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把手从龙木匠的辫子上抽回来,血顺着石拱桥面滴到央弥江,嘀…嘀…嘀…,回响清脆,满月寒光。他胃里一阵痉挛,一大口混着地瓜酒味道的猪蹄萝卜汤吐了出来。今夜邵胡子家摆龙门阵。一人一大碗猪蹄萝卜汤,地瓜酒敞开喝。
木匠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要给自己的死讨要个说法。王麻子扭过头,不敢再看。怨不得我,怨不得我,木匠,怪只怪你嘴贪,偏要多喝那二两。和我一搭出来,命就两样。王麻子心里不停念叨着,扑扑跳的心就安稳了些。他在棉袄的襟子上擦干了血。
“走起,麻子!”陈四毛抓起他的袖子,扯着就往桥对过的官道上走……
六年后,王麻子再回来,辫子没了,身上穿起纺绸大褂,后面还跟着兵丁。一镇上的富户财主踏破了县衙的门槛,轮流拿轿子请去喝接风酒。他从来是个神气的人,这下成了民国的县太爷,酒量和声气更见长了。整天揣着从革命军里学来的几句时髦话,瞪着青眼珠子训得原本瞧不上他的老爷们点头哈腰,浑身舒畅得不行。
直到有一天,王老爷忽然任谁的帖子都不接,窝在县衙不出来了。禁不住传言满天飞,还活灵活现,说王县长过央弥江的石拱桥,被龙木匠附了身了。
王县长确实出不了衙了。坐在县长的位子上,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嘴里也吐不出个完整话来,这是要命的。暗地里舍近求远请来的郎中不中用,针灸药剂也施了不少,却总不见好。王县长嘴上说不出,内心里就像大热天烤柴火,焦灼得很。
每天晚上一落觉,眼睛里总是那块立在桥头的“阿弥陀佛”碑,龙木匠的辫子就挂在桥栏杆上,嘴巴张得大大的,身子被脖颈上一条皮肉挂在脑袋上,在桥洞口来回地荡。王县长自认那夜砍了龙木匠,就再没怕过死人。这次,他死活不敢闭眼。
从邵胡子家出来,他只比龙木匠早了一袋烟的功夫。遇到陈四毛和几个外乡人在桥头刷标语。他闹不明白墙上刷的是啥。什么“民权、民主、民生”,这都是后来在革命军里学的。革命就是要把皇帝老儿从老百姓那抢过去的好日子夺回来。道理他懂,但总觉得像挂在天边。
陈四毛叫了声“麻子”,夹着烟的手,停在了半空。这个青山铺有名的二流子消失已经小半年了。王麻子脑子里还在想着最后一次见这二流子是什么时候,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腰。“跟不跟我们走?”王麻子以为要打劫。“跟我们去反天”。陈四毛声压得很低,“天”字拖了个长音。他一阵懵。但东西抵在腰上,真真的。他拼命点头,嘴里却吱不出声。
龙木匠上桥的时候,喝了不少,步子有些踉跄。看到枪,这个老实人摊在地上起不来。他认出是陈四毛,又看到站在旁边的王麻子,一脸惊愕。“这老倌子搞么子鬼,上次我们在铁上坝商量干陈三立一票,他就在坝子上瞎转悠,问他还说是来买稻种。后来陈三立家硬是扑了个空……”陈四毛打断那家伙的话,“龙木匠,咯么晚到哪里去哒?”“我…我到那个邵…邵胡子家……”龙木匠结巴了。他说这句大实话,硬比平日里吹牛皮还没有底气。他死命瞪着王麻子。王麻子扭过头,不敢看他。“早不来晚不来,每次我们搞大事你就来,耍鬼耍到老子们头上,嘴堵上”一个家伙从木匠背后反剪了手,把一包烂棉花堵在他嘴里。木匠一边抖,一边呜呜丫丫。
“麻子,把他剁了。”陈四毛一把板斧塞到王麻子手里的时候,他还觉得没听真。脑子里响炸雷一样,轰的一声。禁不住手像鸡爪一样蜷起来,僵在夜气里,再也动弹不得。板斧叮咣一声掉到桥面上。陈四毛眉头一皱。“干不干?”声音贴着耳朵根压过来。“剁了,证明你有心。你自己想清白。”陈四毛捡起板斧,再塞到王麻子手里。这回,他接住了。一股气血直往头顶上冒,鼻孔里一阵腥臭。他于是举起板斧,还是没憋住一阵恶心。。。。。。
六年来他在死人堆里滚,见得多了,虽然不怕,但每次总免不了一阵恶心。攻武昌城楼那晚,陈四毛死在他头前。王麻子们喝了一大壶壮行酒,脚跟底下轻飘飘的,大刀晃着白光。陈四毛是队长。几仗下来,他身边信得过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个王麻子。论起来,还是一个镇上的人,于是每仗都把麻子带在身边,关键时候就把他拱在自己前头,往前冲锋。
城楼是武昌的制高点,火力很猛,久攻不下。敢死队就是这场合派用场的。一声号响,冲锋了。陈四毛还是像往常一样,一把将王麻子拱到自己前头。王麻子也不知道那天哪来的狠劲,反手一巴掌,把个陈队长扇得身子一闪,扑到自己前面。“轰”。王麻子眼前开了花,白色的浆汁扑面而来。陈四毛的身子很沉,压在自己脑门上,半天喘不过气来。挪开来,脑袋像剖开的椰子壳,红的、白的浆子漫得满地都是。他一把扯过陈四毛手里的盒子炮,向天打了一梭子,“弟兄们,给陈队长报仇啊!”接下来,一路上再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王麻子一马当先,登上城楼,把个黄龙旗扯下来,踩在脚底。那是他的高光时刻。很快升了队官,后来又是管带,直到回老家,当了县长。
王县长是着了魔症。这点,陆师爷心里清楚得很。那天跟着县长过桥,看到那块石碑,县长哇的一下,把五脏六腑都吐了个精光。师爷心里活泛,眼见着郎中不济事,赶忙去打听这石碑的来历。一听这桥上横死的人还是县长当年摆龙门阵时的老伙计,心里有了谱。
“老爷,自古巫医不分家。这左近一直传着桥上有个枉死鬼作祟,你看除了请郎中,要不要也请个神道清洁清洁地境?”师爷的话,隐隐中了王县长的心病。这些天,龙木匠断了头的尸身像块大石头,一直压在他胸口。他早想对旁人说,但每次话到嘴边,又滑开了。怕,心底里发虚的怕。他宁可每晚面对这个断了头的鬼,也不愿话头上再触及这个人、这档子事。他明白,到这份上,怕是躲也躲不过了。于是冲着师爷,使劲点点头。
道场做起来,请的是云石山的李天师,人有名,排场大,价码也高。把附近十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吸引过来,足足热闹了三天。大家都说龙木匠好福气,虽不得好死,到底让县长大人给排排场场地做了三天道场。
可没想到的是,有福气的事情还在后头。没过几天,省里来了大员,把块“忠烈义士”的楠木大匾抬到了县上。
那天,一个差兵鸣锣开道,两个抬匾的走在中间,王县长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满脸堆笑跟在省府大员马后头,来到了镇上。龙木匠一个光棍,死后两间茅草房子早塌了,匾没处挂,只好挂在了拱桥正中央的石栏杆上。“维民国二年仲秋之月,追怀义士功烈,欲使来者知所绍述,以焕发我三民主义之精神,挂匾致祭于龙庆文义士之灵前曰: ……”
陆师爷摇头晃脑读了半天文告。王县长走到牌匾前。他今天喝了不少酒,终于还是没敢看那块匾,隐隐感到胸口里一阵恶心。他拼命压住喉咙口不住往上泛的口水,张开了嘴:“乡亲们呐!龙庆云是个革命义士啊。你们不知道,六年前,他跟我一起参加了革命党,腊月里在这刷文告,被清廷的鹰犬发现,砍了头。他为三民主义,把命豁出去了。今天,省府专门送来褒扬的牌匾和文状,我们专程来到这里,祭拜烈士英……”。“魂”字还没出口,县长大人就吐了。酒水菜汤喷薄而出,越过栏杆,在贴着水面的斜阳里划了一道弧线……
县长的病还是没有好。没过多久,局势像天气一样说变就变。省城里又响起了枪声,新大帅赶走了旧督军。王县长的位子不仅没坐长久,还被新大帅捉到省里论了个贪赃枉法,拉到城门口分了尸。
新县长也是位熟人,铁上坝陈三立陈老爷。王麻子刚被分了尸,他就差了兵把尸块从省城取了来,从石拱桥上一块一块沉到央弥江里。听说,从尸块里淌出来的淤血,滴到江面上,“嘀…嘀…嘀…”,隔了几个晚上都能听得见。
倒是送给龙木匠的匾叫人给忘了,长久地挂在桥当中,经风蒙尘,字脱落了好几个,只剩当中一“义”字,剥了字头,残成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