长项,没办法的,我已经预见到我的失败,但就是不甘心——毕竟,说一千道一万,按照逻辑,照着人类共同的价值观,一个人不能同时当上帝和魔鬼,一个人不能同时用上帝那一半去管理自身的魔鬼那一半。一个人的舌头不能说服舌头本身。一个人舌头的上面不能同时跟下面辩论。

而且,你说自己管自己,谁相信?你做了个梦,本来是个奸淫偷盗的梦,你醒来说你做了一个美丽月球清纯梦,谁能证实呢?

你看见了一条狗的阴影,你偏说你看见了彩虹,谁能证实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何况,你拳头那么大,你把你揍扁的人全部叫到一起,拉来一头驴,偏说那是一只苍蝇,谁敢说不是呢?

看看吧,这世界还真没有什么真理,去复制你真实的梦境。

这小村庄里,也还真没有谁的拳头比你更大,敢跟你逼犟说:那是一头驴。

所以,你说:我要管我,作为你的好朋友,作为你的发小,我还是敢跟你说实话——尽管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人跟你说实话了。

我跟你说:我要管我,不合管理学的命题:管理,首先是他律,只有到了理想境界才是自律。而你这样子,离理想境界差太远。

你说:谁说咱们不能自己管理好自己?中华三千年有文字文明,从三皇五帝到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大人,从伯夷叔齐到老子李耳大人,从孔夫子到孟亚圣,从荀子到墨子,从庄子到释迦牟尼,从董仲舒到朱熹,从二程到王阳明,从曾国藩到钱穆教授,大家研究的不都是一门内省的学问么?内省的意思是什么?就是首先一个忠字,先忠于“全理”大人,然后告诫自己用仁义礼智信去做好本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子子孙孙,也就是无论如何,先站在自己原来的立场上发言干事情。所谓“君子”是什么?君子就是“思不出其位”,就是要遵守三纲五常,就是要干自己的事情不能管天塌下来的事情——天,归玉帝管;地,归土地庙管;宣传,归戈培尔大人管;打仗,归希特勒大人管。你别管那些不该你管的事情,不管那事情怎么样,如何烂糟,关你屁事?

他还说:怎么,你就是心里难受,良知过不去?过不去的时候圣人早替你想好了,“反求诸己”呀。恕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是个奴才,你就要奴吾奴以及他人之奴。你就要修齐治平,从修炼自身的奴隶素质开始,逐渐推广这种美德呀。

他又说:怎么,你还是想不通?唉,圣贤早说了:一阴一阳是为世界。读过八卦吧?当你认为自己处境不好的时候,想一想还有很多小奴才还不如你,你的处境马上就是天堂呀!这就是阴阳转换嘛。

他又说:怎么你又想不通了?咱这村子里就你不安分!你看别人的馍馍比你的大了不舒服了吧?简单!你想一想,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无限的,因此每样事物一样不一样,就在于你怎么看,你把这世界看成一样的了,看齐平了,那大馒头不就是小馒头,小馒头不就是大馒头了吗?这个“齐物论”还不知道吧?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丢了一块钱,让一个村长给偷走了,去找一位人类老师告状,人类老师告诉他,这世界很大吧?你想想,那个贪官村长把钱偷到他们家,他们家在咱们村子里,咱们村子在地球上,地球在宇宙里,而你呢,绝对是在宇宙里,所以他无论怎么偷,偷多少,藏到哪儿,都还是在宇宙里,所以那一块钱,还是你的,对吧?你之所以有被偷的感觉,还是你格局太小、器宇不宽啊!

我好像佩服了些。

他看我没有彻底佩服,也就是他看出来我眼睛里还闪着怀疑的光,或者他看出来我大脑沟回里还藏着一点点从一个什么岛上——记不清是克里特岛还是不列颠岛了——传来的影子,他就加重了沉痛的口气,让我顿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了。

他于是继续语重心长:唉,你还是想不通,那好,我告诉你,你看见的这世界的东西呢,叫“色”,还有很多你看不见的东西呢,叫“空”,你不能用你看见的去否定你看不见的,你也不知道那看不见的有多少。所以,你看见的东西包含在你看不见的那些东西里边,也就是说,这个“色”,就是那个“空”,色空是一回事。所以,要是你觉得自己的钱包被村长掏了,你就明白了,掏走了,就是“空”,钱包呢,就是“色”,那么,掏走了就是没掏走,没掏走也就是掏走了。这有神马区别?

我听不懂了:可你说的这些,跟“我要管我”有神马关系?

他哈哈一笑: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么,非要跟我这天纵英才辩论!告诉你,这一套儿自我修炼的法术,连那个屈原、苏东坡、曾国藩、王阳明都相信,你算老几,不相信?这些人之所以能够自己管好自己,原因就是他们有这种种辩证法的武器,而你没有。你就是个小娃娃——天天十万个为什么。告诉你,有个美利坚的娃娃叫爱迪生,他虽然弄出了两千项发明,但是,他那些东西只能为我所用,都是色,却达不到空。我的空空如也,他永远都不能理解。想一想,他只理解一半,我通吃东西南北,他哪儿是我对手?比如说吧,美利坚有个叫比尔盖茨的,弄出了互联网,可咱们照样不鸟他,继续在这互联网上用他的核心技术和软件,骂他必然灭亡,绝对唱衰!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演讲:告诉你,咱们的全理大人之所以掌握了仙女座真理,原因就是他能够说出“我要管我”这样的话来。

我说:你说的都有道理,不管怎讲总算似是而非。你认为咱们三千年来的那些君子们能够自己管自己,我也承认——谁能说唐宋八大家跟曾左李不好呢?可是我的观察和思考,他们讲的都是非常自觉的人的方法。这些人是君子,所以他们用内省功夫,自然可以“我要管我”,但是你也承认还有很多人,比如村长,是个小偷儿,他怎么就能“我要管我”?我觉得,像你,光靠自己管自己,不顶用,还是应该让岳父岳母、你爸你妈,大家朋友,一起来管管你。

他还要梗着脖子跟我侃侃而谈,突然不吭气了,只听“啪”地一声巨响,一个老头儿站在他身后给了他一个大耳瓜子:你个小王八蛋,你要自己管自己?你哪回说话算过数?告诉你,你媳妇这一次铁定要跟你离婚!因为我把祖传的那一对金麒麟送给她了,还写进了我的遗嘱,委托张王丽律师办了法律手续。你要再这么混账,当心明天饿死你!

他一下子蔫了:我的爸爸哎,那一对金麒麟,是我准备要送给“全理大人”的最好礼品啊……呜呜呜呜呜呜——(后边省去一万个呜呜呜)

我心花怒放:啊,原来,还是有人能管得住他呀——他迷恋全理大人,所以他不能“我要管我”,只有全理能管他。他想要拿金麒麟讨好全理大人,而这金麒麟又是他老子的传家宝,他就不能不害怕他老子,所以他不能“我要管我”,只有他老子能管他。而他老子又把这金麒麟传给了他媳妇儿,他就不能够再欺负媳妇儿了呀。哈哈哈。

他问:你笑什么?凭你小子也配?

我说:嘿嘿,你现在还能“我要管我”吗?

他老子“呸”一口吐在他脖子上:你要管你?从小到大,你管得了你吗?人家村子里的丽娃子能够自己管自己,因为人家从小路不拾遗,而且从来不随地吐痰,而且读书三万卷,人家行,你和村东头的鲁大凸能行吗?鲁大凸那小子跟你一个操行——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哪里有一点点人味道?你看看咱村子里,丽娃子就那一个,而你和鲁大凸、鲁短病、厚东去、窟窿西、还球包,都是从小到大的鼻涕擦不干净的家伙,你们这一号儿的,不让别人管着点儿,那不坏透了吗?

我赶忙说:大叔息怒,其实,这几个兄弟呢,虽然满嘴放炮不干不净,也有点儿见风使舵的无赖劲儿,其实人也还仗义,你要是跟他们交换玩具,他们也还是讲理的。比如我借给他们一个苹果,他们总也会送我两个桃子,不至于没有道理可讲。

大叔还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交换,算神马义气?

我赶忙说:唉大叔,能明白点儿交换的道理,就是不错的人了。你看他们现在一个个大了,也还都能顾家顾老婆孩子。鲁大凸至少知道,要是自己去找别的女人,自己的老婆就会跟村长好——他老婆漂亮呀,他才舍不得。

大叔缓下来:嗯,你这么说我觉得还行。人嘛,只要跟别人将心比心,只要知道自己一个苹果跟别人两个桃子一个价儿,那就会去交换交换,也就扯平了。

他回望儿子:不过你小子听明白了,我活了一辈子人,这个道理其实也明白:你不想着跟别人交换一下位置,你就不可能管住自己。君子当然有,那种子还没落到咱家坟头上。咱家,也就是个跟别人交换着过日子的命!

我说:看来,谁也别想说“我要管我”,还是让别人有点儿管我的力气,我也能有点儿管他的力气,比较好。

他蹲在地上抱着头,不吭气。

一会儿,他媳妇儿找他回家吃饭,他脖子一拧。习惯性地给那可怜女人一个脊背。那女人掉头就走,嘴里道:我现在也见过全理大人啦……

他一听,慌了,赶忙跟媳妇的背影走,那样子,真顺溜,真服帖。

啊,我这才看见,这小子听媳妇儿话的时候,也很潇洒呀。

怎么说呢,那样子,就像……就像……

反正,那样子不再像一头北极熊——顺便说一句,我过去虽然服他迷他怕他,但怎么看他都像一头闯进工艺品商店的北极熊,要么,就是一头恐龙——假如世界上真有暴龙的话,他是最像的那个人选。

而现在,他像……他像……

哎呀,要接通我的短路思维真难,毕竟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看他混账!

我踏着夕阳回家。顺手给媳妇儿在路边买采了一把野花——她会喜欢至极的。我每次采野花儿的时候,就想到她用最细心的手艺,给我做的那种面条儿汤。村里人都说我怕老婆,可他们不知道,我媳妇儿,对那好色的爱翻人家院墙的村长从来不正眼望一下。我呢,会采路边野花,但不会对路边野花般的那些狐媚子转一下眼珠。

走着想着,我弯腰采花的时候,看见自己那样子,真像画里边的陶渊明。不不,还是不像。看那侧影,那弯腰的样子,其实像一个写了《契约论》的法国佬儿——卢梭。对,是卢梭——那才是真正的人啊。

我明白了:他呀,那曾经的恐龙,现在柔柔顺顺,正是一个人的样子。

嗨,我要管我——世界上,属这句话最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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