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小时候最盼望的是赶集,不但有热闹看,还能有好动西吃。

集不在我们村,在距离我们村东四里外的公社所在地。严格意义上讲,我们村也有集,但因为号召力差,集的规模便上不去,光顾的人便少,人们宁可舍近求远,去远方凑凑热闹。

当然说人口少也要看和谁比,我们村大概有一千多户人家,这个规模已经秒杀中国大多数乡村。前年去贵州千户苗寨,乌泱泱一个山头全是房子,黧黑色木制小楼鳞次栉比,檐牙交错,在夕阳映照下格外壮观,这在山多地少,人口分散的贵州算是个大村,但在我们那里很平常,比如,我想赶集的公社所在地有两三千户人家。

那里即便不是逢集的日子也很热闹,毕竟是一级政府所在地,有全公社唯一的大礼堂,礼堂里可以开会,也可以放电影,礼堂前面还有个“五七饭店”,还有一趟通往县城的长途班车,每天早晚经过这里。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曾经作为学生代表,在礼堂参加过一次公社大会,忘了是什么会议,大概能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参加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重要会议。记忆中礼堂里摆放的不是连椅,或者软席,是一排排的长条凳,凳子是杨树做的,连漆都懒得上,白蜡蜡的,还散发着一股树木特有的清香。凳子前面也没桌子,人们就这样脑壳碰脑壳的坐着,一边说话一边抽烟,屋子里像着了火,乌烟瘴气。

也有收获,每人发了一支圆珠笔,一个笔记本,还有两毛钱菜票,会后可以去前面的五七饭店“”就餐,我记得买了两个火烧,一碗菜汤,吃得心满意足,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

乡村生活大部分时间是枯燥的,每天在街上碰到的就那几个闲人,说的也都是你知我知的那几件事。村东头的老张头娶了个儿媳妇是哑巴,但长得挺好看,据说是花钱买来的,这件事能议论很时间,后来,新媳妇整天在眼前晃悠,也就没兴趣了。村西头的老李头中风了,听说那天和人打麻将,好不容易自摸了一把,高兴的喊了一嗓子,人就出溜下去了,人们听说后唏嘘了半天,后来,老李头便经常口眼歪斜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也都视而不见了。

一个乡村,能出现意外情况的少,日子大都平淡如水,莫说人,连狗都不兴奋,除了春天交配季节外,其余时间都浑浑噩噩。

只有赶集的日子,人们的心思才活泛起来,乡村也仿佛有了生机。

我们家在村东头,门前那条路是通往公社的主要通道,上午八九点钟,人们开始往外走,到了十点多,又陆续有赶集的人回来,门前始终人不断。奶奶喜欢站街头,一切人和事便尽收眼底,站在大门口,一般人能影影绰绰看到远处的集市,奶奶眼力好,甚至能看清三四里外回来的人是谁。

有一次奶奶对我说,你姥爷赶集回来了,到了跟前你喊一声,说不定会给你带长果仁。长果仁就是炒花生,那时是稀罕物,从名字上也能看出对它的尊崇,集上有卖的,一毛钱能买十几粒。姥爷和我们一个村,因为村大,离得有一段距离,平时也少走动,但姥爷喜欢赶集,倒是能经常看到。

姥爷个高,瘦,人老实木讷,走路木呆呆的不看两边,猛不丁的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姥爷”,着实的吓一跳,待定下神来看到是我,鼻子里若有若无的哼一声,眼皮一耷拉,又抄着手,讪讪的朝前走去。

奶奶这时便有一丝坏笑,似乎预料到是这个结果。时间久了,知道没有期盼中的长果仁给我,遇到奶奶再怂恿我喊姥爷时,我死活不喊了。

但奶奶赶集是给我带长果仁的,虽然不多,用小手绢包着,我和姐姐,弟弟,小姑每人能分个两三粒,我的要稍微多些,奶奶给的理由也充分,谁让我最馋哪。吃的时候根本不舍得整个放到嘴里,都是用门牙蹭一点,慢慢咀嚼,三五个花生能吃好长时间,真香啊。偶尔,奶奶也会带我去赶集,集在镇上两条东西长,南北短的马路上,平时空空荡荡,逢集的日子便被摊位和人流塞满了,一辆不长眼的汽车路过,司机要从驾驶室探出身体,连吆喝带按喇叭,磨磨蹭蹭好长时间才能过去。

从我们家到镇上也就四里路,这点距离对于现在来说,几乎不算什么,但那时人小,奶奶又是小脚,也并不轻松。记得快到集市的时候,要路过一家氨水站,发出呛人刺鼻的味道,一般人都会用手绢掩住鼻子,疾步快走,我则是憋住气一溜小跑,过去了再大口的喘气。回头看奶奶,还在踮着小脚,不紧不慢,一步三挪的走着。过了氨水站,路北是一块空地,平时不知道干什么用,逢集便有人排起长队,这是卖肉的摊位,乱哄哄的样子。那时全公社一个集只杀一只猪,用以解决数万人的吃肉问题,很多人一大早就来排队,但能不能买上全看运气。

事实上,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人吃得起猪肉,家里来了客人,最多买块把钱的,窄窄的一绺,用草绳系了,很珍贵很荣耀很小心翼翼的提着。我们家穷,印象里买一绺的时候都少,也没啥贵客,最多是奶奶的弟弟—我舅爷爷来喝点小酒,也只在鸡蛋上做做文章。再往前走便是集市了,来赶集的大都是周围三里五村的,很多都认识,土地把农民牢牢的固定在乡村,数辈子联姻下来,关系盘根错节,几乎每个村都能攀上亲戚关系,遇见了自然要寒暄一番,于是,赶集便不仅仅是赶集,也是一个社交场合。

奶奶在村里辈分高,处事公允,又伶牙俐齿,为人不卑不亢,很有些威望,谁碰到了都要打个招呼,半天挪动不了几步,我在旁边便有些不耐烦,拽着她的衣襟,一遍遍的催她快走。

奶奶光顾的多是卖菜的摊子,看到合适的就停下来,摸一摸,问问价格,却并不买,思量一会,又去下一家,一家家比较下来,最后到手的也只是几根葱,一把香菜,一捆韭菜而已。

好不容易来到卖瓜果梨桃的地方,我便不走了,看见卖桃的要吃桃,看见卖杏的要吃杏,看见卖甜瓜的要吃甜瓜,奶奶被我念叨缠磨得不厌其烦,便哄我说,前面还有更好的,再往前走走,结果,越走越远,越走越没了瓜果的踪影,每次都是兴高采烈的去,最后蔫头耷脑的回来。说起来,还是和爷爷赶集过瘾。

爷爷本分,善良,不当家,兜里常年连个钢镚也没有,赶集的事一般轮不上他,唯有一次例外,就那次还犯了大错,被奶奶数落了一辈子。

那次其实也不是去赶集,是让爷爷卖草编的,所谓草编就是用麦秸秆编成的一种辫子,因为操作比较简单,大人小孩都会,公家收购完后再用它来编成各种工艺品,换取外汇。镇上有个收购点,只有逢集的日子才敞开收购,那是那个年代,我们老家那一带少有的能赚点零花钱的方式。

之所以让爷爷去卖,是因为草编比较多,必须要推着独轮车,而家里的整劳力,叔叔和妈妈都要上工干活,脱不开身。于是,那天爷爷便推着独轮车上路了,车上是堆的满满的草编,后面跟着小姑,姐姐,我和弟弟四个小孩,队伍浩浩荡荡。

到了收购点,卖草编的队伍排成了长队,好不容易轮到我们,负责验货的把我们的草编扒拉下来,挑拣了一番,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认定为优,其他仅仅合格,满满一车草编只给了五块钱。

尽管有些失望,但五块钱在那时也算大钱了,有了钱,心里也有了底气,爷爷便带我们直奔卖瓜果梨桃的摊位。到了那里,碰到卖桃的,我们说要吃桃,爷爷说,买。碰到卖甜瓜的,我们说要吃甜瓜,爷爷说,买,碰到卖西瓜的,我们说要吃西瓜,爷爷说买,碰到卖面瓜的,我们说要吃面瓜,爷爷说,买。

于是,去的时候一大车草编,回来的时候一大车瓜果梨桃,我们兴高采烈,载欣载奔。

但回到家里却有些抓瞎,奶奶问爷爷卖的钱哪?爷爷指着车上的瓜果梨桃,怯怯的说,都花了。都花了?奶奶闻言大怒,大概她心里早把这五块钱安排了别的用处,指着爷爷开始数落,大意是就不能托付你办事,就托付你这一回,还这么不靠谱。爷爷自知理亏,也不以为意,被数落急了就回一句,孩子们一个夏天了,都没捞着吃点好的,这次碰上了还不买点。

这事成了爷爷一辈子的把柄,在以后的岁月里,奶奶只要想起来,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劲埋怨。奶奶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一分钱恨不得掰八瓣花,爷爷偏不在乎钱,按奶奶的说法,不当家吧还穷大方,两个人一辈子没少为这个吵架。

人到中年,回忆过往,有了一些感触,常常感觉自己的性格越来越像爷爷,都是本分,善良,嘴拙,都是不当家不主事,都是有一种“一掷千金”的洒脱,却没有能挣万贯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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