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願做閒人

此生只願做閒人


常有朋友问我,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会着迷一些没有用处的传统文化?那些老年人才有的爱好,对你为什么会有吸引力?那些提笼架鸟,听曲喝茶的闲事,不是浪费时间,就是消磨生命。你就不能趁年轻做点正事吗?

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每次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大概只是个人爱好,但也许因为我天生是个懒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懒得不能再懒。

懒里常常生出闲情。而闲情的世界里,偏偏有着又幽静又广袤的美,太过吸引人,不知不觉就堕入那些仿若宋画中混沌未蒙的留白处,在松风茂林、翘角朱檐之下,成了个看上去不那么进取,不那么与时代合拍的遗老遗少了。

不然,就曾是忘川里某个拒喝孟婆汤的鬼魂,把上辈子的记忆又全都打包带了回来,一点一点,仔细寻回曾经用过的物件,在现代的时光里,换了一双年轻的手,重新抚摸它们精美细密且历经时间淘洗过的质地。

那些没能忘怀的习性与念想,时时在现代的生活里悉窣作祟,如同庭院里清不净的苔藓杂草,日日俱增。这些闲情,总是要在墙角生出新绿,飞速旋转的时代之轮不能使之湮灭,相反,它们总在嘈杂的清静处,背阴墙角的光线里,独自幽静,即便巴掌大的一隅,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气象与天地。


所以我想,那好,干脆写上几笔,告诉那些匆匆忙忙劳劳碌碌,毕生致力于「做大事」、「做正事」的朋友们,这世上,从古至今,懒人自有懒人的活法,闲人自有闲人的世界。

庄子在《逍遥游》里讲了一棵大樗树的故事,有这么一棵大樗树,它长得虽大却木质疏松,树干因为遍布木瘤盘结而不合绳墨,枝杈因为弯弯曲曲而不合规矩,所以它就长在路边显眼处,可工匠们从来连看都不看它一眼,既不可以用它做栋梁,也不可以做家具,砍了它,甚至连个用处都想不出来。

惠子曾取笑庄子说:你的思想,就和这种树一样,大而无用,整天都是天闲啊,逍遥啊,讲求唯物主义的劳动人民们一点都不喜爱。

可是庄子特别不屑一顾,他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简而言之就是,你有这么好的一棵大树,何必担心它没有用处?将它种在什么都没有的旷野之地,拿来给人乘凉于树下,逍遥倾卧,多好啊!正因为它看起来什么用都没有,才成功长成了参天大树,也不会再担心被想利用它的人砍伐。这些看起来毫无价值的地方,不正是它最有价值之处吗?

事到如今也依然是这个理,这世上无数人和事,不都和大樗树一样一样的么?纵然自己很努力的生长了半天,终究也没能成为主流价值体系里能被成功使用并贡献价值的标准件。

可是,那样就等于没有价值了吗?没有那样的价值,才恰好是种福气。万物秉赋本异,价值这件事,是因标准不同而不同的。


好比说,《庄子·人间世》里,有一个叫支离疏的丑八怪,传说他的脸隐藏在肚脐眼下面,肩膀高过头顶,颈后的发髻朝天,五官向上,两条大腿与胸肋相连。这个怪人平时靠替人缝洗衣服就能糊口,再替人做些簸米筛糠的活,就富足到足以养活十口之家的程度。他虽然丑到了极致,但正因如此,国家征兵时,他可以摇晃着膀子在人群中走,没有人征他;国家有重大工程抓壮丁时,他因为长年残疾而免去劳役;国家发放病残救济,他还可以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

所以庄子点评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我总觉得,正是工业革命之后,马列席卷以来,急功近利的伪唯物主义者们,便往往仅以「实用」为权衡价值的唯一标准。使这个本已经乱作一团的世界,加速混乱。整个时代的标准都逐渐的统一为:直接、实际、快速、有效用的事物才是有价值的,反之则是无价值。

「多」、「快」、「好」、「省」的追求,其实并不能令一切真的好起来。许多事物的真正价值,或者其间接的效用,并不那么显而易见,并且,它们潜藏在时间、文化、精神中的无限价值却远远超过了功利者们目所能及视域。

也许,那些正在忙着做大事挣大钱当大人物的人们,永远都忙不过来窥视一眼这清闲无用的世界。但我还是有闲心闲情闲时间,把一些闲话说出来。

比如清代有个叫张潮的人,才华算得盖世,只是不喜欢八股文,苦读不第。后来补官才仅仅做了个翰林院孔目,官从九品,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官。但他写的无数本闲书,最后却流芳百世,其中著名的《幽梦影》,当中记录过这样一句话:「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不才,我也秉持了这个不那么积极进取不那么勇争第一的价值观。只想把余生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自由闲懒中去。

其实要想有幸做个闲人,还真不知得修修攒攒,累上几生几世的智慧福德。那营营役役辛苦奔波却名利璀璨的日子,也是需要智慧来跳脱的吧。所谓「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此中智慧,耐人使劲想想。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朝朝暮暮营家计,昏昏昧昧白了头。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修。」这是清末一位民间俗称「罗状元」的僧人所写的《醒世诗》。我常把这诗发给身边朋友励志。可也总遭到朋友们得奚落:「谁不愿意享清闲啊?我要有足够多的钱,比你还会闲,比你还会生活!可是现实哪里容得我停下来手中的生计,哪怕一分钟!」

说的是呢,人人皆为生活奔忙,谁能真正坐享「清闲」。做人这么辛苦,这人世间的底色仿佛就是闭眼时虚空中的无明黑暗,其间虽然细碎闪烁着美与善的星光,但它们似乎转瞬即逝如花朵,微弱也脆弱。

最能吸引人群们纷涌追逐的,最光彩夺目的,还是熙攘人世里那些金、银、琉璃、车磲、玛瑙、珊瑚、琥珀、珍珠等宝吧?所以虚谈闲情,坐而论道,又仿佛是个地地道道「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尴尬姿势。


可是我想,正因为人世艰难,行旅无常,花开叶落的人生际遇,总无永远的一路坦途,所以我们才需要行脚途中的小憩,松荫树下的乘凉、小石泉边的渴饮;也才需要穷则独善其身的退守和归去来兮的从容。钱多钱少,名大名小,与生活过得是否满足,是否快乐,是否幸福,甚至是否富贵,其实都没有绝对的必然联系。幸福是一种内心感受,富贵是一种生活态度。

要问我,这世上什么最奢侈?我想是:健康,快乐,时间。

生活,应该过得慢而美,从我们的祖辈那里,学一些把自己活得认真又优雅的态度。「池小惟容月,家贫尚买花」,没有钱,也一样可以拥有审美的人生,不是吗。

而真正的美与真正的乐,也只有在宁静和悠闲的气氛中,才敢驻足。凑凑合合,快快速速的活着,岂不是活得像个快餐汉堡?

《菜根谭》里说:「清闲无事,坐卧随心,虽粗衣淡饭,但觉一尘不染。忧患缠身,烦忧奔忙,虽锦衣厚味,只觉万状苦愁。」

那些远古的高明之士,深谙天人化生的妙道,日常除了重视四时调摄,饮馔服食外,还于琴棋书画、古玩清赏,玉璋碑帖,文房器具处,寄托情志,借物抒怀。要学习这些祖先们,把生活过得闲适雅致,有张有持,亲近自然,效法天地。

苏东坡曾经总结出「人生赏心十六件乐事」,分别为:「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人生的目的也许真不在最终要去往哪里,而是轻舟缓行,享受途中风景。

现代人的生活里,已然失去了那些精致细腻唯美的生活物件和精致细腻唯美的生活方式,只因我们已然丢失了精致细腻唯美之心。而美这件事,正是时时提醒着我们,人这一辈子,不能凑合着活。如果我们的生命,连对美的追求都湮灭了,那又何来真与善。

打坐也好、弹琴也好、喝茶也好,插花也好,甚至唱曲儿也好,对这些闲情逸致的喜爱,其目的不该是向别人表演出人生,而应该是将自己此时此刻在人生中的真实感受加以诗化演绎,并且这诗的读者只是自己。其实这也不过就是这片土地上生生灭灭了几千年的中国人,一直在过的寻常生活。就像有的植物只在某一片土地上天然滋生,因为只有那片土地的养分、气候、生态,才适合于那样的植物自然生长一样。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在中国这片土壤里生长起来的文化,既不用小心翼翼传承,也不用钻破脑袋去复原,这是从自心里生长出来的东西,即使是刨了根,断了代,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郑板桥的著名长联,上联是:「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下联是:「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枚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我想,我所要的生活就有点这么个意思,温饱自足的状态下,享受尽可能多的闲时间,摆弄摆弄花草,抬头看看天。如果还有余钱余闲,就为别人做些事。


虽然在人间穹窿,那些细碎闪烁着的,美与善的星光,看起来如此转瞬即逝,花朵般微弱也脆弱,但它们是星光,夜空中永恒指引人类的星光。这人世间,不只需要工、农、兵、商,更需要抬头仰望星空的人。

末了,想起古诗云:「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虽然我数学一向不好,但这笔账,我觉得最划得来。

我的朋友史航写过一首打油诗用以恭贺友人书画展。我却悄悄把这诗背了下来,它时时在我耐不住书写的清贫与寂寞时,跳出来抚慰我,它一笔一画的,时时在我书桌上闪光:「以闲为福清岁月,看字如画好生涯。郎家自有旧纸笔,不羡朱门客如麻。」

一只笔,几张纸,我这辈子就够用了。

二〇一四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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