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 青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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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凭一身铁甲,手执长戟,领千军万马肃立于北风之中,直面王城。

他本是宋国贵胄,而如今却成为起义军的统领,他心知这有违天道人伦,可他只能如此。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骂他是叛国之臣,即使身死沙场,他也在所不惜。

只因为她。

他的后半生都在后悔,后悔那天带她去了凌寒园。


(一)

凌寒园是宋国相邦萧忠家的梅园,在商丘城西,一到冬天梅花便开得极其娇艳,萧忠便在园中宴请同僚,每年达官贵人在凌寒园的赏梅大会已成了例行项目。

韩凭之父近来身体不适,便把请柬与了韩凭。

韩凭之妻何息露是个爱梅之人,韩凭便说:“夫人明日可否随在下去凌寒园赏梅。”

何息露欣然答应,第二日一早何息露便梳妆打扮一番,翻出大红毡斗篷披上,与韩凭一起出了门。

这一日,朝中显贵们皆带亲眷前来,凌寒园外车马盈门,众人相见皆作揖问候,异常热闹。

韩凭夫妇至凌寒园,在园门外与萧忠见礼,萧忠还过礼与韩凭客套一番,并询问了他父亲的身体状况,又道:“世侄如今可大见长进,又娶了夫人,往后可独当一面了。”

韩凭笑着说:“大人过誉了。”

萧忠无意见瞥了韩凭夫人一眼,这一瞥可把萧忠吓了一跳——但见这韩夫人眉峰细细,秋水盈盈,朱唇一点,雪样肌肤,真是个天上不二、人间无双的美人!

而她的容貌竟与那宋康王之郑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宋康王虽性嗜杀戮,残暴异常,却对郑夫人情深意重,不想她却于去岁产子而亡,康王每每提及悲不自胜。萧忠见此心中一动,竟生了一重主意。

韩凭携夫人进得园来与众朝臣及家眷见礼,众人见到何息露无一不称赞她的美貌。

而何息露见到一园子竞相开放的梅花喜不自禁,她漫步其间尽情欣赏着它们的姿容倩影,这一株横斜错落、那一只傲雪凌霜,梅树或三或两、或低或高,映衬着假山湖石,更使得美景一重又一重。

又兼刚下过一场瑞雪,那白的更显纯粹,红的更加惊心,处处都美,看也看不尽,赏也赏不够。

萧忠站在中堂屋檐之下,一个家丁过来,凑到萧忠身旁说道:“老爷,已按您的吩咐请了君上。”

萧忠听了后,拈须点头。

众客赏梅意兴渐浓,文士皆泼墨挥毫、吟哦之声不绝于耳。及近午时,萧忠正排午宴,却听门外传道:“君上驾到!”

众人皆惊,但见宋康王子偃身着常服已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众家丁早已静候门旁,萧忠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宋康王子偃扶起萧忠:“萧卿这里好生热闹,倒显得寡人那门庭冷落了!”

“是臣之罪,今日无事,邀众卿前来赏梅,君上请看臣这梅园如何?”

子偃缓缓道:“一园落雪梅,凌风笑靥开。遥闻暗香透,知是玉人来。”

萧忠道:“还是君上心思最细,还未进园便将梅品透了——外面风雪大,君上快快请进,臣已摆好了酒宴。”

子偃进得堂内,众人仍跪于雪地之中。

侍宦道:“传君上旨意,诸卿不必多礼,雪地寒冷快快请起。”

众人这才进了大堂,堂中排了席面,子偃端端正正地坐了正位。众人先拜了君王,再依次入座。

子偃笑着说:“诸位不必拘礼,不要因寡人在此而过于拘谨,诸位该吃该喝,敬请随意。”

大将军韩义之子韩凭列席于右侧最末端,他身旁果然有位年轻女子,他正替她收脱下来的斗篷。那女子整了整头发,静静坐了,她身穿天青色长衣,娴雅安静。她突然间笑了,原来是韩凭悄悄将一朵梅花插在她的发髻上。她用手摸了摸,嫣然一笑,又赶紧用衣袖遮住了脸。

子偃凝神注视着她——若说像,确有几分相似,若说不像,毕竟是不同的人,容貌再相像,情态也是不一样的。

子偃默默将头一摇,起身就走:“寡人还有事,众卿自便吧。”

众宾客见状忙离席行礼恭送。

子偃摆摆手:“众卿不必相送!”说着步出大堂。

此时,梅园之中更无一人,梅树在雪中簌簌颤抖。

“君上如何急着要走?”萧忠赶忙跟出来。

子偃看一眼萧忠,想说什么,却只长声叹息。

“那女子不称君上之意么?”

子偃不答。

“君上贵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全天下女子尽属君上。小小的韩凭,不在话下。如若君上不嫌,臣可以代君上出面。”萧忠小声道。

“萧卿你误会了,寡人不是顾忌韩凭。”

“那……是这女子姿色不够。可依臣看,这女子虽不是全然相似,却也像个八九分,天下要再找这样的人,可就难喽!”

子偃摇摇头:“徒有其貌,却不是其人。我要她干什么?”

他将衣袖一挥,径自走了。

虽口说如是,宋康王子偃自那日梅园见到何息露之后,却一直念念不忘。

自郑夫人去后,宋康王虽广纳嫔妃,应选的美丽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可在子偃眼中却过尽千帆皆不是,红粉三千竟无一人能入得他眼。

当他意想此生再不会得遇那般可心之人时,韩凭之妻却闯入了他的心中。那日梅园初见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了根,郑夫人似乎在她的身上活了过来,她笑着、她也笑着,她摸着鬓边的梅花,用袖子遮住了脸……

子偃在深夜惊醒,大殿里空空荡荡,唯烛影摇红,他抹抹眼角湿冷的水珠,竟然是泪。他突然狂笑了起来,他杀伐征战多年,竟然还会哭……

萧忠乖觉异常,几日朝会便参透了君心。一日萧忠暗上奏表说,驿外有异梅姝丽,不似本土,是否撷几株入皇城以供赏玩。

子偃阅后,略一沉思便顺手用朱笔写一“允”字。

萧忠见到朱批大喜过望,便将此事与宦侍李德相谋,并商定于三日之内将何息露带入宫中,对外称韩凭之妻何氏暴病身亡。

计议已定,李德便携同众宦官前去韩府传旨。


(二)

韩府中,韩凭静坐庭院中,如木雕一般,双眼失去了活人的光彩。

天已黑尽,夜风习习,带来些许寒意。

有人轻盈地走近,给他披了外衣:“夫君,别着凉了。”

一声“夫君”,让韩凭的心都碎了。他拼命忍着,呜咽之声却已在喉间涌动,痛苦如刀生生割着,绵绵不绝。

李德方才来到韩府,传君上口谕。

韩凭浑身颤抖地听谕,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他甚至想一刀杀了这个宦官。他狠狠咬着后牙槽,缓缓吞下一口恶气。

李德却不慌不忙地说:“韩大人及少将军都不必担忧,何夫人此去自会倍享荣宠,你们一族可有盼头了!这几日让何夫人好生休息,日子到了自会有人上门来接,君上希望看到一个容光奕奕的何夫人。”

说完,悠然走了。

晚风中,金黄色的夕阳将何息露的发丝照亮,韩凭仿佛从未发现,自己的夫人竟是这么美。此刻,他又如此痛恨她的美,他扭过头去,不敢看她。

他们整夜无言,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唯一的心愿便是时间能够就此停住。

韩凭曾无数次征战沙场,面对敌人的利刃,都不曾如现在这般害怕。他想带何息露一走了之,但想到年迈的父亲和一家上下几十口,为臣为子,他不能做这不忠不孝之事。

而何息露也多次想结果生命以成全自己与韩凭,若能求得一死,她定会感激万般,然而她亦懂得韩凭的顾忌,为了不连累他,只能苟且偷生。

他紧紧将她抱住,甚至想把她的骨肉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时间不紧不慢,清晨照常来临。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天了,韩凭却看上去轻松如常,他笑着说:“夫人今日可有想去的地方?”

“燕子桥边的花可开了?妾想一看。”

那燕子桥边,正是何息露与韩凭初见之处,也是他们定情之处。

韩凭心头微微一震,却不动声色:“近日春光明媚,想必定已是花草丛生,夫人此言甚得我心。”

“我们即刻去罢,反正妾身胃口不佳,且不吃饭了,到外面走走,没准还会遇上什么好吃的。”

韩凭何尝不是,近两日来,他几乎粒米未进。

“好,那我们去吧。”

晨光流金,何息露坐于镜前:“不知夫君近来手艺可曾长进?”

“近日来舒懒怠惰,未曾长进。”

何息露看着鉴中韩凭托起她的头发,拿木梳一下一下梳着。

他为她绾了发髻,插了金簪,复又拿起眉笔:“夫人眉毛略淡了些,在下为夫人画眉吧。”

韩凭自幼习武,是乱军之中杀敌无数的少年将军,他那握剑的手,却握着细细的眉笔,为她画眉。

何息露微微闭着眼,呼吸急促,她猛地握住韩凭的手:“行了。”

韩凭微微笑着,温和地说:“夫人不怕啊,韩某此身已非己有,从今往后,只为一事。夫人且安心,事成那日,我们夫妻定会再团聚。”

两颗泪珠从何息露眼眸中滚落:“不会有那一日……今日一别,我们来生再会吧……”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夫人不可多想,只好生保全自己为最紧要之事。”

何息露微微摇头。

韩凭却说:“你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我们才有希望。”

他力道很重,她的手仿佛要被捏碎,她只得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活下去……”

韩凭两眼一红,在她耳畔轻声说:“那我就放心了。”

燕子桥边春草离离,只是那春太晚了些,未有花开。

何息露眼中黯淡,韩凭恨不得会施法术,让这里瞬间开遍鲜花。他们踏草而行,河畔有小童在放风筝。

何息露想到他们少年之时叹道:“若一切皆如从前多好?”

他们站在当初相见的地方——河岸边的杏树之下,而今却没有那雪盈盈的杏花。

有小舟轻轻划来,船家问是否渡船。他们携手上了船。

船家搭讪:“这位官人带夫人要去哪啊?”

何息露接话:“回对岸的娘家。”

船家笑道:“二位不像平常人家,倒是极富贵呢。这样清闲自在,双宿双飞,真真羡煞旁人。”

何息露倚在韩凭身边,面带微笑。

对岸是街市,果然有许多卖小吃的。他们在一家小食铺里坐了,要了豆粥和金饼。

何息露看着它们,却没有动,那老板娘笑道:“夫人如此坐而不食,可是嫌我家饭食味道不好?”

何息露微笑答道:“不,我只是有心事,不思饮食而已。”

“我说夫人啊!”那老板娘叉着腰道,“看看你二位这通身的绸缎,若我们能穿上这一身衣裳,可什么心事都没有了。像我卖豆粥,严寒酷暑每天如此,你看看我这双手,都跟老树皮似的,可没法跟夫人比,这就是命!”

看着她粗糙肥厚的手,何息露竟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这位大姐所言极是,是我们自己太不知足。”

“这就对嘛,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老板娘说着忙活去了。

何息露一抬眼撞上了韩凭的目光,他们相视一笑,低下头吃饭。

那豆粥与金饼的味道虽然清淡,却是何息露余生吃过的最可口的一顿饭。

半日美满半生痛,半日欢会半生伤。

这一日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他们四处游玩,直到日暮时分。他们在河畔执手相看,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说出,离恨如桥边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三)

再说韩府之中,宋康王的人已来了,刘德在院中站定。韩凭之父韩义率领家人黑鸦鸦地跪了一院子,皆敛气屏声,大气都不敢喘。

“大胆韩义,竟将何夫人藏匿,该当何罪?”刘德扯着嗓子尖声道。

“刘公公莫要误会,犬子只是带何夫人外出散心,韩某已差了家人去寻,公公只管安坐,一时半刻想必也就回来了。”韩义回道。

刘德斜眼道:“好!那我就等着。”

他往软榻上一斜,接过茶来,用茶碗盖子抹着茶盅细细呷着。

院里静寂一片,了无人声。

太阳西沉,天色渐暗。

刘德两眼一转,将茶盅狠狠地往桌上一掼:“好个韩义,欺君罔上,放走何夫人!来人,把韩义给我拿下!”

士兵得令,一齐拥来欲拿韩义。

“公公莫急……”韩义脸都红了,“犬子再胆大包天,也万不敢欺君,只求公公略等片刻!”

“你这是在拖延时间!”刘德的脸都变了形,两手在空中舞着尖叫,“快把韩义给我拿下!一家老小,一个也不要放!”

院子里顿时乱做一团。

这时,却听门外喊道:“都住手!”

只见韩凭与何息露走了进来。

刘德见到他们即刻露出了笑容,让士兵们退下,他亲自将韩义扶起:“韩大人请起,方才得罪了。”

韩义忙道:“不敢,不敢。”

刘德走向何息露:“刘德见过何夫人。天不早了,君上早就吩咐让何夫人早些进宫,何夫人的行装可都备好了?”

韩凭紧紧握着何息露的手,她怎么也抽不出来,只低声说:“还需得向父母磕个头才是。”

刘德不便拒绝。

二人携手走向韩义夫妇,双双跪下,何息露道:“多谢父亲母亲的关爱与照顾。息露不能在二位膝下尽孝了,还请原宥。”

说着连拜了三拜。

韩夫人眼中早淌下泪来,人群之中隐隐传出泣声。韩义将他们扶起,只说:“照顾好自己……”

早有侍女将何息露之物从卧房拿出,她泪眼迷蒙地将这院落再四环视,却不敢看韩凭。

刘德高叫道:“何夫人起驾回宫!”

一乘小软轿抬了进来,刘德躬身将手一伸:“何夫人请吧!”

何息露转身就走。韩凭却握着她的手万般不肯松开。

“息露!”韩凭沉声道,“记得我说过的话!”

何息露两眼空茫:“今日别却韩长风,世间再无何息露。”

韩凭听闻此言,顿时失却了三魂六魄。

何息露趁机抽身。

韩凭又去抓她,却只握住了她的帕子。他拼命去追,却被士兵层层拦下。他的眼中下了暴雨,模糊不清。

那顶轿子摇摇晃晃,慢慢消失,黑夜仿佛瞬间来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第二日,韩府举行了浩浩荡荡的葬礼,少夫人何氏急病而亡。众人皆哀叹那何氏年轻貌美,却命薄如斯。

“前一天还见她与韩将军一起乘舟游玩,不想隔天竟……”

“天妒红颜啊!”

“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太可惜了!”

韩凭呆呆地坐着,槁木一般,竟也不知道哭。

一连几天,韩凭皆是如此。韩义见他痴情至此,只觉大事不妙,赶紧请了大夫为其诊治。而韩凭却将房门紧闭,不见任何人。

“凭儿,凭儿!”韩义拍着门,“你这是要急煞为父吗?”

“让大夫回去,孩儿想与父亲说几句话。”

这是连日来第一次听到他说话,韩义忙道:“好,为父先遣大夫回去,你有什么话尽管与为父说。”

韩义进到韩凭屋内,却见他静静坐在桌旁,腰悬宝剑,一身戎装。他非但毫无病态还英姿勃发,眉宇之间流露着飒爽豪气,通身上下看不到一丝颓丧气象。

韩义大惊,旋即微露笑意。

“听闻父亲给孩儿请了大夫,不知孩儿身患何病?”

“为父错了,见你前几日情形不好。今日一见,倒是大不一样了。”

“此身本非吾有,不过随心之起灭。”他把剑往桌上一摔:“孩儿此心,只在这剑中了。”

“此话怎讲?”

韩凭道:“他日孩儿定要剑指庙堂,为天下之事讨回个公道来!”

“凭儿!”韩义颤抖地握住他的手,“不可胡言!为父情知你难受,你怎可为一女子而生此狼子之心。”

“父亲,孩儿此心已非一夕,康王无道,民怨已久,如今义军早已揭竿而起,孩儿厉兵秣马,有朝一日手刃昏君,以正天下。”

“胡闹!你疯了……我韩家满门忠烈,你不要辱了先祖啊!”

“我意已决。”

韩义气得险些昏厥,一甩衣袖转身离去,并“咣”地将房门关上,吩咐家人:“一定要看好少爷,不要让他随处乱去。”

韩凭看着宝剑,他的心,亦冰冷如剑,却深切地渴望着滚烫的鲜血。


(四)

宋康王四十三年(公元前286年),宋国境内大乱,起义军蜂拥而起。

与此同时,齐国趁虚而入,联合楚、魏等国一起攻宋。宋康王子偃虽已年迈,却依然嗜好征伐,亲自率兵迎敌,怎奈其孤立无援,腹背受敌,节节败退。

深深的昭阳宫中,何息露在一块白色的绢布上刺绣,未绣几针,却针脚一偏,针尖直扎在手指肚上。

她轻轻尖叫一声,两滴殷红的血已滴在绢布之上。

“娘娘,发生了何事?”侍女忙问。

何息露嘬着手指:“没事,被针扎了一下,可惜了这绢子……”

侍女将绢子从箍上取下,轻声说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脸色难看得很啊!”

“没事,最近总是心慌。”

“娘娘可是在担心前方战事?”

“是,也不全是,只是心中委实难安。”

“要不要传太医来给娘娘瞧瞧?”

“不必了,你出去吧。”何息露说。

“喏。”

侍女还未退出,何息露又叫住她:“你同君上说一声,今日午后,我想与他在青陵台一会。”

然而宋康王子偃却没完没了地与众臣议会,从早至晚,这些年为对付境内叛乱与齐、楚、郑、卫等国接连不断的骚扰他已苍老许多,头发也白了大半。

在处理完一日政事之后,他才想起了何息露的青陵台之约。

青陵台乃是宋王宫所筑的高台,高约八丈,因那何息露久居深宫,难见其它景致,宋康王便建造此台,容她闲时登高远望,春夏之时观景甚佳,可如今正是冬天,不知她要去那里做什么。

子偃步出屋外,发现今日果然好大雪,想必何息露是约自己一道赏雪。

他又复回室中,对铜鉴一瞥,却发现自己白发新添,愁容几许,再不复当年气韵,他不禁又自惭起来。

当子偃与随从行至青陵台时,何息露已经到了。

高台上设有一几二榻,几上摆着一瓶干枝梅,一坛酒。而何息露却静坐榻上,见他到来却一动不动。

一片白雪之中,红颜与红梅交相辉映,难分伯仲。

子偃竟神思恍惚。

第一次见她时,便是在萧忠家的梅园,那时的她美过一园娇花。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与他名为夫妻,却无一丝夫妻的情分,子偃为一国之王,在任何人面前都凛然高贵,唯有在她跟前,却是卑微的,他甚至想化为她脚下的一撮土,她身边的一阵风……

在她心里,他只是个毁了她一生幸福的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

“君上请坐吧。”何息露淡淡地说,却不起身,更不行礼。

子偃却不生气,径直坐了:“夫人今日难得想起寡人来,是为何故?”

何息露沉默了片刻说:“最近情势如何?”

子偃说:“难得我们夫妻二人有些许时间,今日千里雪原,一枝红梅,美酒美人俱在,为何要提这不相干的事呢?”

何息露道:“社稷大事,与全国子民皆息息相关,为何到君上的口中却成了不相干之事?”

“在你我的世界中,亦只有你我是相干的,其余一切,皆不重要。”

何息露冷笑:“君上这些年来对我的心,我也知道。是我对不起君上,若有来生,定报君上的深情厚意。”

“轮回转世,下辈子谁还能遇见谁,夫人若要报时,今生即可。”

何息露摇摇头:“我心中无你,再如何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要它怎得?”

她不动声色,一旁的侍女听这一言早吓得魂飞魄散,平时娘娘虽待人冷淡,但在君上面前还是极有分寸的,不知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何息露端端正正地坐着,倒是子偃亲手端起酒壶来为他们倒了酒,他举起杯来:“子偃敬夫人一杯。”

何息露只淡淡地说:“谢君上。”她长叹道,“妾素知君上有掠夺之心,他年夺政于亲兄,夺妻于韩凭。如今失势,孤立无援,这些可是君上所想要的?这样的日子,君上过得可还舒服?”

何息露不仅直言他强抢她入宫为妃,更道出当年谋逆夺权之事。

若这话出自他人之口,子偃定将其脑袋拧下来,可在何息露说来,却像推心置腹,这些话,又何尝不是他日日扪心之语。

他鼻子里竟一阵尖酸:“不易,实在不易。若能重来,子偃定不会再这样选择。”

何息露笑笑:“是啊,若能重来,我们都会大不一样。”

可子偃却紧紧地盯着何息露:“若是为你,我还会再一次如此选择,即使他日遭遇不测、身首异处,亦在所不惜。”

“只为囚禁我这肉身十几年,你也情愿?”

“情愿。”子偃说,“此生虽不得你心,却朝夕相望,子偃足矣。”

何息露突然滚下泪来,她的泪早已于数年前哭干了,这几年来再无泪下,今日的雪晃得她眼疼。

她拜倒于子偃脚边:“民女何氏此生只求君上一事,望君上千万答应!”

她双目含泪,凄凄哀哀。那美丽的脸庞时隔十数年依旧毫不褪色,泪珠滴落,如晨曦初露,寒梅凝霜。

子偃心头一紧:“夫人快快请起,这雪地岂是你能跪的?”

何息露却万不肯起,哀求道:“民女此生唯求一事,只望身死之后能与韩凭合葬一处,请君上成全。”


(五)

韩凭在父亲过世之后便罢官弃爵加入义军的阵营,他将后娶的夫人与孩子安置在乡下,隐姓埋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他的夫人名叫秋红,亦是个官家小姐,是何息露去后第二年在父母的强迫之下娶来的。

韩凭想自己日后定是刀尖舔血、九死一生,与秋红成亲不过是白搭上她的一生罢了,但秋红却毫不介怀,她说:“秋红早就钦慕韩将军英武非凡,秋红不求将军之心,若能够留在将军身旁侍奉将军已是一生之幸。”

至于子嗣一事更不在韩凭考虑之内,他的悖逆之举已为他坐实了乱臣贼子之名,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将是他最后的归宿,他的孩子将来注定没有父亲可恃,一生孤苦。

秋红却心肠硬得不像个女人,成亲当晚她就对他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秋红万不能违。将军只管做你该做的事就好,我只想要个孩子,这是我活下去的念想。”

得知儿子出生时,他已在义军阵营里了。

一个伪装成送柴翁的人给他递了封密,但见信中写道:

“妾念君多时,不知君之否泰,日夜萦怀。妾于十二日夜诞一男婴,母子皆安。室中无事,唯小儿于襁褓中垂泪思父。其尚无名,望君见信赐之。”

韩凭读来百感交集,大喜大悲。旁人道:“将军,那送柴之人尚在,说若将军有字回时,他可一并带回。”

韩凭回到屋内,亦取来素锦一块,提起笔来却不知要写什么。千言万语,却难以化为可书之文字,他含泪长叹,只大书一“惜”字,以作小儿之名。他写完略略一吹,亦将其装入布帛之内,交与那送柴翁:“把这个带回去吧。”

看着送柴翁将信带走,韩凭浑身疲惫,再无往日精神,他心内仿若被火烧过,焦灼成一片焚黑之地。除一“惜”字外,他再无话可说。惜此生之虚枉,惜芳华之错付,惜孺子之薄命,惜一身之将老……

从此以后他再无牵挂,奋勇杀敌。

义军得一韩凭,胜却万马千军,他的部队势如破竹直取王城,每前进一步,他便仿佛离她更近了一点。

然而,韩凭最终战死在乱军之中。

他身中十余箭,刀伤无数,杀成了血柱子,也没有停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依旧在与宋康王之军队搏杀……

逆贼韩凭被剿杀一事很快传遍了全商丘城,宋康王大为得意,将其尸首运回王城在城门口曝尸三日后,让韩家亲族来认领。

韩家人避之不及,哪个愿意出面?

一天夜里,尸首不知被谁拉走,葬入了乱葬岗中。


(六)

听闻何息露欲与韩凭合葬之语,子偃勃然大怒,他知道何息露心中无他,却没想到她竟然厌恶他至此。

甚至情愿随那逆贼葬入乱葬岗,也不愿随他入王陵。

“你休想!你是我宋康王之妻,你是宋国王妃,岂能与反臣合葬?”子偃大怒,侍卫也纷纷抽出剑来。

何息露丝毫不俱,泪光涟涟说道:“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君王。”

“你……”子偃气得鼓瞪着双眼,额上青筋突起。

他欲臣服四面,欲称霸天下,但这个女人他尚且征服不了,征服了天下又有何意?

这样一想,他内心突然间崩塌成墟,他只觉血脉喷张,鲜血从口鼻之内涌了出来。

何息露冷冷地看他一眼,纵身从青陵台上跳了下去。

“息露!”

子偃痛心一呼,伸过手去,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何息露如一片落花,雪白的大地上瞬间绽开一朵艳丽的红莲。

子偃虚张着五指,再也不能动了,他张大了嘴,两行泪滚滚落下。

青陵台上一片风雪吹过,将子偃的须发皆沾满了雪,他抬眼看时,才发现齐楚联军已兵临城下。


何息露却终未遂愿,她被葬了入宋王室妃陵。

然何息露下葬之后,宿夕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乱葬岗与王陵间,二地虽隔数里,那大树却遥遥相生,几日之内便根交于下,枝错于上,一时间众人称奇。

更奇的是,那树上还生有两只奇鸟,一雌一雄,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

时人称之曰“相思木”,称那两鸟为“鸳鸯”。

此一段唏嘘叹惋之事便以此为终结,后民间有《青陵台歌》曰:长相思,终难忘,声声呼唤在睢阳。青陵台下埋恩爱,相思树上话凄凉。

李义山诗云: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倚暮霞。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

李太白亦有诗云: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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