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死

        “急诊科叫你去会诊”护士挂了电话,扭头对我说,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急冲冲的赶到急诊。

        我直接走向走廊更深处的急诊外科,里面的医生无聊的玩着手机,他抬头看到我,我不认识他。

      “老师,会诊了吗?”

      他挥挥手,手指指着隔壁,我来到急诊内科。

        还没进门就听见听人有人大声的说些什么,等我进去,看到了坐在电脑桌前的急诊医生,也就是他叫的会诊。

      不远处站着一位高大的老人,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旧衣服的稍微年轻一点的人。那老人手里柱着拐棍,站在那里激动着冲着急诊医生说着什么。急诊医生缩写脖子,仿佛想把整个身体缩在宽大的白大褂里面。

    “我是泌尿的,您叫的会诊?”

    “他腿疼,以前在你们科住过。”

      我心里在疑惑急诊医生把我叫过来的目的是不是因为他对现场失去了控制,想把病人推给我,腿疼?我心里嘀咕。

      这个急诊医生大概四十多岁,皮肤黝黑,双目无神,说起话来也有些有气无力,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老头子骂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他对患者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一个患者这样的大声喧哗而吵闹,他却无能为力。

        我转向了患者,告诉他不要大喊大叫了,他可能顾忌我的身份,停止了对急诊的辱骂,我猜急诊心理一定好受多了。

      我确实没有认出来,我问他问题,他说自己听不清,后来知道他确实有点聋,心内科医生也来了,我们给患者查了体,对他的情况基本了解一下。他确实在我们科住过,是个”老病人”,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但我觉得他的腿痛和肿瘤没有关系。

‌      他旁边的陪同人员,看起来也要有60岁,头顶的头发已经出现了稀少的状况,脸部有很多皱纹。他说,你们医院快点把他收进去。我要回去了,我还要值班。

‌      什么?半夜送来一个腿疼不明的病人,这么大岁数,唯一的陪人要逃?谁来陪他检查,谁来给他签字?这个人是谁?老人的儿子?亲戚?为什么这么冷漠?

‌      我严肃的说“你不能回去,你得陪着他。”

‌      “我得回去,我是养老院的人,我回去还要值班的。”

‌    我发现了问题的棘手。

‌    “你打电话通知他的家里人,叫一个家人过来,你们养老院肯定不能把人放下就走吧,太不负责了吧。”

‌        陪人,还没搭话,老人激动的说“唉,不打不打,俄不给他们打电话。”

‌      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这个老人是谁,但是他,住养老院的信息和他坚决不打电话的情况,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    “你是不是上次那个病人,有两个儿子,都不管你,你说有两个儿子就像两阵风,等你照片上了墙,大儿子往这边吹一下,二儿子望那边吹一下?”

‌      上次收了一个老古怪,治疗不配合,儿子买的印度药放过期,和两个儿子关系搞僵了,儿子都不管他,还好他是退休工人,自己花钱住进了养老院,还有点钱在医院雇了一个护工。

‌      在住院期间冲护士发脾气,不用药,可以说那段时间在科室,他很出名。

‌      有一天我值班,护士说他腿疼,我过去看他,他又说也不太疼,就和我聊了起来,那天晚上聊的很开心,但都是他再说,我在听,包括这个自己变成照片上了墙,把我和护工逗的哈哈哈笑,我大概说了,你这种心态很好的一类话。

‌      “老汉不怕死,老汉心态好。”

‌        在陕西,自称自己是老汉的老人,都很难搞,这是我目前发展的一个定律。

‌        我看了他的病情,我决定要他做检查,把我的观点分享给急诊,急诊大约看到我要走,他锅没法甩出去,有点急,拉着我要有写会诊意见。

‌      “你把会诊单给我”

‌      “没有会诊单”

‌      “那我怎么写?”

        急诊甩给我一张白纸,写上面,我又气又好笑,好呀,你既然叫我写,我就写。

      会诊意见为:双下肢静脉b超,必要时请普外科会诊。

      写完了我就要走,老人和陪人把我拦住。

    陪人“你们医院得我把收了,我要回去值班,我急得很。”

‌        老人又开始大声的说着对急诊医生说的一些话,还威胁我说“我和x主任和x护士长关系好得很。”

‌        那又怎么样?这是三甲医院。专科专治喽

‌      我还是摆脱他们走了出去,我发现门口堆着大小袋子好几个,每一个都装的满满的,看来是养老院的陪人带来的。这次住院他们志在必得。

‌        果然,不久护士长的电话来了,“收!”

        第二天护士冲我撅嘴,你收他干嘛?

        你去问护士长。

        老人姓吴,快八十岁了,有点聋,性格古怪,脾气急躁,难以相处,却有时候还喜欢谝闲传。

        他已经是前列腺癌晚期,伴骨转移。

        对于他这样的病人,如果他的儿子还愿意管他,治疗做起来,生存还是不错的,而且他患病8年,前几年还是认认真真的看病,对于肿瘤来说,8年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生存期了。

      我和他的第一个小冲突如果实在急诊的话,那么第二个就是签字了。

      他已经被儿子抛弃了,过后我了解到,儿子过年也没有带他回家。

      医嘱常规是要下留陪人,这就要求他要签授权委托书。我到他身边,让他把儿子的名字告诉我。

      他眼镜立即警觉起来,打断我的话,急不可耐的告诉我,他不能说,他儿子也不会关心他,也不回来的。

      我对这他的耳朵,大声喊,“你听我说,我只要你儿子的名字,你签他的名字就好了。。。。。。。”

        “你这娃燃滴很,我不签。”

        就这样几个回合下来,我也生气啦。

      我对他说,“你不要喊,你听我说,你喊什么?你怎么这么急躁?”

      “谁先喊的,不是你先喊的我吗?”

      我喊?excuse me?不是你说你听不见嘛?

      最后我总算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就是不肯说儿子的名字,还一个劲的打断我的话,自说自话。

      “好吧,那你就不签了吧。”

      但是,他和他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午我去看他,他从床上坐上来。

      “怎么样呀,腿好点没有。”

      “好嘞,m医生,俄想了下,上午的态度是不太好,你不要在意啊”

      “你也不要生我的气哈,我们的关系是很纯粹的,我不会生你的气,不会给你胡治的。

        我生气了吗?我生气了,但是我不告诉他,我对他的治疗可以胡治嘛?不可以。我要对他负责。

      他惯于住院的,他自己一个屋子,也没有陪人,大多数日子他就在屋子里闭着眼睛,当你进病房看他的时候,他会一下子坐起来,像个精神的小伙子一样,说话声音洪亮,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我还发现他的字好看。我一直不放心他自己住院,儿子肯定不行了,养老院的人也跑了,当天晚上他到病房,养老院的陪人把东西拎进来,我在办公室,心想着叫陪人今晚就在这里陪护,还没等我出去,陪人就一溜烟,偷偷的跑了。

      没有人管他,医院管他,他还天天说事,烦。

      我打算找他聊聊养老院的人陪他,他说,你给他们打电话,我不打。

      他的眼神和言语好像是在躲避什么不幸的灾难使他看起来很不安,养老院又咋了?

      我猜他和养老院关系也不咋地吧。

      电话我也没打。

      这么一个骨转移的老爷子,天天起床还刷一下坐起来,我真怕他有一天腰嘎嘣断了,那么,我可能就要管他余生了。

      不听话是他的特点,他停掉了仅有的几瓶液体,每天就是做做理疗。

      你来干嘛?

      这种命题作文好写也不好写,上面有领导,下面是他,中间是护士给我抱怨。

      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老汉不怕死,他讨论起来自己的死亡很随意,几乎每天都要把昨天说过一遍的话再说一遍,他说他快八十了,死了就死了。

        我听过好多人说自己不怕死,其中有些人还是我身边亲近的人,这些人说不怕死,我从来都不信的,这世间有不怕死的人,但不属于他们,他们的不怕死一是给自己壮胆,一是假装洒脱,装点自己苍白的灵魂所不具有的超然。

        记得有一次,手术之前,麻醉师把药配好了,那个病人,对麻醉师嘟嘟噜噜说了好多话,麻醉师没有听清他小声的嘟囔,以为他再说什么重大的事情,赶紧问他说的是啥, 他说,你多给我点药,把我打死吧,我不想活了。

        一个中年人,莫名其妙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无法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说出来如此轻挑无着的话,我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嫌恶与鄙视,那死亡开玩笑谁都开不起的,不严肃,我在想如果真的死亡此刻迫近,你还知不怎么样的屁滚尿流,痛哭流涕的。

        还有一个也是不怕死的,他爸爸花了钱,治了病,他觉得钱花多了,但是他不说,到办公室找个由头和医生大吵大闹,他,是个高大强壮的年轻男人,指着医生说。我要是胡说,我家里死一户口本。

        我是如此的哭笑不得,且不说对错,拿自己家人赌咒发誓,唬人的很,明明是在胡说,难道真的不怕老天收了他家户口本?

        老杨说他,不怕死,我是真的信。岁数也到了,这个年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他过的确实没有什么趣味。

        他喜欢说两个事情,一个是算钱,一个是说不怕死。

      他退休金大部分给了养老院,一小部分抽烟了,他是个大烟鬼。一天两包烟。我听到以后,眼镜瞪的大大的。

      戒了吧。

      娃,你不知道,我这里不好受。

      他指着自己的心,我知道他大概说他很苦,抽烟消愁。

      我问他为什么儿子离他而去?

      他给我讲了讲,原来是他五十多岁的时候离婚了,老伴找了新家庭,做生意,过的比他好。他找了一个老太太,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他的钱用于自己和老太太的的日常开销,给老太太看病,老太太的家境比他好很多,老太太儿子是一家大医院的的教授,但是他给老太太装修了房子,钱最后没留下几个,老太太去年回西安了。离他而去,他的钱没有给儿子帮什么忙,反而是前妻给儿子们买了房,安了家。原本儿子们不同意他找这个老太太,现在钱也花光了,儿子们对他更冷淡了,老太太走后,他就住进了养老院。过年儿子们也没来接他。

    唉,我就死在医院了,我都安排好了。墓地我都买好了,不用儿子。

      啥?这是要长久的赖上我们。

      他说话又不好听,动不动就把护士骂一顿,把我训一顿,儿子,住了几次院都不露头,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我祝福你长命百岁!”

      是呀,千万别砸在我手里。

      下夜班,我的美梦被护士打断了。

        “m。他又在护士站闹了,你说怎么办吧。”

        我知道赵老师如果不是气急,“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定了定神,“我也不知道,给护士长打电话吧。”

      “你是床位医生呀”

        “唉”

        心累

        我好想上班打他一顿。

        “你的病人我觉得挺好的,很乐观,他很可怜,儿子也不管,特别孤独,需要别人陪”,n医生说。

      你看过是枝裕和的那个电影吗?

        哪个电影?

      就买个三个姑娘都很好看的那个?

        没看过吧。

        里面老大评价爸爸的一句话,他是个好人,但是他一无是处。有时候人们最讨厌的是这种人,他们不是真的坏,但是就是一点点伤你的心。有时候大家反而愿意在杀人犯里发现人性的光辉而不可以和这样的人交流。

      他确实很乐观,我以为,他说,我不怕死。

    他说,我没钱

    直到有一天他蹑步而来,对我说,给我看看我的肿瘤指标。

    很高。

    有多高?

    爆表了。

      他试探的问,我是不是就不行了?

      我这个时候只能发挥我一个医生的胡说八道技能。不是的呀,你看都8年了,你还好好的,这个肿瘤恶性程不高的。

      他唉的一声,转身吃力的走了,我知道他很忧愁,他到底怕不怕死?

        关于怕死我听到最通透的一句话来自一个视频,三个犯罪分子的团伙,两个枪毙了,一个出来以后干了一个正经工作。记着采访他,他说,我不怕死。

      老套的话,世界上真正不怕死的几个?

        “我怕的是等死”

        视频最后他给出了答案,好像是的,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是,一个犯罪分子,等死的过程可能真的漫长而煎熬。

        老杨也在怕等死。

      每个人都在等死,只是,我们还年轻,时钟的倒计时还有几十年的时间。

        老杨试探的问我,“我听说这个病会尿不出来,尿血,最后特别痛苦?”

      我如果是个诚实的人,我会说,是的。肿瘤晚期你会经受巨大的痛苦,癌症的疼痛叫你每时每刻如同身在地狱,你必须没有尊严的请求医生给你一支杜冷丁或者吗啡。你肯定尿血不止,然后痛苦的,在一片迷离中,身体插满管子,死去。

      但我没有这么说,我说,不会的,不会痛的。

      老杨不相信的看着我,他也怕。

      他有时惦念着戒烟,他放弃了对他有用的治疗,他没有钱。

        儿子们也盼我早点死,他说。

        他钱的压力很大。没有钱使他痛苦,每当我劝他治疗,甚至,都可以买印度药,他说。

        你是个年轻娃,你不懂,我没钱。

      我可怜他。

      他终于要出院了,他对我的态度也好了,我去病房看他,他竖起大拇哥,你是好医生,你好得很,你很关心我。

        我静静的站着,对他微笑,点头,附和。

      你赶快找个女朋友。

      赶快成家。

      他对我的态度恢复了一个老人对一个年轻人的亲切。

        俄喜欢谝闲传。

        我心里想,我知道,但是眼下他没有儿子,孙子,没有人搭理他,他的手机是孙子的头像做壁纸。

        出院了吗,我的病人,我问n医生。

      n医生对着电脑,说了一大堆,出院了,今天上午说了一堆的事,闹了半天,才出的院。

      我心里莞尔一笑,你看,你知道这个人很难搞了吧。

        但是,我心里又在想,他就出院了,今后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窗外的云那么高,仿佛是一直在看着我,不曾离去。我心里空荡荡的,说不个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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