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手翻动历史画卷,看汪曾祺通过孩子的成长,诉说底层人民的境遇

汪曾祺,1920年生于高邮,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汪老年轻时在西南联大求学,师从沈从文。在短篇小说创作上,汪老成就颇多,多篇小说被选入语文课本。

1958年夏秋之际,汪老被下放到张家口农业研究所劳动改造,1960年摘帽后无单位接收,于是在农研所画植物图谱。短篇小说《黄油烙饼》就是以这段经历为背景创作的。

《黄油烙饼》写于1980年春。同年,汪老创作了经典短篇小说《异秉(二)》、《受戒》以及《岁寒三友》,它们被广泛赞誉,光彩夺目。《黄油烙饼》在其中并不起眼。但汪老当时已经60岁,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作品都是时代的产物。《黄油烙饼》的诞生非常不易,也标志着汪老回到了偏离已久的自主创作的道路上。

《黄油烙饼》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叫萧胜的七、八岁的孩子,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奶奶去世后,萧胜随父母在坝上开始了新的生活。生活渐渐艰难,萧胜渐渐成长。在珍贵的黄油烙饼的香甜中,萧胜又想起了饿死的奶奶,痛哭失声……

文中,迷人的坝上美景装点着时代僵硬的面孔,亲情的浓郁填补着物质的极度匮乏,爱的深沉伴随着成长的懵懂。没有激烈的情感冲突,语言也始终平平淡淡,正因为如此,最后那一击显得尤其沉重。伴随着萧胜的哭喊,读者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打动我的,不仅是萧胜的三次哭泣、成长过程中奶奶无处不在的爱,还有食物巧妙的隐喻,以及汪老平淡的语言中蕴藏的深情和对底层人民的爱和悲悯。所以,我将从以上这几个角度来解读汪老的这篇《黄油烙饼》。

黄油烙饼

01、主人公萧胜的三次哭泣:象征着底层小人物成长经历的阵痛,每一次落泪都标志着不一样的情感震颤,背后意蕴深长

小说中,小主人公萧胜是个7、8岁的孩子,他正处在“狗都嫌”的年纪,顽皮好动,天真无知。萧胜的三次哭泣,第一次是在奶奶死后,第二次是在采到很多蘑菇时,第三次是吃着黄油烙饼又想起奶奶时。

在我看来,萧胜的每一次的哭泣,都伴随着成长的阵痛,和对奶奶愈來愈深的思念和理解。对于这部分内容,我将从以下三个切入点进行分析:

①萧胜的第一次哭泣:代表着对奶奶单纯的怀念,并为后文感情爆发作铺垫

在老家,萧胜远离父母,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对萧胜的爱,恰似春雨润物无处不在。奶奶给萧胜接衣裳,衣裳虽旧,“倒是挺干净的”。奶奶给萧胜做鞋子,嘴里抱怨着萧胜的脚上“有牙”,是“铁做的”,还是做两双,“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

奶奶把全部的爱,接在衣服上,纳进了鞋底里,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竭力维持着小孙子的体面。奶奶拖着病体,把几乎所有的食物留给了萧胜,自己渐渐饿死。奶奶去世了,萧胜闻着奶奶枕上的味道,赤脚靠着奶奶纳的鞋底,第一次哭了。

至此,这是萧胜第一次接触死亡,他知道从此他再没有奶奶了,他感受到了失去至亲的痛楚。但此时,萧胜还是不谙世事的。他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就死了,甚至还对她自己的死期做出了预言,仿佛只是和死了头牲口一样平常的事情。

他的哭泣,单纯是因为想念奶奶,难过于失去奶奶的呵护,或许也是因为,从此要和陌生的爸爸一起生活,没有了熟悉的安全感。

②萧胜的第二次哭泣:日渐成长的萧胜顿悟奶奶的不易,怀念情绪中夹杂心疼,让人倍感心酸

回到坝上,跟随者汪老笔下的无边美景和新鲜见闻,萧胜和我们的心情都渐渐轻松了一些。喘着气的汽车,一棵树也没的平原,无边的马兰,晃晕人眼的马铃薯花,大得异常的鲫鱼……坝上风光美好,食物充足,虽然没有奶奶在身边,但爸爸和妈妈对萧胜疼爱有加。和所有爱玩又健忘的小孩子一样,萧胜对奶奶的思念淡了许多,像是连同奶奶做的两双鞋一起,锁进了柜子里。

萧胜学会了侍弄蔬菜,学会了采蘑菇。采到那么多的蘑菇,萧胜的心情从兴奋转为悲伤。他第二次哭了。他想起了在老家时,奶奶把食物几乎都让给了自己,他懂了,奶奶是为了让他活下来,自己慢慢饿死的。

萧胜的第二次哭,汪老用的词是“流出了眼泪”,这眼泪伴随着萧胜用线穿蘑菇的动作,几乎是无声的。萧胜此时不单单是思念奶奶,他的心里还有对奶奶的心疼——“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和对自己当时什么也不懂,只顾玩耍,没有劝奶奶吃东西的内疚。

萧胜在成长,同时,这成长也为最后情感的爆发做了充足的铺垫。

汪老的画作

③萧胜的第二次哭泣:代表着对奶奶深深的愧疚和思念,情感猛然爆发,触人心弦

三级干部会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开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还是分等级吃饭,这些都是萧胜从未见过的稀奇事。小孩子虽然好奇,却也不懂深究其中的原因。但在物资如此匮乏的情况下,啃着掺了糠的红高粱饼子,萧胜的鼻子被南食堂干部伙食的香味牵引着。闻着黄油烙饼的香味,他好奇上了以前不馋的黄油烙饼的味道。

在萧胜的再三追问下,心疼他的妈妈,打开了奶奶从没舍得动的黄油,给萧胜做了和南食堂一样香的黄油烙饼。萧胜吃着珍贵的黄油烙饼,不由地想到了奶奶,失声痛哭高叫。

如果当年奶奶的病得到医治,如果她也能有这么香的黄油烙饼吃,如果自己当时懂事一些,让奶奶多吃点东西,奶奶是不是现在还能陪在身边?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奶奶”,让多少读者红了眼眶。黄油烙饼是甜的,可是思念的痛苦和残酷的现实,那么咸!

从老家到坝上,在残酷的生活中,萧胜有了人生经历和思想厚度的积累,他对奶奶的感情,也得以在此刻集中爆发。

在我看来,萧胜的第三次哭泣,是对奶奶深深的思念和绵绵无尽的愧疚,是一个孩子对残酷现实的质问和谴责。

汪老的画作

02、小说中每一种平凡的食物都有自己的特色,背后寄托隐喻的情感沉重如山,紧紧压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让人禁不住深思

汪老的文章中,美食的身影无处不在。他的很多小说,甚至是直接以美食为名的,比如《熟藕》、《八宝辣酱》,最有名的,当属《黄油烙饼》。黄油烙饼,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念来口齿生香。但小说中提及那么多美食,真如我们读起来那么美味吗?让我带你细数每种食物背后巧妙的隐喻和寄托的情感:

①贫困岁月简单的食物让人怀念,食堂奢侈的伙食实则埋下隐患,两者鲜明对比让人唏嘘

贫困岁月平凡食物藏着小人物美好的愿景和亲情:

在小说的一开始,奶奶给萧胜做吃的,是什么呢?“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这是一个农村家庭在贫苦岁月里能给孩子提供的最好的食物了。小米、玉米、萝卜、白菜是自家种的,生蛋鸡是自家喂的,小鱼儿是挽着裤腿河里捞的。无疑,日子虽穷,却也安静,鸡蛋、小鱼儿点缀着简单的萝卜白菜,倒也有滋有味。这是一段安静的岁月,也是汪老笔下的美好时光。

公共食堂大锅饭实则深藏隐患:

老家刚办食堂和坝上最初吃食堂时,食物都很丰盛。吃什么呢?“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焖茄子,猪头肉!”,还有“挺稠的草籽粥”,一大盘“好大的鲫鱼”。不对劲的。在那段艰难岁月里,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样的吃法太奢侈了,是要“不过了”的。就像那疯长的蘑菇圈,结局是很快死亡。丰盛的食物,还有“用铲子敲着锅边,还大声嚷叫”这样夸张的动作,反映出人们浮躁的心态,也为即将到来的动荡埋下伏笔。

大锅饭

②特殊的艰难岁月下:普通老百姓伙食与干部伙食对比,刺痛每个人的心灵

到了最艰难的岁月里,普通老百姓吃什么?掺了糠的小米饼、红高粱饼,带玉米核的玉米饼,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开会的三产干部呢?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炖肉大米饭、黄油烙饼。像汪老一样,我们不愿用激烈的词语去质问和谴责。但“皇帝的新装”的谎言由孩子稚嫩的话语戳穿。萧胜的追问看起来是对黄油烙饼的渴望,却直逼大人的心灵。那些形成鲜明对比的食物,是对现实的无声质问。

小说名为《黄油烙饼》,黄油烙饼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吃。小说中唯一一次讲到爸爸回来看奶奶和萧胜。这时黄油烙饼的主要原料之一:黄油,它和爸爸一起登场,“嫩黄嫩黄”,“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黄油与萧胜一家的渊源深厚,从无数细节可以看出萧胜家人对黄油的珍视和爱护:

这两瓶黄油,在奶奶死后带回坝上,锁进柜子。

在交通不方便的年代,爸爸辗转背着它们走了两千六百公里,没动一口。

只在最后,妈妈“挖了一大块”,做了萧胜想吃的黄油烙饼,被萧胜和着眼泪吃了。

奶奶为什么不吃这两瓶黄油?因为它“贵重”,因为孙子“不馋”,所以奶奶只“时不时的拿抹布擦擦”,到死,也没舍得动它一口。

萧胜家人对黄油的珍视,与那个特殊年代某些干部的不良作风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无声的质问紧紧揪着读者的内心,直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人泪目。黄油烙饼,在现时代非常普通的一样东西,在那个特殊年代,却是普通百姓珍贵无比的宝物,这在某种层次揭示那个特殊年代老百姓日子的艰难困苦之处。

与此同时,它又代表着逝去的奶奶和萧胜在世父母对萧胜深沉的爱。在揭示不公平现象的同时,汪老还看到平凡人家简朴纯真的美好感情,这正是文章动人之处。

汪老和他的画作合影

03、在成长的主线外,汪老独具特色的语言使文章更具亮色:平淡的语言饱含深情,字里行间写满对普通人的爱和悲悯

曾有评论家评论汪老的作品,说他的语言很怪:

“拆开来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话,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

在我看来,这句话用来评论《黄油烙饼》中汪老的语言,还是比较贴切的。以《黄油烙饼》为例,文章篇幅不长,但经典无处不在,让人深切感受到语言的魅力和奥妙。我认为,其经典之处,可以从以下三个地方看出:

①《黄油烙饼》语言凝练准确,令人回味无穷,描写坝上的景色让人沉醉

汪老从坝、坝顶、坝上作物三个层次写口外风光:

写坝,“刀切的一样”。

写坝顶,“像是擀过一样”。写坝上的作物,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胡麻“打着把小蓝伞,秀秀气气,不像是庄稼,倒像是种着看的花”。

写马兰,“他像是在一个梦里”,马铃薯“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他有点晕”。

写汽车爬大坝,“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一上坝,就“撒开欢了”,不像车,倒像个爬山的懒牛。

写大坝的大,说母牛去犁趟地,带回来个三岁的小牛犊——真够大的,犁一趟得三年多。

写蘑菇圈疯长,“好像是有鬼,看着都怕人”,那得长得多快多大呀!

在汪老的笔下,世间万象皆有生命活力,呈现出一派蓬勃生机。其浓厚的感情也寄寓在笔下生动的形象当中,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随着萧胜的童眼,我们看遍坝上风光,花草、粮食作物都如同在争相和我们聊天,我们似乎就站在画卷里,在萧胜身边。朴实而精妙的写景语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马兰花

②《黄油烙饼》语言很平淡,感情却浓郁得化不开,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很大

汪老也曾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一文中说过:

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大的信息,即让读者感觉、“想见”的情景有多广阔。

小说中写萧胜懂了奶奶的死因,“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奶奶受着病痛和饥饿的双重折磨,当时该有多痛苦?汪老一个字没说,可读者跟着萧胜一起慢慢明白了,也就对奶奶的爱,理解得更加深刻,就止不住落泪了。

如果像现在很多小说写作的教程说的那样,按照固定的“节拍器”,在固定的字数处,创造尽可能多的冲突,表达浓烈的感情,那这篇小说,又将变成何种模样呢?我不愿想象。

③《黄油烙饼》语言的精妙还体现在结尾上:以煞尾作结,精彩万分

汤显祖评《西厢记》时提过,戏曲有两种结尾,一是煞尾,一是度尾:

“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

“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

在我看来,文学作品的精彩结尾,也不外乎这两种。正如汪老评老师沈从文的《边城》结尾时曾赞道:

“七万字一齐收在这一句话上。故事完了,读者还要想半天。”

《黄油烙饼》结尾的妙处也在此。该小说以萧胜的哭声作为结尾,猛然收住、戛然而止。文章收尾了,传达的情感却止不住,爆发的情感不仅局限于书中萧胜的哭声,还蔓延到文本外每一个读者的内心当中。小说讲完了,萧胜和我们的泪都还挂在脸上,随着他对奶奶的思念,我们也随他一起,回想起奶奶如千层底布鞋那样温热妥贴的爱。

写在最后

今年是汪老诞辰一百周年。《黄油烙饼》在汪老的创作生涯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小说中,汪老用童眼看动荡的年代,用童手翻动历史的画卷,通过一个孩子的成长,诉说底层人民的遭遇。汪老曾说过,一个小说家即使不是彻头彻尾的诗人,至少也是半仙之分,部分的诗人。

他的小说,大部分都是描写底层人民的普通生活。他对苦难中的人常怀悲悯之心。汪老用平淡的语言,写他们的故事,但在平淡甚至苦涩的生活之味里,汪老始终能找到暖和气儿,和那一丝丝的甜。他是诗意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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