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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不用回头,是她捡来的那个有着修长瓶颈的酒瓶。
“废物!”
关门时带出来的风裹挟着儿子的怒气和那句“废物”的余音,还有下楼远去的脚步声,冷冷地撞在她的后背上。
推开变形的铝合金窗,寒意像冰凉的面膜糊在脸上。墙外一堆胡乱生长的杨树,叶子早已干枯,却迟迟不落,在等一场必将到来的寒风。远处是被破板子围了几年的荒地。太阳已被黑暗吞食,丧失色彩后,一切都像被废弃的垃圾。
昨天这时候她和儿子正在高艳办公室里。不对,人家现在叫高佳。高艳是她初中同学,成绩不如她,中考她考上了重点高中,可父亲不让她读;高艳花了一万赞助费进了重点高中,念了大学,现在人家是人事经理。高经理将一绺卷发捋到耳后说,等半天了吧,一直在开会,太忙。
她端坐在黑色皮沙发边上,用左脚遮住鞋尖被踢破了的右脚。对于高艳的问话,她想竭力显得不卑不亢,可是听起来总有些唯唯诺诺:
“是,来了好多年了。”
“啊,我爸妈都不在了。”
电话响了,打断了她的回答。高艳接电话的时候,她向四周看去,一尘不染的玻璃柜、光亮的实木地板,不知一天要做几次卫生。儿子和她对视了一下,目光中满是催促。她看向窗户,大落地窗像没安玻璃一样清透。窗外的摩天轮让人仿佛置身童话世界,真实又虚幻。这座摩天轮被称为城市的眼睛,和大落地窗里的人眼遥遥相望。她喜欢窗,尤其是高处的窗,开阔、明亮,站在窗前像站在故乡的山顶一样,万物变得微不足道。可惜她住的地方看不见摩天轮,只有荒野。
电话结束了,高艳描摹精致的眼睛望向她。再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也就那样,随之而来的安静让时间显得越发漫长。
咖啡的苦味儿在空中游荡,高经理摩挲着镶金边的杯子说,没学位有些难办,这样,先把简历放这儿,有机会让人联系孩子。她赶紧点头,麻烦你了,高艳。
高经理用微笑纠正了她。
拎了一下午的茶叶在一番撕扯后还是回到了她的手里。一起吃饭的邀请说出口有些轻飘飘,大概早知道无疾而终。
“妈,让你办点事儿咋就这么费劲?!”一出公司,儿子埋怨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低头看右脚鞋尖,破了的皮子怎么打鞋油也弥补不了。她抬头看向儿子,大段的句子从他口中奔出,年轻的脸孔像被无形的玻璃板压住,五官扭曲变形,她有些认不出了。
儿子将耳麦扣回耳朵上,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她拎着茶叶,身体前倾,加快挪动脚步,喘气更加急促,可还是被越落越远。腰又开始疼了。
高艳说羡慕她的工作,只管自己一摊活,干完就完事,多好。好吗?每天的时间被墙上的表格划分成无数的格子——9:00~10:00,10:00~11:00……她要洗、擦、喷,然后定时出现在每一面墙前,在括号里打上对勾,签下自己的名字。地下人防没有窗,分不清白天和夜晚,一样刺目的白。看见地板砖上有雨雪的痕迹,才知道外面变天。她不喜欢雨和雪,要多擦好几次地,擦完赶紧拿纸板扇地。
她一天最放松的时刻是躲在厕所的格子里。在最靠里的格子里用硬纸壳把蹲位盖上,再放上扫帚、拖把,外面贴上“工具间”,安全又隐蔽。她才是真正生活在格子间里的人。
碰上了晚高峰,人很多。公交司机要查验健康码。在哪里了?越急越找不到,她不停地点。儿子夺过手机,声音很大,那两个愤怒的字眼这次她听得清清楚楚。
废物。
很多双眼睛看过来,她的脸很热,向上拉了一下口罩。她有些恍惚,这一幕好像在哪里经历过。她在人群里摇晃,努力追忆。那个最爱妈妈的小孩子,她怎么弄丢了。那双肉乎乎的小手拉着她的手,摇晃着,把她拒绝的念头都晃散了。
“妈妈,我要变形金刚。”
“妈,给我钱,我要学声乐。”
“妈,打钱,补考。”
是每次都不能满足他的愿望吧,比如缩小的变形金刚,比如没让他学最爱的音乐,而是学了汽修。最爱的妈妈早就成了废物。她动了一下手指,不再有肉乎乎的小手,勒着她的是两根细细的绳子,勒得她的手生疼,过不了血。她才知道,一盒茶叶竟然这么沉。
她站在窗前向下看,没有树,没有凸出的阳台,裂着嘴的水泥地在欢迎她。怀儿子后,她第一次发现窗是个巨大的诱惑。她都踩上椅子了,大大的肚子撞了一下窗台,儿子开始在里面拳打脚踢。他想活着。为了他,她得活。
从此,每次都是拖完窗子前的地面再开窗,然后倒退着继续拖,她怕自己抵抗不了窗的诱惑。
儿子还需要她吗?以后结婚生孩子,还要她带吧。会不会再有个小手伸过来,我要玩具。她打了个哆嗦,把椅子搬了过来,站了上去。
人人都说她好脾气,见谁都微笑、点头。这一辈子居然没和人吵过架,真是个废物啊。儿子一定会吃惊吧,废物妈妈竟然敢跳下去呢。
她站上窗台,转过身,微张着手,终于可以轻松了。只是给张姐添麻烦了,水泥地好清洗,就麻烦她一回吧。她慢慢向后倒,看到脚上补过的黑袜子,应该穿上鞋的。风呼啸着从她耳边掠过,力量大得像是要托着她向上飞,但她知道,自己正在下坠,而且越来越快,这是重力G的作用,她记不起计算时间t的公式,没法知道准确时间。哪怕只有几秒钟,能这样挣脱一切束缚地自由飞一次,也好。她的心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欢喜。她知道,几秒钟之后,她将重重地砸在地上,属于她的一切都将分崩离析,同时发出这一辈子最大的一声。
啪!
关门时带出来的风裹挟着儿子的怒气和那句“废物”的余音,还有下楼远去的脚步声,冷冷地撞在她的后背上,让她一下子醒过来。
她走到门口,脱下拖鞋,换上掉皮的黑皮鞋。
【本文为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专题作者云展云舒之邀创作,主题为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