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指挥部







(一)

旧指挥部


我对我的出生没有任何印象,反正对我父亲的亲戚们来说不是什么欢欣的场面,用我奶奶的话说 —— 我下面“少了一块肉”


我的记忆算是从旧指挥部开始的,这个有些战争年代色彩的名字是我家所在的那片房子的泛指。


我的母亲和父亲都是国营钢铁厂的工人,厂里的房子大多都是挨着大片的钢铁生产厂区建起来的,人们都住在这些单位房里。


我的童年就在钢铁厂里度过,这里的“钢铁厂”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厂厂房,对这里的人而言,更像是一个较为独立的社区,这里虽以厂区为主,但也有学校、医院、商店、菜市场等等,总得来说算是具备基本的城镇功能。


钢铁厂分为四个区:东区、西区、北区、和红旗区。旧指挥部哪一个区也不属于,大概是因为靠近焦化厂,大概是焦化厂里高高的烟囱发出的难闻的焦臭味令厂里所有的人都印象深刻,大家于是干脆就称这一带为焦化了。


从焦化厂大门左边的一个巷口进去,经过一段两边是土红色矮砖墙的夹道,转弯,就是水泥铺成的宽坡,上了缓坡,穿过几棵树冠繁茂如屋顶的紫荆树,才能看见被树遮住的一栋栋交错排列的两层红砖楼,第二层延伸出的阳台由红砖镂空砌成菱形花样,面上拥挤地摆着花盆,种着的大多是芦荟,三角梅,茉莉,这样的花草。


我家就在第一排左边的红砖楼一楼最左边的一间,门前的公共过道停着父亲的摩托车,也是楼道里唯一的一辆摩托车,是我出生前母亲和父亲用开养鸡场攒下的钱置办的。


听母亲说,这是辆日本牌子的车,当年养鸡时,一是为了运输方便,二是想着要买就买辆好的,于是买下了它。这辆车当时我父亲单位的科长也有一辆,父亲一个普通工人在当时拥有一辆这样的车,的确是很奢侈的。


在我家门前这条不算宽的走廊里,比我大一些的男孩都爱骑上摩托车去,摆出一副威风的赛车手样子,握着把手,学香港电影里骑机车穿牛仔夹克戴黑墨镜的浮夸男演员对着车前镜作抹头油状,又或者把红色车头上银色的汽油盖旋开又打回去——他们喜欢听它发出的清脆响声。


住在这样一排排宿舍式的房子里,人是会常常经过别人家门前的,那时侯,除了夜晚睡觉,没人会在白日里关门,只斜一眼就能从外面将房子里望个清楚。


住在左边的一家邻居,女主人是比母亲大好几岁的阿姨,她喜欢我,总是带我到家里玩,我也常常“不请自去”,那时我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在走廊过道里走着走着,难免要绕到别人家去的。


她家里总是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新奇,可惜年数太久,很多的玩意和吃食我无法记起来了,但不知怎么,我唯独记着两样:青橄榄和石磨豆浆。


大概是潮汕人的缘故,阿姨喜欢嚼橄榄,她家里常能看见一袋子新鲜嫩绿的青橄榄。这样的新鲜橄榄我现在再没见过了,回想那时见到的青榄总是小小个那样青青绿绿的,仿佛还带着枝头的气息。


人们大概对青橄榄都陌生的很,对橄榄制成的蜜饯却熟悉的多,这我十分理解,没吃过青橄榄的人是不能想象那样酸涩的苦味的。我记得入嘴时,第一道就是鲜明的苦味,紧接着是涩中捎带了些酸味,这实在是很不能讨好小孩的味道,咬下一口去,果肉更是硬梆梆的,我尝了一口,就扔在桌上了。


阿姨看我苦的皱起了眉,带着她的潮汕口音笑我说:“其实它好吃的,这个橄榄,就是要越嚼到后面越香的”


我那样小的年纪是不能理解什么“越嚼到后面越香”这种话的,只会相信自己的舌头告诉自己:是甜,还是不甜。


她家里还有一口石磨,不算太大,青灰色的磨盘边上嵌着根粗木头,用手拉着转。我以前从没在她家见过,直到一天,她叫我去喝豆浆。


我一进门,就见厅中央一个三脚木凳子架着石磨,磨盘口下面接着一只水桶,放在水泥地板上,旁边还放了个水里满浸着黄豆的红色塑料盆,小小的客厅就这样被挤占的差不多了。


我看着她一手拿水勺从盆里舀上来一勺黄豆,混着水往磨盘上的小圆洞里倒入,另一只手缓慢地(我想大约是石磨太沉了)推着磨盘转动。


不一会我就见到细密浓稠的、牛乳般的白沫从上下两块圆石盘中间的细缝里慢慢溢出来,流入下面的环绕着的渠,渐渐的越挤越满,在磨盘口汇成一股,柔柔密密的沫相互拥挤着,轻轻缓缓地掉入了正接着他们的桶的怀抱里。


我看着桶里乳白的沫一点点满起来,把桶壁也染成好看的奶白色,不由的呆住了,仿佛脑子里,房子里满是轻飘着的沫,一瞬间身体像是充气般的 ,充满了儿童独有的幸福感。


不觉间,磨盘沾满了白色的泡沫,连桶里的沫也快满溢出来,阿姨将它们倒入另一个盖着白纱布的桶里,白花花的豆渣就被留在了被豆乳浸透了的纱布上,她把纱布包起来,用力挤走里面最后的豆汁。


此时桶里的沫已没了大半,露出了下面的豆浆,颜色也变的有些发黄,不复牛乳般的洁白。


最后,阿姨将生豆浆倒入锅里煮,我也跟在她身后去看,虽然还没有灶台高,看不见锅里煮着的豆浆变成了什么样,但我听见了气泡在锅里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感受到带着豆子香气的热气,一阵阵轻扑在我脸上。


等锅里煮沸的豆浆稍凉了些,阿姨拿了印着大红花朵的搪瓷杯给我满满倒了一杯。


我看着杯子里浮在面上的气沫一圈圈转着 ,和刚冲泡好的牛奶一样,只不过牛奶面上漂浮着的沫里总会夹着一些没融化的奶粉块,湿黏黏的,没来由地让人觉得有些恶心——我讨厌喝牛奶,天生厌恶奶腥味,相比之下,豆浆就没有那样难闻的味道,热豆浆的香气暖和、舒服,有一种极普通、极平常的满足感在里面,特别是于我这样不喝牛奶的怪小孩,多少可以代替一些牛奶的蛋白质吧。


这两样东西,在我搬出旧指挥部后再没看见过了,我再没喝过石磨细细慢慢、滴滴点点磨出的鲜洁豆浆,再没亲眼见过那使人感到幸福的牛乳般白沫了。


不过,若是我现在再见到青橄榄,放在嘴里嚼上几口,大概能咀嚼出它的甘香来了吧,大概也能明白,为什么那样苦涩的橄榄会“越嚼到后面越香”。


许多如青橄榄一般的东西,并不是本身就这样苦涩得难以入口,而是我们不愿去咀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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