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一、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融入这个村子。

在新庄,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还有三个。夏天的时候,他们做着狂野肮脏的游戏,却从来不带着我。

他们在村后塘里钓青蛙时,我求他们带着我,豆子看了看我,拿起身边袋子里的一只青蛙,递给我,说:“喏,摔死它就带你一起。”小栓和春生一脸奸笑的看着我,像极了村口晚上放的电影上的特务。我看了看豆子手中的青蛙,它被豆子攥的张牙舞爪,在临死前还将自己带入了一个顽强不屈的八路军角色。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有摔死那只青蛙,倒不是因为我不敢摔,也不是因为我怜悯它。在我准备伸手接过那只青蛙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只青蛙的眼神,那眼神不是绝望,也不是痛苦,而是诅咒。我想起瘸子给我说过的因果报应,我要是摔死这青蛙,它来世转生后肯定来害我,要是转世成了一只老虎狮子的我倒是不怕,我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那东西,怕的是他转世成一个小偷,在我和我的老婆孩子睡觉的时候,他潜入我的家里,把我的孩子装进布袋,把我的老婆先奸后杀,把我像豆子攥着他的前世——那只青蛙一样攥在手里,我想那时我的眼神应该也会是诅咒了吧。

    我将这些讲给瘸子听的时候,他告诉我,你的眼是咒不了人的。我问他为什么,他捋了捋自己的赶羊鞭子,你把人家摔死了,人家报复你是你活该,哪能还想着报复人家。我对瘸子的话深信不疑,在新庄,我只觉得瘸子是最厉害的人,虽然我说不出来他到底哪里厉害。

豆子是从来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他将钓到的青蛙拿回家里,这一下午的成果能填满他家三口人的肚子。豆子说:“阿盖啊,其实我觉得这田鸡还是用青椒炒的好吃啊,我爸就非得说红烧的好吃,你说是炒的好吃还是红烧的好吃啊。”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只能去问瘸子,瘸子脸色沉重的想了会,说:“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我仔细琢磨着这句诗,对他说:“这句诗意思是不是说,青蛙是好的动物,我们不应该吃它?”“不,意思是青椒炒的好吃。”

二、

我经常在瘸子放羊的时候,站在旁边看他,他会拔一根草叶放在嘴里吹口哨,一边吹,我一边唱,唱累了,就问他:“你的腿是为什么瘸的呀?”他停下来,告诉我:“因为一头牛。”我说:“牛?”他不再

说话,继续吹着口哨,我便竭尽所能的去联想一条腿和一头牛所能发生的故事。也许是瘸子在山崖边,为了救一头牛,自己摔下山崖,腿被摔断了,也许是为了制服一头疯牛而与其战斗的时候被那只牛顶断了。

而彼时,年少的我的年少的心,不会只停留在一条断腿和一头牛身上。我常常来到村里最高的那棵树下,那棵树有着粗粗的枝干,如果我能爬上去,那应该足以供我骑在上面将整个村子收入眼底。在那上面,我想我能看见瘸子在放羊,也能看见豆子,小栓,春生三个人在村后塘边钓青蛙。那时我们总会对一些特殊的事物产生特殊的情怀,就比如这根树枝,豆子和春生靠着它发明了在当时我们之间极为先进的娱乐项目,豆子美其名曰“太空拉屎”。我没亲眼见过豆子和春生表演他们的绝技,也没有在那棵大树下发现过他们俩那绝人的创造力的产物,然而那时候我是多么的想加入他们,去为他们贡献出我的一份创造力。最终豆子接纳了我,因为他找到了个自己喜欢的人,阿秀。阿秀是新庄与我们四个一样大的第五个人,当然,是个女孩子。而豆子接纳我的条件是,我需要在村子到学校的这条路上的每一根电线杆上都写上“豆子喜欢阿秀”。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傻呀你,这样阿秀不就被我感动了吗?你看看你,还要有很多东西要跟着我学呢。”我心里总感觉怪怪的,有种莫名的压抑感,但嘴上还是答应了。那天下午,我就在奶奶家找了一口袋粉笔,沿着上学的路,一根根,一笔一笔的认真写开。当我写完最后一根电线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悠悠的走回村子,回到村子后还遇到了豆子,豆子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我点点头说:“嗯,都写好了。”

“哈哈,很好,阿盖,以后你就是有组织的人了。”豆子大声笑着,手背在后面,哼着小曲回家了。

结果第二天,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阿秀的妈妈在路上看见了电线杆上写的字之后,气冲冲的回到家,先甩了阿秀两巴掌,然后拖着哭啼啼的阿秀气势汹汹的往豆子家走去,阿秀的妈妈抹着一脸厚厚的粉,拖着一副臃肿的身躯,一路上看见人就哭诉,自家闺女被豆子给糟蹋了,惹得全村人有活的没活的都跟着阿秀妈妈冲向豆子家。阿秀和她妈妈来到豆子家的时候,豆子正在帮着他妈妈剁青蛙,阿秀的妈妈一脚踹到门槛上,破口大骂:“你他妈逼能管好你那儿子吗?”豆子妈妈一脸茫然,但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先甩了豆子两巴掌,豆子捂着脸,瞅了瞅阿秀,又看了看阿秀的妈妈,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指着旁边的我大声说:“电线杆上那不是我写的,是阿盖写的!”阿秀妈妈瞪了他一眼,说:“人家闲着没事写这个干嘛?你是吃猪食长大的吗?”说完,又对着豆子妈妈说:“你看看你这狗娘养的儿子,凭什么侮俺闺女清白?你让她以后还怎么嫁人啊?”说完当着众人的面扑到地上大声哭起来。我总算明白我心里那股怪怪的感觉是什么了,我一弯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留下了阿秀妈妈的哭声继续供人消遣着。

三、

事情后来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清楚,只听人模糊的说,最后阿秀妈妈拿走了豆子妈妈准备用青椒炒的青蛙,而豆子则被豆子妈妈关在家里一个星期没出家门。

在豆子被关起来的这几天里,我终于打进了小栓和春生的内部,他们教我摸鱼钓青蛙,春生对我说:“以前总觉得你笨,什么都不会,这不看你学的挺快的嘛。”

我说:“春生,你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太空拉屎?”

春生说:“有机会会让你见识到的,我要让全村人都知道,我会太空拉屎。”

我没把春生的话放在心上,我觉得要是学太空拉屎,首先我要先学会爬树。小栓和春生教给我要领,然而天生身体单薄的我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小栓春生见我实在没有天赋,便扔下我各自回家去,剩下我一个人在树林里。夏日傍晚的树林充斥着死闷的气息,蝉在夕阳中,用尽力气的试图锁住阳光的命,我忽然感到一阵压抑,这才想起这片树林是村子的坟场,瘸子不让我来这个树林,他说在夜里如果你一个人走在坟场的话,魂就会被索命的小鬼勾去。

我问他:“那我的魂要是被勾去了你能把我救回来吗?”

他摆摆手:“做法事都是道士该做的,我做不来的。这都是会折阳寿的事情。”

我又问:“那如果你是个道士,你会救我吗?”

他说:“会啊。”

我继续问:“可你不就会少活几年吗?”

他笑呵呵的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已经够了。”

瘸子的话并没有给我宽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在树林里看不大清楚出去的路,只能凭着记忆摸索着往树林外面走,然而我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到出路,我靠着豆子和春生太空拉屎的那棵树,周围一片漆黑,年少的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感到漫天的青蛙正在扑向我,它们一边用舌头缠住我的喉咙,一边咕咕的叫着,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试图站起来却无果,我觉得我快要死在这里了,我真是不甘心,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还没学会钓青蛙,还没见过真正的太空拉屎,我还没成为一个大企业家,我还没收购镇上的工厂成为厂长,我还不想死啊。

就在我即将睡去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亮光在晃动,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想站起来,可我发现我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等亮光走近时我发现是小栓拿着手电悠悠的走了过来。他看见我显然吓了一跳,一手拿着手电,忙将另一只手藏到了背后,未等我先开口,他先问我:“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我在爬树。”

他说:“哦,我也来爬树。”

我不再能说得出话来,这之后我是如何回家的,也不再能记起来了。我想大概是小栓把我送回家的。回到家之后,我大病一场,意识不清醒,浑身发烫,妈妈找了村卫生室的医生来看我,医生开了些退烧药,我吃了三天还是没有好转,后来瘸子来到了我家,对我妈妈说:“这孩子是被小鬼上身了,一般药治不好的,得作坛施法,把小鬼赶走。”我妈妈不敢不信,赶紧准备了瘸子要的东西,至于瘸子是如何赶走小鬼的,我不知道,我妈告诉我说瘸子带了东西来到我屋里,出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往门框上一歪,说了声“没事了”便昏昏睡去。

四、

在瘸子作法后的第二天我醒过来,身体已经没有任何的不适感,我妈妈告诉了我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很惊奇,问妈妈:“瘸子是道士吗?”

“不是。”

“那他为什么能治好我的病。”

“是老天爷抬举你,你的病是老天爷治好的。”

“那瘸子为什么腿瘸了?”

妈妈看了我一眼,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给我讲出了瘸子的故事。

瘸子不是一出生腿就瘸了的。瘸子的爹是个能人,教书算命看病自己全都会,早些时候还当过八路的联络员,后来被日本人抓去朝鲜做工,却奇迹般的回来了,村里老人说他一身本事,浑身是胆,也有念叨着说他是大善人的。在文革的时候,因有恶人传言他与邻镇卫生站上的护士有染,再加上他曾与日本人打过交道,底子不清,于是他被打成了反革命,最后被迫上吊。瘸子爹上吊的那一年,瘸子已是十五六岁,在瘸子爹死后不久,生产队长领着人冲进了瘸子家里,拿着榔头铁锨生生的打断了瘸子的一条腿,当时妈妈和一干小姑娘正在瘸子家门外的空地上耍着,她们看见瘸子满腿的血全都愣在那了,瘸子娘那一下午哭成了泪人,后来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

末了,妈妈说了一句:“可能是你瘸子爷爷因为你广丰太爷爷的事在外面多了嘴,所以才被人打瘸的吧,可怜善人都没善果。”

我说:“是因为一头牛。”

“牛?”

我应了一声便出门走去,此时豆子已经被他妈妈从他家里放了出来,我出门的时候他正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我问他怎么了,他喘了好久,最终憋出来五个字:“春生出事了。”

我们跑到医院去,春生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豆子告诉我,春生与他和小栓商量,等他被他妈妈放出来就在全村小孩子面前表演太空拉屎。今天小孩子都来的时候,春生利索的爬上了那一根树枝,却只听见咔擦一声,树枝断了,春生重重的从树上摔了下来。“当时他嘴里就吐沫子了。”豆子这样跟我形容。我问豆子:“你怎么被你妈妈放出来的?”豆子摊了摊手说:“阿秀的妈妈跑到我家里来说,只要我多钓青蛙给她们家送去,她就不追究我和阿秀的事情了,而且还让阿秀和我玩,那时候你还在病床上睡着呢。”我愕然。

春生躺在病床上睡着,我最终还是没见识到他的太空拉屎的绝技,或许他本来就没打算给我表演,他叫了全村的小孩子,在我睡着的时候。我退出来卫生室,远远的看到了瘸子,瘸子招呼我过去,一摊手,手里一把木屑,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那把木屑是在树底下发现的。我惊奇的看着他,他摇摇头,将木屑洒在地上,说:“可能是哪家男人要这根木头,还没来得及锯断,就被春生爬了上去。”我转身要走,他又说:“木屑看起来像是几天前的了,也就是说树枝是在几天前被锯断了一半。”我心里暗暗算着,我唯一能记起的与春生一起的几天前就是那天下午他和小栓教我爬树,那时树枝还是完好的。而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树枝是断了的?这几天春生都没上过树吗?豆子解决了我的疑惑:春生的妈妈给春生买了一台游戏机。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村子的坟场已经变成了广阔的草原,豆子和阿秀手拉手在草原上快乐的跑着,远处的小栓安静的望着我们,我与春生一起,他在我旁边拉着屎,我问他:“你还会表演太空拉屎吗?”他回答:“你说什么?”我又问:“你还会表演太空拉屎吗?”他回答:“你说什么?”这一夜,我陷入一问一答的死循环中无法自拔。

五、

再见到春生时,是在豆子家里,那时他已经拄着拐了。春生将游戏机拿了出来,说:“我们就要搬走了,我爸爸在外面挣了钱,妈妈要带着我去找我爸爸。”我们无言,我看着春生的腿,心想他以后会不会和瘸子一样,永远都跛着脚走路。春生又说:“可惜阿盖看不到我太空拉屎了。”豆子说:“没关系,还有我呢。”春生笑着说:“你还是别了吧,我都摔成这样了,医生说我至少要拄拐三个月。”他将游戏机给了豆子,然后又抽空去小栓家和我家。

春生来我家的时候,脸色特别的难看,我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腿而难过,我安慰他:“没事的,你的腿会好起来的。”他摇摇头,一把抱住了我,哭着说:“阿盖,我们是好朋友的对吧?”我点点头,为他擦着眼泪,我说:“你不要哭了,待会还要去小栓家呢。”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已经去过小栓家了。”我心中猛然一抖,随即又微笑着说:“不要哭啦,我们四个是永远的好兄弟呢。”

在那之后没几天,春生的爸爸便开着车子带着春生离开了。春生走的那一天,我远远的望着他,他坐在副驾驶上,将手伸出窗外,冲我挥了挥手,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瘸子的背影。

游戏机自然而然的留在了豆子家中。豆子的妈妈信奉基督,每到周末,新庄以及周围邻村的小孩子都会来到豆子家里做礼拜,豆子的妈妈会找来老师布道,也会发些小礼物给大家。豆子家就像是这周围村子的枢纽,我们每周都在这里聚会,小孩子一多,各种游戏便层出不穷,有时我们玩骑马打仗,豆子领一队兵,小栓领一队兵,豆子骑在马身上,俨然一副将军的样子,他在后方运筹帷幄,每次都把小栓带领的队伍打的落花流水。托春生的福,此后聚会的时候又有了新的娱乐项目,打游戏机。那个时候,游戏机还是奢侈品,在小孩子们心中仍是不可触摸的向往。可是没多长时间,游戏机便在豆子家里不翼而飞了。豆子说:“一定是被我妈妈藏起来了,阿盖你问问,我不敢问。”我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提议。

春生走之后,豆子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已经会主动叫上我钓青蛙了,但就算我与豆子一同钓一下午的青蛙,我也是一只也分不到的,豆子要把钓来的青蛙都送给阿秀,用来完成他心中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很在意青蛙最终会跑到谁的胃里,可瘸子不让我对得失太过较真,他说,人活这一辈子,和种庄稼不一样,不是想收什么就种什么,而是遍地撒种,长出来什么就收什么。

    以那时我的智力水平还不能理解瘸子的话,但我想他总归不会害我,在村里的那些老头里,除了我爷爷,我最信任的就是瘸子了。

六、

后来,瘸子在一个燥热无比的夏夜中死去了,他走的前一天,我遇见他,那时我看他精神焕发,不像是任何将死之人的样子,他招呼我过去,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你长高了,”接着又问我:“你知道我的腿为什么瘸了吗?”

我说:“因为一头牛。”

他用那副极其浑浊的嗓子,无比清晰的给我讲关于牛和腿的故事。

在我广丰太爷爷被迫害的那年,瘸子在生产队处处受排挤,他不敢对那些羞辱进行回应,只能忍辱负重,寻找机会完成他心中的复仇计划。为了报仇,他日思夜想,寻找复仇的方法,最终他选择了牛。

那时候家里的黄牛都收进了生产队,变成了公有的财产,想吃牛肉是难比登天的事情。虽然说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到了无法耕地的年龄的牛,或是病牛残牛,都会在队里人贪婪的眼神中走上锅里,爬进碗里。还有一种牛,就是所谓的笨牛,是指无论怎样也不能教会其耕地的牛,这种牛不能杀,只能在牛棚里白养着,所以就有许多嘴馋的打这些笨牛的主意:暗暗的将其领到山坡或者沟里,故意让其摔断腿,再往队长那里一报,接着就开锅吃牛肉。但这做法是有风险的,一旦被人发现或者举报,那将被冠上破坏国家公共财产的罪名。瘸子就是风险的承担者之一,然而瘸子冒险将牛腿摔断并不是为了吃牛,他的根本目的是报复,他爹的罪名全都是生产队长给加上的,既然他爹死了,那么他也要让生产队长死。这样想着,他就想到了牛,他要将牛腿摔断,然后嫁祸到生产队长身上。不想他在将牛腿摔断之后,被生产队长知道了,生产队长领着人打断了瘸子的腿,这条断腿就一直跟着他到现在。

我说:“可惜你最终还是没能报复生产队长。”

他说:“不,我报复了。我是自己将牛领上山的,没有人看见,在山上的时候我遇到了邻村的刘寡妇和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做些苟且之事,我将牛摔断腿之后,把牛扔在那里自己回到了家,结果还没来得及上报牛的事情,那个队长就领着人到我们家了,我就明白在山上的人是谁了。他将我的腿打断了之后,我就把他和邻村刘寡妇上床的事传了出去,他娘们气的喝了农药死了,他和邻村的那娘们被冠上了通奸罪,拉到队里活活的被打死了。”

我愕然。他说完后,领着我到了他家,他取出一幅字给我,那是他父亲的字。“其他的全在老头被村里人批斗的时候烧了,这一副是我老早就藏起来的。”他将字交给了我,嘱托我好好保管后,便打发我走了。

第二天,人们便发现老在床上的瘸子。

我听到妈妈跟其他妇女说:“瘸子年轻时长得清秀,又会读书写字,可惜无缘无故的被刘队长打断了腿,哎,这刘队长作孽也是不得好死啊。”其他妇女应和着,随即便扯到了别的话题上。

瘸子很快便消失在了人们的嘴口中,他一生未娶,死后直接埋在了坟场里,春生摔下来的那棵树下。

七、

若干年后,当我成为了一个整天跑东奔西的记者,并分别体会到红烧田鸡和青椒炒田鸡两者的滋味的时候,我终于明白瘸子那句话的含义:你对凡事始终保持着一种可有可无的随意,生活信条向来是生命的河流给予什么便捞起什么,全然放任自流。

我经历过许多个夏天了,见过许多的坟场和草原,而当我再回到新庄的时候,我仍能清晰的感觉到,我无法融入这个村子。

豆子是第一个来找我喝酒的人。他身上纹着龙虎,脖子上戴着金链子,已渐渐的有了中年发福的样子。

我问他:“你最近在发什么财?”

他扯了扯衣服,好像是试图遮掩自己的纹身,粗里粗气的说:“谈什么发财啊,就是跟着别人搞工程。”

我低下头饮了口酒,又问:“春生呢?”

他像是极其幸灾乐祸的说:“他本来靠着家里的钱,在镇子上搞了个食品加工厂,可后来被人告发,说是卫生监测不合格什么的,厂子被没收了,不过好歹有小栓。”

“小栓?”

“对啊,小栓不知是哪弄的钱,把镇上那个工厂给买了,后来春生出事的时候,他托关系,把春生的那个食品厂弄到自己手里,多亏了小栓啊,总算这家食品厂没落到其他人手中,你别看他小栓从小……”

家中的酒度数略高,酒桌上的我逐渐恍惚起来,觥筹之中,我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问豆子:“那阿秀呢?”

他扭捏了一下,搓了搓手,说:“阿秀跟了小栓啦,她嫌我整天身上画龙画虎的看着瘆的慌,不过好在也是跟了小栓,都是自家人是吧,你看小栓就是有能耐……”

我再一次恍惚起来,我说:“豆子,青蛙还是青椒炒的好吃。”

他趴在酒桌上,一边哭一边大声喊:“小栓这个狗日的!”

八、

春生是我去坟地的时候见到的。

他穿的显然有些不修边幅,胡子也像是很久没刮过了。他看见我显然有些意外,随后便像一个老朋友见面应有的样子朝我拥抱过来,我用力抱着他,心里却满是伤感:他的腿大概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吧。

一阵寒暄过后,春生邀我去他家喝酒,我欣然应允。

酒桌上,春生一扫他颓唐的样子:他说他要好好开发新庄;他说他要将坟场那片地买下来盖成一所学校;他说他要把自己的食品加工厂发展到国外去。我努力捋直自己的舌头纠正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

他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与他一同笑起来,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力量,将我拉向春生,我与他融合起来,整个屋子都在旋转,跟那天我在表演太空拉屎时从树上掉下来的感觉一样,我感觉我的腿在发烧,它在不断的生长,以至于在别人看来我像是瘸了一样,而其实不是,是我的一条腿长得更长了。我与对面的春生碰杯,又与对面的阿盖碰杯,我告诉他们两个我是如此的爱他们,我承认我因为内心的自卑而不愿意去融入这个村子,然而此时,我多么想大声地说出来,我爱这个地方,爱这一片坟场,即使生命的长河给我一网虾,我也要做出麻辣味的来吃,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你,我的朋友。

酒桌在我们喧嚣过后显得凌乱不堪,春生显然已无力气再去吵闹,我的世界还在旋转,我掏出一颗烟,却找不到火机,春生趴在桌子上,在裤兜里掏出火机来递给我,我看向他。他抬起头,用不是绝望也不是痛苦的眼神看着我,说:“他把我的腿搞断,又把我的家业弄成这样,我早晚会杀了他。”

我举起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九、

从外表看,小栓的家俨然喘息着暴发户的气息。我来到小栓家门前,问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小栓在家吗?”他抬起头看了看我,说:“不在。”我忙拿出名片,对他说:“我是一位记者,我姓邵,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拿起我的名片端详了半天,转身去了屋里,不消一会,便看见小栓从屋里喜气洋洋的走了过来:“我还当是哪位大记者呢,原来是盖哥啊!”正说着,他将手我住我的手,狠狠的晃了起来。我冲他笑了笑:“怎么?不欢迎啊?”“欢迎欢迎啊,您可是稀客啊,老刘啊,把我车开出来,盖哥来了,我要请他喝酒。”

酒桌选在了镇上最好的饭店,一同在酒桌上的,还有第五位同龄人,阿秀,以及她的母亲。

我先举起酒杯说:“小栓啊,现在你大发了,可不要忘记我们这些好兄弟啊!”

他忙举起酒杯来:“怎么会呢,邵记者,我忘记谁也不能忘记你们啊!”

我大笑,仔细看了看阿秀,又问道:“小栓啊,还没介绍呢,这位是?”

这次轮到了小栓大笑:“邵记者啊,你离家太久啦!这不是阿秀吗?从小就和我特好的那个女的。”

阿秀幽怨的看了小栓一眼,不曾开口说什么。

小栓摸着阿秀胸脯对我说:“对于男人说,暴力,酒和女人永远是最好的娱乐方式,对吧,邵记者?”

我笑着答应着,又看向阿秀的妈妈,她静静的坐在位子上,仿佛阿秀与我都与她无关,她脖子上的金项链在酒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将杯中的酒放下,自己掏出烟点上放在嘴里。这时小栓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向我凑过来说:“邵记者啊,你的这块表挺不错啊。”我看了看手腕,这是我刚做记者时的第一位上司离职的时候送给我的一块劳力士,我一直视作一位正直果敢的记者赠与我的厚重的寄托。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小栓眯起眼睛,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小栓说:“哟,邵记者,失陪一下,我去接个电话。”

小栓出去之后,剩下我们三个人在酒桌上,谁也没有动筷子,谁也没有动酒杯,就这么静静的坐着。

随后,我的短信铃声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氛围,发信人写着“豆子”两个字。我打开短信,上面写着:快走,春生去了。

十、

我仰头灌下一杯酒,将手机装进了兜里,等着小栓回来。

不一会,小栓推门而入,他堆起满脸笑容,对我说:“邵记者,你看我这里有个项目能不能给我报道下?”

我皱起眉头,问他:“什么项目?”

他说:“先别忙着问,你先答应了我再说。报道完了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头,我不知道这是指五万还是五十万。

随即,他朝我吹嘘着他所谓的项目,我有一言没一言的听着,当他说的正起兴的时候,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了三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人,领头的那个看见我怔了一下,但马上定位到了小栓,三个人将小栓押在饭桌上,其中一个对剩下的我们三个说:“不关你们三个的事,你们给我坐在位子上不许动,不许出声。”我们点点头。刚才说话的人又对着小栓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小栓无助的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那人抽出一把刀,朝着小栓的手狠狠的砍去,一瞬间桌子的一角铺满了血。我扭过脸去,看见阿秀和她妈妈因惊吓而抽搐的脸,又扭了过来。那人又说:“知道我们是谁了吗?”小栓满头大汗,连忙点了点头。那人拽着小栓的头发,将他从桌子上扯了下来,说:“把腿伸直,坐在地上。”小栓被扯着头发,动弹不得,只能照做。另一个人找了一个椅子,朝着小栓的膝盖狠狠的砸去,小栓疼的只能用手去挡,但手已经被架住不能动弹,那人继续狠狠的砸着,直到小栓疼晕过去,整条裤子沾满血迹才停下来。

打人的那个停下来之后,领头的那个指着我说:“把他带走。”另两个押着我走了出去,我们三个走在领头的后面,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一刻我恍若隔世,前面领头的像极了瘸子爷爷走在我前面。我想回头看看那个在走廊最角落的包间,然而其他两个却不给我这个机会,我的意识继续模糊,我说:“你还会表演太空拉屎吗?”领头的那个问:“什么?”

从包间走出饭店的一路上,我没见到一个服务生,出了饭店之后,那三个人扔下了我,坐上一辆面包车走了。我整了整衣服,头也不回的朝家里走去,正走着,一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将我扯进小巷子里,巷子里还等着几个纹龙画虎的青年,我说:“各位大哥,我们素未相识,行个方便,有什么话好好说。”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走了过来,说:“哟呵,小伙子,细皮嫩肉的,最近大爷我缺些酒钱,把钱包拿出来。”墨镜男说:“诶,钱包能装几个钱?我可能这手表就不错,来,阿虎,拿把砍刀来,手剁下来给你泡酒,这表我带着出去泡娘们去。”

我狠狠的瞪了墨镜男一眼,墨镜男显然吓了一跳。他拿着刀指着我,说:“你小子不怕死是吗?”我拨开他的刀,说:“你还是去管管你们的主子吧,他在楼上被砍的动都动不了了。”墨镜男又吃了一惊,把小个子招呼过来,吩咐了一声后,小个子飞跑去了饭店。不一会,小个子又飞快的跑下来,对着墨镜男耳语几声,墨镜男听后,对着我说:“小子,算你狠。”便领着人走了。

我又整了整衣服,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坟场。我坐在瘸子的坟旁边,那棵大树已经长得格外粗壮了。

我摸着树干,从这个位置朝树林外面看去。

“距离大路也不远嘛。”我喃喃自语道。

十一、

当天晚上,豆子提了菜和酒来到我家里,一见我,便喜气洋洋的说:“来,阿盖,尝尝红烧的田鸡。”

我接过酒菜,把菜仔细的摆在了盘子里,我眯起眼看了看盘子里的青蛙,他们仿佛活了起来,他们叫嚣着,嘴里喷着火,吐着水,践踏着田地,房屋,嘿,那个村子,那个被践踏到荒芜的村子,像极了新庄。

真的,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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