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不能参加你的葬礼了。”
车祸惨死的年轻女人满目疮痍的身体逐渐复原,鲜活明亮的身躯又慢慢变透明,她在笑,也在告别。鬼魂只有在投胎的瞬间才能恢复生前的样子。
刘一也冲她笑着,挥了挥手,在女人彻底消失后又叹了口气。
那是刘一来到冥界认识的第一只鬼,现在,她已经重新步入轮回了。
冥界从二十年前开始新立了条规定,只有与人间告别过的鬼魂才能进入轮回,重新投胎。所谓告别,可以是葬礼,也可以是一句再见,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接受你已经离去的事实,就算告别了。这种告别没有期限,什么时候人间有了你离世的记录,什么时候你就能重新投胎了。如果你恰好是那么一位特殊的存在,能死了两百年都不被人发现,那么冥界会自动为你办理转世的手续。
比如柳青,一个死了一百九十九年的清朝女人。一场大火将她跟另一个女人一起烧死了,但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她的存在,都以为死的是那个女人。
柳青依然穿着桃红旗袍和花盆底鞋,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乌珠顾盼,朱唇素手。本来被火烧死的鬼该是体无完肤的,但死了一百八十年了以上的鬼魂在冥界可以享受特殊修复待遇。毕竟死了这么多年也没人发现,也是够可怜。
“我可还有一年就能重新投胎了。”柳青说到这里,眼里有期待,也隐隐透着一丝不甘。
刘一问她:“还想做人吗?”
柳青摇头:“做人有什么好?这年头还不如当条宠物狗,随便卖个萌,就能有人伺候。”
柳青顿了顿,又说:“死了……还有人惦记。”
刘一又问:“你不恨吗?”
柳青垂下眼睑,想了想说:“刚开始恨,后来不恨了。生在那个年代,主子想找个替死鬼,做奴婢的,哪敢说不啊。”
忽然她又抬头,冲刘一阴冷的一笑,“我前阵子看到她的转世了,果然没什么好结果,年纪轻轻就死了,到现在都没人发现。”
刘一浑身一震,柳青缓缓靠近她,冷冷道:“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啊?”
刘一急忙往后退,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一个穿白衣白裤的男人,刘一知道,那是摆渡人,负责指引鬼魂投胎的使者。摆渡人没有脸,面部一片空白,声音却是年轻又好听的。
摆渡人挡在刘一和柳青的中间,钳住了柳青朝刘一挥舞过来的手。
“还有一年就要投胎了,就不能消停会?”嗓音清冷却带磁性。
柳青秀丽的脸开始扭曲,带着愤怒和恨意,她指着刘一喊道:“就是她!我当初就是替她死的!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刘一愣住,脑补出自己的前世是清朝某位妃子,因为某件事假死脱身,而让婢女当了替死鬼?但又觉得前世今生什么的太不科学,晃了晃脑袋将柳青的胡话又甩了出去。
摆渡人淡然道:“然后呢?你想怎么做?”
柳青有些茫然,好像这么多年漫无目的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她却忘了等待的目的。
她慢慢冷静下来蹲下身,又很乖巧的说:“我不闹了,我还有一年就要投胎了。”
刘一被她这一起一伏的转变惊得不行,她小声问摆渡人,“她是不是有病?”
摆渡人轻笑道:“如果是你被人间遗忘了两百年,也会疯的。”
刘一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独自絮絮叨叨的清朝女人,突然有些心疼,然而又想到自己烂在荒山野岭的尸体,顿时又无限惆怅。
这是刘一来到冥界的第二十七天,二十七天里她带着对冥界的好奇在这里闲逛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危险。
摆渡人在虚无里走得飞快,虚无是一片漆黑,摆渡人白衣白裤,是黑暗里唯一的对此。这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声音没有方向,但刘一知道,那是通往人间的路。
刘一小跑着追上摆渡人,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摆渡人回:“去看你的尸体。”
刘一不曾想过生前无差别讨厌昆虫的自己,死后会被这些生物无差别的喜欢着。苍蝇在她腐烂的身体上打转,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恶心虫子,刘一侧过头去不想看第二眼。自己那张满目疮痍的脸让她作呕,她似乎能闻到空气中那股腐败的味道。她看着自己躺在烂叶里,和肮脏的泥土不离不弃,年轻的身躯沦为昆虫和微生物的食物。
刘一为自己的死感到悲哀。
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真是柳青说的那个人。
摆渡人说,只有死法凄惨的鬼才会忘了死因,因为那太痛苦,以至于记忆受到强烈的反抗意识。
然而刘一想,自己莫名其妙死在一座荒山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压根不会有人来的地方算怎么回事?
第一次看自己尸体的时候,刘一吓得哭了出来,但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后,她开始审视,尸体鲜血淋漓,看得出死前是挣扎过的,难道是死后被弃尸荒野?而且凶手连给她挖个坑都不愿意。
摆渡人说:“你想成为第二个柳青吗?”
他说完用他那空白的脸看着刘一,刘一低着头心里直发怵,只能一个劲的摇头,根本不敢看他。
“你没有家人朋友吗?”摆渡人问。
刘一说:“有。”
“他们不找你吗?”
刘一看了一圈周围半腰高的杂草,凹凸不平的荒山,苦笑道:“估计想找也找不到吧。”
摆渡人说他是为了完成业绩,每月必须安排三百个人投胎,刘一在他这个月的名单上,所以他会协助刘一尽快让人发现她的尸体,然后通知她的家人,为她举办葬礼,这样,她与人间告别后,就可以重新投胎了。
刘一没有告诉摆渡人的是,她不确定这个世界上还会不会有人在找她,还会不会有人为她举办一场葬礼。
摆渡人首先的建议是,一般凶手在杀了人后都会返回作案现场,所以他们就在这里等。
刘一蹲在一棵树后,背对自己的尸体,忽然想,忘了怎么死的也挺好,反正已经死了,又何必徒增烦恼呢。
摆渡人坐在她身边,安静的盯着她的尸体,一言不发。
尽管他并没有五官,但他这样赤裸裸的盯着自己的尸体,刘一觉得有点尴尬。
于是刘一找话题开口:“你们这行,是不是都没有脸啊?”问完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刘一又接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的五官。”
说完她看了一眼摆渡人的反应,尽管看不出任何表情。
摆渡人不咸不淡的回:“等你投胎的那天,会看清的。”
刘一感到惋惜:“啊?那不是永远都没人记得你们?”
摆渡人满不在乎的说:“我们不需要有人记得。”
“可是你陪那些鬼魂走了他们一辈子里最黑暗的路啊。”
摆渡人冷笑:“活着的时候不记着陪他们走路的人,死了倒还来惦记一只鬼吗?”
刘一觉得一阵羞愧,似乎说的那个人就是她。
她记得自己生前的事,倒是有那么一个陪她走路的人,那个她最好的朋友,现在在找她吗?
话题没法继续,两只鬼在树林里蹲了两个晚上,一无所获。
摆渡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麻的手臂,刘一听到了骨骼的清脆声响。
摆渡人说:“今天他再不来我得先去照顾其他的鬼魂了,你就在这里守着,有情况通知我。”
刘一点点头,忽然眼角瞟到一个黑影,在昏暗树林里缓慢移动着,还有杂草簌簌的摆动声。
她感到自己的心突突跳得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
摆渡人伸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声音温润了些,“别怕,你就在这里,我去看看。”
黑影一路走到刘一的尸体前,静默在那里不动了。
过了一会,刘一听到一阵抽泣声。
陌生男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道声音的刹那,刘一心猛的一沉,一股巨大的恐惧缓缓将她包围,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脑海中突然闪过男人粗糙的手,暴力的拉扯。
刘一痛苦的抱住头,摆渡人在身后问:“是他吗?”
刘一不敢回头看那个人,她陷入莫大的恐慌,痛苦的记忆就要呼之欲出,她又牢牢地将它锁住。
男人拿出铁锹开始挖土,打算埋了刘一。
沙沙沙,那是泥土抖落在身体上的声音。
刘一不敢看男人的脸,抱着头止不住的颤抖。
就在这时,摆渡人的身上突然闪烁着红光,说明冥界有了突发事件,需要他马上赶去处理。他看了眼刘一,有些犹豫,但又不得不走。
“你跟着他。”摆渡人语气不容置否。
刘一摇头,“不,我不敢,我不要想起来。”
“你必须跟着他,否则永远都不可能有人发现你,你会成为一具骷髅,难道你想这副样子在冥界游荡两百年吗?”
刘一身躯一震,这副样子?什么样子?
她惊恐的看着自己,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满身鲜血,跟那具尸体一模一样,毕竟她不像柳青有修复待遇,可她居然一直忘了看看自己。
“我……我该怎么办?”
摆渡人指着正在低头埋尸的男人,说:“你先跟着他,我晚点来找你。”
刘一盯着摆渡人的脸,呆滞的点了点头。
摆渡人在黑夜里飘忽几下,不见了踪影。
刘一回过头慢慢走到自己尸体旁边,在看清那个男人的脸的瞬间,一切的记忆都涌现了出来,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恐惧。
她生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人抢劫然后拼死反抗,最后被曝尸荒野。她甚至还想到,那个男人居然没有想劫财又劫色。
男人埋了她之后,跪在地上一个劲的道歉,似乎很害怕。
跪了一阵后开始往山下走,刘一跟了上去。
男人名叫梁秉,估摸着四十多岁的样子,独自住在狭窄的出租房里,此时正一脸愁容的喝着酒。
刘一的手穿过他的咽喉,根本不能触碰到他。没有巨大怨念的鬼,是报复不了人的,刘一没有怨气,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这也是摆渡人放心让她跟着杀人凶手的原因。
不恨这个人是不可能的,只是刘一生前也没有什么活着的想法。她想起那张重度抑郁的检查单,想起与家人决裂的那个晚上,想起最好的朋友离自己而去的那个黄昏,她生前活得很糟糕。
突然身后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哒—哒—哒,像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但又比高跟鞋厚重。就像……花盆底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刘一看着突然出现的柳青,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柳青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没用?对害死你的人居然连仇都不想报?”
刘一的重点却放在她为什么说还是。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柳青表情突然凶狠起来,“一点怨念都没有,拿什么跟人间的魔鬼斗?”
刘一感到作为一只鬼的挫败。
她只能说:“没办法,我丧习惯了。”
柳青表情飘忽不定,一会凶恶的瞪着人,一会又轻声细语。
“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刘一好奇问:“怎么帮?”
柳青阴冷的笑了笑,伸出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就像这样。”
“啪”的一声,灯突然灭了,出租屋陷入黑暗。
黑暗中的梁秉按了几下开关,灯没亮,他却突然有些发抖,眼睛直直的盯着某个地方,又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他用力的揉了揉眼。
柳青露出死时的模样,被火烧的千疮百孔的身体,白骨裸露在外,鲜血淋漓,她缓缓靠近梁秉。
梁秉看见了,脸色瞬间吓得惨白,冷汗直冒。他惊恐的拼命拍打门,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梁秉跪下来颤抖着求饶:“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他把柳青当成刘一了,刘一他是不是不经吓还是被吓傻了,没看见柳青跟她完全不是一个时代的吗?
柳青伸出可怖的手,指甲尖锐的靠近梁秉,表情像要吃人。
刘一突然问:“你要干什么?”
柳青说:“我帮你杀了他。”
刘一急忙拉住她,“你杀了他我也活不过来了,而且你不是就要投胎了吗?不能杀人吧?”
柳青不以为意,“那又怎样?”
“你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一天吗?”
柳青忽然表情变了,她露出不明所以的笑:“谁说的?我是为了等你呀。”
刘一愣住,莫名的不安起来。
柳青看向梁秉,神色冷峻,“说,为什么杀我?”她在代替刘一问。
梁秉惊恐万状,“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要钱……救我的孩子。”
刘一看见狭窄的出租房内唯一的摆设是一张书桌,上面除了一个相框,其他什么也没有。相框里一个年轻的男孩开心的笑着,嘴角有好看的酒窝。
刘一问:“那你的孩子呢?”
柳青重复她的问题。
梁秉停顿了一会,眼里含着泪说:“他死了,癌症。”被触动巨大悲痛的男人终于捂着脸抽泣起来。
刘一没有说话,柳青安静的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刘一沉吟道:“让他去自首吧。”
还没等柳青说出口,梁秉率先抬起头说:“我会去自首的。”
刘一有些吃惊,但看梁秉的反应,就算柳青不吓他,他应该也会去自首。她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就有人能发现她的尸体,然后为她举办葬礼了吧?
柳青和刘一走后的第二天,梁秉去自首了,警察在城外的荒山上挖出了刘一的遗骸,刘一没去看,她实在接受不了那样的自己被人从土里挖出来的样子。
她去了殡仪馆,尸体被暂时存放在那里,等待家属认领。
死气沉沉的殡仪馆里,刘一看见她的父亲和最好的朋友在哭泣。他们流泪,因为悲痛,因为不舍,因为那是离别。
摆渡人站在她的身后通知她:“你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
“我可以邀请人来参加吗?”
“人?大概你请不动吧,鬼倒是可以。”
刘一笑了,她又用错了那个特殊的名词。
人生前可以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婚礼,成人礼,乔迁礼,生日礼,人死后,也可以邀请鬼参加葬礼。
柳青仍然穿着那身桃红旗袍,站在一堆黑衣黑裤的人群中浑身不自在。
“你的葬礼也不过如此。”
刘一也是第一次参加自己的葬礼,说不出什么感受,但有点不舍,因为,这代表她真的跟这个世界告别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这个人,刘一只会存在别人的回忆里。
她问柳青为什么帮她?
柳青又露出那种骇人的阴笑,让人头皮发麻,“奴婢护着主子,应该的嘛。”
刘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摆渡人的白衣白裤在压抑沉闷的人群里显得异常突兀。
葬礼完成了,已经跟人间告别了。
摆渡人带领着刘一重新踏入虚无,仍旧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但这回摆渡人身上却发着光,刘一不由而然生出一种被他牵引着的安心的感觉。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我难不成真是两百年前让柳青成了替死鬼的那个人?”
摆渡人像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不由嗤笑一声说:“鬼话你信?”
“那她干嘛那么说?”
“她跟每只鬼都那样说。”
刘一愣住,“什么?”
摆渡人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她确实是那样死的,不过是她自愿的。但她的一腔忠诚却换来了她主子的自尽,她觉得自己死得不值。这么多年也确实没人为她办场葬礼,慢慢的,她精神时好时坏,遇见谁都说是她主子转世。但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会为那些跟你一样无法申冤的人出手,有时候下手也会不分轻重。”
真相大白,刘一对柳青生出同情,“啊?那她也太可怜了。”
摆渡人继续向前走,“没事,反正她也快投胎了。”
“你当摆渡人很久了吗?知道得这么多。”刘一问他。
摆渡人轻声说:“也没多久,三十天吧。”
虚无的尽头不再是人间,而是光明,一片刺眼的白。
刘一抬手挡住眼睛,那光灼得她眼睛生痛。
摆渡人站在黑暗尽头望着她,“就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刘一突然叫住他。
“等等!不是说最后可以看清你的脸吗?”
摆渡人回过身来面对着她,慢慢往后退,隐没在黑暗里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摆渡人带着笑,笑起来嘴角有好看的酒窝。
刘一蓦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盯着他,是他!那个相框里的男孩!
刘一看着他微笑着渐渐退远,伸出手想拉住他,“哎,你……”
摆渡人却朝她挥了挥手,笑着说:“真的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再见。还有……对不起。”
刘一释然的放下手,也朝他笑着。
“谢谢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