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和含烟相遇是20多年以后,在初秋一个很奇怪的早晨。
好象梦游的人突然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的情形和背景犹在眼前,却令人不敢相信它的真实。没有预谋、没有规定,只是偶然。
那是阳光温驯的早晨, 清凉的风吹在市中心宽阔的马路上。行人行色匆匆,脚步凌乱,为着各自的生活目的而奔走。
我却毫无期待的从黑夜背后浮出,心情疲惫阴郁,穿着紫红色夹克衫,为生命的盲目和空洞感到可耻。
那天,她是为了怀念一个人专门去那家早茶店吃米粉。
她有着明月般的脸庞,脸上的皮肤光洁细腻,看上去苍白憔悴。大概是没有休息好,微露出灰暗的眼袋。
一套浅灰色西服显得不合时宜,象个职业女性。脚上一双中跟的尖尖翘翘的黑皮鞋,点染些俏皮。
一个玲珑的女子,我灰暗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
位子很近,我就坐在她身边,对面是我的朋友荡和其他的食客。她好象注意到了我们,我们谈论起昨夜的麻将局。
“你们喜欢打麻将啊?欢迎到我店里去玩。”她一边说着一边递来名片。
那声音象水晶风铃,叮当作响。
“你们去,我可以沏铁观音给你们喝。”她的话语简洁明快,落落大方。
我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说不上是绝色的女子,却绝然有让所有男人动心的妩媚。她看着我淡淡的笑,眼角悉堆风情。
我也笑了,只是笑容象被冰冻住了一样,有些僵硬。
名片很漂亮,背景是淡蓝的天空和青青翠竹。上面印着:铁观音专卖店,柳含烟,地址和电话。
我看着她的名片,一种声音从生命的根底浮出水面,若隐若现,朦胧迷离。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心里念叨:含烟,含烟。不会这么巧,我打消了心中的声音。
我替她付了那顿早餐钱,她没有客气推辞。从黄色小拎包里拿出两小袋观音王送给我和荡。她希望我们去她店里品茶。
我和荡站在店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老大。”荡一直这么称呼我。“这女人管搞。”
“说什么!扯淡!”我横了他一眼。
在那天看到她之后,我的记忆就一直在搜索和矫正。有一张白色花朵般的面容在水中轻漾,波纹把我的生命无限延展开去,追寻着童年的岁月。
2、
我的办公室在24层大楼的第18层,大楼簇新,象暴富的新贵,在楼群中有些洋洋得意。我想起老法院的那个四合院,虽然充满腐朽的气息,但是,它的安静阴郁很适合我的性情。
我常常站在宽大的玻璃窗后面,眺望远处的山丘和繁华的街市。那一刻,我就会有淡淡的忧伤,我看到马路上蚂蚁般忙碌的行人,我就觉得生命是一场虚幻,所有的证明都毫无意义。
我做的是刑事审判,十余年下来,不敢说杀人如麻,至少被我主审判决死刑的不下一百。我是个忠于法律的人,自问没有徇过私情,但是这却不是我的期望。因为,生命只有一次,而他象瓷器一样精致易碎。
坐在18层办公和18层地狱相比,难道不是上帝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吗?假如我死了,是不是也该树个张献忠那样的天杀碑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面对那些罪人的亡魂,我却有着莫名的空虚。
有时候,我的空虚和忧伤并不完全来自于工作。
在大学我读的是哲学,家庭没有背景毕业找不到工作。一气之下去考了热门的法律刑法专业研究生。这不是我的选择,却是我的无奈。而后的事实,也一再证明:法,这道人心的最后防线,并没有遏止住人类溃烂的欲望。
在哲学的游戏里生命是场虚幻,在刑罚的调侃中生命就是死亡。
也许就是这样,哲学的困惑、现实的冷酷、手中的杀罚、理想的破灭。让我感到生命的疲惫和虚无。
3、
中国人好大喜功,法院也不例外,整整18层楼只有四、五个人办公,宁肯资源浪费,也要形象工程。我独自享用着带套间的办公室,其他人感到空旷落寞,我却很喜欢这样一个人孤独寂寞的办公。
可是,这种平静的死水般的生活,被那个奇怪的早晨打破了。
见到含烟之后,我总有莫名的感觉,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一个多星期之后,我按照名片上的号码给她发了信息。
“你好,我是那天一起吃米粉的人。我很欣赏你的爽快,我们几个朋友想去你那里打牌。也许,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好的,随时欢迎。我现正在霍山办事,中午就回。”她回信。
含烟,是不是她呢?那个干干净净,剪着齐耳短发,脸庞明月一般,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我儿时的玩伴。真的会是她吗?不可能,已经快三十年了,没有任何音信。
我不相信奇迹,也不相信我颓废的生活中会有什么异彩。除了象机器一样麻木不仁地办案件,喝酒、打牌大概是我唯一的乐趣。
4、
含烟穿着月白色的开领细羊毛衫,脸上淡淡的绯红象轻抹着胭脂,比起那日的憔悴来,显得精神了许多。我注意到她粉白的脖颈上挂着银质闪亮的项链,柔发披肩,乳房饱满坚挺,显露出很深的乳沟,在匀称的身材上突显妖娆的风韵。我的眼光和其他的男人一样,不免多瞟了两眼。
店面不大,上下两层,贴墙的格架上干净整齐地摆放着各类铁观音茶叶和茶具。
她未言先笑,浅露出一对酒窝。
“你好!是庄先生吧。”她说。
我微笑着点头。
“我这地方小,楼上只有两个房间,里面一桌是我哥含威的朋友在玩,你们就坐外边那间吧,我都收拾好了,你们先上去,一会我沏好茶给你们送上去。”她一边说一边把我们往楼上让。
荡,老K和二喜的眼光也都在她身上游移。
“含威?”我心里一凛。
“含威,你哥叫柳含威?”我问。
“对啊,他是叫柳含威,我叫柳含烟。”她说。
“你,还有个姐姐柳含樱?”我追问。
“是,我是有个姐姐柳含樱,你怎么知道?”她问,眼里充满疑惑和惊奇。
“哦,真的是你啊,不可思议!真的是含烟吗?”我又问。
“是啊,我是柳含烟。”她笑起来,连眼睛也在笑。
“是我啊,庄生啊。不记得了吗?”我说。
“我们是老门邻,小时候一起玩,我和你姐姐经常带着你,你都忘了吗?”我急于让她想起我,不停地跟她说儿时的情形。
她一脸的茫然。
“不记得了。”她说。“我没有一点印象,也许,那时候太小。”
看到她懵懂地站在那里,努力也想不起我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失落。
5、
含烟和我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上岛咖啡,离法院大楼隔一条街。
她站在路口等我,秋阳落照,把她的身影斜斜地拖长,就象悠长的岁月长长地拖在我们的身后,而我们永远也无法让它回归本来的面目。
她染的淡金色的头发在秋风中飘动,我从玻璃窗往下看到的情形,象金色的鸟,已展开翅膀。
“等急了吧?”我问。
“不急。”她答。
“哥,我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她抬头看着我说。“你不介意吧。”她又莞尔一笑。
有一段沉默,象一条河横亘在我们中间。我定定的看着她,我笑。竟然有些凄凉。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人啊,我想。她再也不是那个小姑娘了。
她跟在我的身后,马靴哒哒轻响。我们象一对初恋的人,沉默地走着。我感到她想把手够进我的臂弯。
怎么就没有记忆了呢?我说的那些玩伴,她还都记得,我怎么偏偏成了胶卷底片被暴光的空白?就象今天一样,她也是这么跟着我,我们常常去建筑公司后大院玩。我们在堆的象山一样高的沙堆上玩家家,我们用沙器制作未来。我心里这么想着,她小时候明月般的面庞也越来越清晰。我走的时候她有六、七岁了吧,应该有些记忆的。
“我给含樱打电话了。”我说。她一愣,抿抿嘴没有说话。“你们好象不来往?”我的话象针刺进她的身体,她有些颤抖。
“哥,别提樱樱,我真的不该把她的号码给你。”她看看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她跟过五个男人,为男人,她连我的死活都不顾。”她的话很平静,好象没有一点愁怨。
上岛咖啡店里面的房间很幽雅温馨,我要了中西合璧的套餐。她喝的是菊片白水,我喝着啤酒。听到她的话,我停下来看她的眼睛,嘴里的啤酒泛着苦涩。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睑上投下一道暗影,在柔和的灯光下象弓身的小蛇。
“威哥还好吧?”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樱樱,我想打破那种沉默。
“他死了。”她抬起头冷冷地说。
“嗳。”她接着叹口气。“他没死,其实和死了一样。”她接着说。“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她看我疑惑的样子,便微微一笑。“哥,他不是在你那里被判的刑。他在北京犯的事,是什么金融诈骗。我哥很有钱,他疼嫂子,却从来不问家里的事情,好象我们都是他的仇人。”她脸上的笑羼杂着说不清的苦涩。
我知道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切,但是,没想到含烟兄妹三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又仔细地观察含烟,在雪白的面容上有一丝隐隐的灰,眼角下细微的波纹,印证着风尘。
6、
记不清有多少次,在离开含烟的岁月里她走进我的梦境。但,那一夜,很少失眠的我,却无法入睡。
上岛咖啡店的情形不断浮出水面,然后象气泡一样涨破,消失。她诉说着自己的经历,语气平静,没有泪水。我轻轻拥着她,不知道心中的滋味,究竟是爱还是怜悯。
我十二岁离开童年生活的地方,当时含烟该有六岁了。尽管,还在一个城市,却相距八十多里路,那以后就杳无音讯。
含烟在十四岁上父母离异。我还能想起她的母亲,那个个头高大而漂亮的女人。她的父亲是上海人,有着南方人的小巧。含烟说她的父亲很暴戾,经常殴打她的母亲,我很难相信那么精致的男人会那样狠毒。常常的含烟被父亲流放到街头,不许回家吃饭、睡觉。原因是她很倔强地站在母亲一边,她不象含威和樱樱懂得依顺强者。
她小鸟般依偎在我的怀里,我静静地听她诉说,不吱一声。我看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泪的影子。我始懂得,她拒绝回忆。
又一段沉默,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然后,仰起脸看我的表情。
“哥,你为什么不结婚?”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我笑。没有回答。
“哥,我知道。你想要我,想要我的身体。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她象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一样问,语气带着不可思议。“不行,就找个情人吧。”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了一丝笑。
“是。”我看着她说。我感到自己的手忍不住想触抚她高挺的乳峰。想不到三十多岁了,她的身体还是少女般柔软,腰身盈握,身材凸凹有致,天生着一段狐媚。我又想起童年常和樱樱带她玩的情形来。那个樱樱的面相该比她还美,樱樱嫁的男人得癌症死了,其他的男人蜂拥着,都想得到她。我想,红颜自古多薄命,樱樱经历过那样多的男人,也怪不得她什么。
“哥。”含烟看着我出神,轻轻地喊我。
“哥,我和樱樱不一样,我心里装不下两个男人。”我听到她的话,回过神来,等着她继续说。
“哥,你不知道,那天在米粉店,我是心里难过,我想起寒铁。是他常带我去那里吃米粉。”她的语气里有了些幽怨。
“是,真的很奇怪,我天天路过那家店,却是第一次去那里吃早餐,而恰恰是那天,碰到了你。”我默默地看着她,努力抑制住惊奇的表情。
“如果我能忘掉他,我一定把自己给你,完全地给你。”她的声音亮起来,好象未来的事情就在眼前。
那个叫寒铁的男人,真的是象他的名字一样又冷又硬。不知为什么,我听了含烟的话,我第一感觉就是这样刺痛。
7、
我相信天空中始终有一双眼睛,以仁慈而又冷漠的眼神关注着人类蝼蚁般的生活,不论发生什么它都无动于衷。
这双眼睛对含烟的生活了然于心,却对她的盲目不予提示。我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的不幸、孤独和无助,而除了给她暗示,我也什么都不能给她。这是神的规矩,命运在自己手中,而我们却被冥冥中的力量推动。
含烟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她眼里就是父亲的男人。那男人从福州来,在这里开了一个全市最大的面包厂,含烟需要父亲,而他需要女色。
那男人不动声色地得到了她,十九岁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孩,娶名阿娇。工厂在本地开败了,她随他去了福州。
爱情是没有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是这个有钱的南方老板,象父亲一样的老板结束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
现在的寒铁,是她历经的第三个男人,也是她心中怀念无法忘却的男人。
8、
荡常常给我灌输一种思想:只要那女人的身体给了你,一切就都好摆平。他忠实地践行自己的理论,有时会把他成功的例子举示一二。对他的话,我也常常付之一笑,不置可否。但,有时候我也在心里琢磨:也许,荡说的真是男女关系的真理。这时我就会不自然地想起我的初恋来。
我的初恋很迟。直到大四,才开始和同校中文系的一个女生交往。寝室的同学没有人相信那时的我还是童男子。就象没有人会相信和我初恋的这个女生仍然是处女。我没有失身,一方面源于我在男女关系上迟钝,另一方面可能是我有柏拉图式的理想主义。而这个女生却完全出于高傲,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记得是秋天的晚上,秋风萧瑟,夜雨飘摇。我从图书馆出来,忘记带伞,当我在廊檐下,打着寒战仰望黑黢黢的天空时,一只花伞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初恋就源于这秋夜寒雨中她送来的小小的温馨。也许,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浓缩了我一生的爱情。我们拥抱亲吻,我们山盟海誓,我们享受幸福。
有时候,我搞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渴望她的身体,而当她决定给我的时候,我却犹豫起来。我对完美的追求反而让我的爱情成为人生的缺憾。
在我穷愁无路,寻找工作的时候,那个女生带着我的初恋飞向了大洋彼岸。就象经历一场幻觉,我没有要她,却成了她毅然离开的理由。
现在,岁月流逝,她早该把我忘记了吧!试想,我当时真按荡的理论去做,要了那女生的贞操,或许我们最终会走到一起,即或不能,她也会对我终生难忘。
也许寒铁就是用这个理论对付了含烟,然后玩了她五六年,飘然离去。让含烟陷入痛苦,不能自拔。而含烟面对身边走马灯般围绕的男人,内心的游戏规则却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含烟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儿时的玩伴,快三十年后,以我的人生经历和审判经验竟也无法判断了。
9、
相爱如此短暂,相忘如此久远。爱情,不过是生命长河里的梦幻烟花,神奇而虚幻。
如果说含烟曾经有过爱情,那就是她在寒铁前认识的,她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
那个春天,含烟从福州回来看母亲。龙湖公园柳絮轻扬,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在面颊和唇吻上掠过,轻柔的感觉。
在公园南门,含烟帮樱樱一起卖福利彩票。也许,那真是一见钟情。对于已经有家室的长剑,第一眼看到含烟就被她的明艳倾倒。一天之内,他去她的摊位连买了五次彩票。他跟含烟说,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那以后,长剑常常骑着雅马哈摩托车去接含烟。含烟抱着长剑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脊背上。风轻轻吹起她的长发,在春天的细雨柔丝里,含烟第一次感到了滚烫的爱情。
爱情,可以让女人丢弃一切,从肉体到灵魂,她们可以为了爱情输的一丝不挂。
含烟决定跟着这个有了妻子,并表示娶她的男人。她只带走了几套衣服,毅然决然离开了福州、离开了给她富足生活的男人。
这爱情是红杏欲求出墙的渴望,是少妇挟情私奔的惬意,是自由落体盲目的快乐。如同春水泛滥,不可阻挡。
10、
一段时间里,我畏惧和她独处。我怕我守不住内心的秘密,更不愿她追问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期间,我总是在有朋友的场合带她去吃饭。我跟别人介绍含烟是我妹妹,他们的眼光和神色有艳羡、也有怀疑。我和含烟都不言自明。好在我未婚,也不介意他们心里怎么想。
有一天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那是她第一次来。她穿着鸭蛋青色的风衣,里面是紧身黑羊毛衫,脖子上系着撒花丝巾。一进门就春天般的笑,那笑容是透明的,莲花般的不着尘俗。
“你怎么进来的?”我吃惊的问。
“凭着魅力。”她自信满满地歪着脑袋说。她看着我依旧狐疑的目光,不禁格格地笑出声来。“我说,我是你们院长的表妹。看门人毫不迟疑地放了我。”
“你们这管的这么严啊,不自由!”她嘟着嘴接着说。
“是啊。院长那里有探头,每个来访者他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不预约是进不来的。”我看着她笑笑说。“你算是特例吧。”
“哥,你好象有意躲着我。一两个星期了,你都不给我电话。”她说着脱了风衣挂在衣架上。秋阳斜照在她的身上,那纤细的腰身和突爆的乳房,让我这个心如死水的人,也荡起涟漪。
“没有。最近手里案件多。”我说。接着收拾起办公桌上的案卷。
“哥,你就住在这里啊。”她向里间探视,看到我没有收起的沙发床问。
“有时候。”我说。
11、
那天老K电话约我去他家里吃饭。含烟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就带了她一起去。
老K有两个女人,一个明媒正娶,一个暗度陈仓,两个女人竟然都住在一个小区里相安无事。
翠绿山庄依山傍水,风景旖旎。龙泉溪水从翠屏山蜿蜒而下流经山庄,确是居家的好地方。我常常跟老K开玩笑,这么好的地方,住着包二奶的人,真是糟蹋了好景致,我这个堂堂的法官,穷一生的积蓄也住不起。
有时我就想,中国现在的许多事情确实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时代荡然无存。知识与财富形成一种嘲讽式的对比。
我和含烟如同走在画卷之中。秋风徐徐,落叶飞黄。我穿着深藏青色的风衣,她脚上依旧是马靴哒哒清响。
“哥,我喜欢你宽宽的肩膀。”她在我的身后说。
我回身看她,带着淡淡的笑。她也笑着说:“真的。哥,男人肩膀宽,穿衣服好看,也给人安全感。”
我没有接她的话。我在内心嘲笑自己:“含烟啊,哥的双肩能够挑动杀生的责罚,却无法挑动你情感的祈求和内心的忧伤。”
在老K为第二个女人购置的小别墅里,含烟仿佛再次回到福州的那个家一样。她有些自言自语地说:“我在福州住的竟和这里非常相象。”话语里不知是对安逸生活的怀念还是为爱情而叛逃的懊悔。
“这个姐姐真的很有气质。哥,你看是不是有点象英格丽.褒曼?”含烟指着客厅里悬挂的一帧相片说。
“哦。还真的呢。”我以为是什么明星的装饰画呢,仔细才看出原来是老K第二个女人的艺术照。
“姐姐一定是见过世面的。”“恩。”我应了一声。我知道这女人在南方下过海。但是,我不能告诉含烟。
经营家庭是否也同经营事业一样呢?老K竟能伺弄好两个家,生意也做的悠闲自得,不能不算是成功的男人吧。想到自己快四十了依旧守着孤独寂寞,不禁有些失败的感觉。
12、
回忆是我生活的一种方式,一种对爱情阙如的填补,含烟则相反。但她透明的天性,又会在某些不确定的时候,在某种心境下把往事和感觉倾诉给我。
她对我说:“长剑是我爱过的,也是唯一爱过的男人。”
“寒铁呢?”我问。
“我不爱他。只是需要他。”她指着自己。
看我不理解的样子,她又接着说:“哥。你虽然没成家。但我相信你有过女人,见识过女人。”
我默然点头。
“都是过来人,我直白地说也不妨。”她象下决心似的。“我不爱他,我的身体需要他。我们在做爱上完美无缺,我想,再也不会有哪个男人会象寒铁那样,给我死去活来的感觉。可是,我不爱他。”她的话,还是让我在夜色中瞪大了眼睛。
“那……”
“你是说长剑吧。因为我,他妻子和他闹的天翻地覆,上吊寻死,坚决不同意离婚。”
沉默从我和她坐的大理石的石椅上蔓延开去。眼前的翠柳池泛起月光投下的憔悴,那反光给我们的脸上度上一层银色。这是我第二次和含烟单独约会。秋月下的她,心境透明。
我在沉默中克制自己的情绪,我感到她伸手握我的手,慢慢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那一刻,我的心情就象池塘里凌乱的残荷,秋风吹动发出破碎而寂寞的声响。
“一定是你最孤独,最忧伤的时候,他出现了。”我说。
她说:“是的。”
“五、六年来,他不停地只是要我,几乎掏空了我的身子。”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
那个夜晚是她不确定的时候,话语中竟象是有冷冷的嘲笑。而我是唯一听她嘲笑的人。
13、
所有在锋尖上的时刻都是短暂的,高潮过后的贫乏,给记忆带来经久的伤痕。这正是寒铁留给含烟的,而含烟默然无觉。
对于我来说,爱情是附丽于生命之上的寂寞烟花,就象蝴蝶羽翅上斑斓的彩纹。我更喜欢伫立观看它的美丽与哀伤。
含烟是生命之河从久远处飘来的船,而我只是岸上观望的人。我不能确定我对她是否有爱情,也许曾经有过,也许根本就是梦幻烟花。在我已经不相信爱情的年龄,她的再次出现也没法让我充满勇气去证实曾经的梦会是现实。尽管,她的惊鸿照影依旧让我心动不已。
那个夜晚之后,我心情恍惚,我知道我的浅意识有了一个决定,但是,我无法明确决定了什么,就象雾里看花。
含烟进出法院的巍峨大厦已是如入无人之境,看门的法警看到她的微笑,自动放弃职守。
“为什么?难道你只需要性吗?”终于,有一个下午她去办公室看我时,我忍不住这么问她。
听到我这么问,含烟看我的眼神放出异样和陌生的光来,我甚至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轻微地抖动。“庄生。”她第一次没有喊我哥,声音也是轻微的,仿佛带着疑问。“你很英俊,受看。以前没有留心过。”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象在回味什么。“才学、地位、气质、长相。你都有,为什么不结婚?”她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想,那些与结不结婚有关系吗?我转过身去,看着远山的风景。已是深秋了,苍茫的灰色笼罩着整个城市,秋雨飘摇地落下来,打在玻璃窗上冷冷地声响,那寂寞的声音,给我置身荒岛的感觉。那一刻,我觉得,莺繁花茂总是幻境;石瘦崖枯才得我真。人生的爱也罢,恨也罢,都不过是梦幻泡影,虚如烟花。
“因为,我不相信爱情。”我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也不相信自己!”她的回答竟让我心中微微一怔,她在温婉背后的锐利是我没有发觉的。
说完话,她走上前来,要我拥抱她。
温香满怀,这一刻,我似乎有抓住过去的感觉。这一刻,她似乎在证明我的怀疑论是多么荒谬。也就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们原来如此遥远。
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没有告别。
我站在十八层高楼的玻璃窗后目送她。暮雨潇潇,她淡金的长发依稀可辨,在秋风中飘荡。仿佛一面旗帜,在行进中划开我的视线,在模糊的背景里成为移动的亮点。
14、
含烟依旧在等待寒铁能够回心转意,可是,我知道寒铁已经一去不回。也许,女人的灵魂只听命于肉体的感觉。当她们献出了自己,又被抛弃的时候,再也无法在心灵中找到平衡的支点。
已经有一个月,我们没再联系。时令已是冬天。和几个朋友喝完酒,去办公室加班。
心里琢磨着,手上的几个案件,几个犯罪嫌疑人都在青春最美好的年华,而他们将过不完这个年关,就将结束生命。一丝忧伤袭上心头。生命,这座恢弘的城堡,竟然轻轻一触,土崩瓦解。附丽于生命之上的情感,又有几分可以把握和依靠?
也许,我真的是悲观而又怀疑一切的人,无可救药。
想起那个下午,我对含烟的劝告真是一场徒劳。人,是痴迷而又悲情的物种,不到绝望,都在祈求。
“哥。”背后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是含烟站在门前广场边的玉兰树下喊我。
“这么冷天,你怎么站在这风口?”我问。
“哥。我知道你最近在加班。我在这等你回来,陪我散散步,好吗?”也许是有冷风吹过,她的话听起来有些颤抖。
我们默默地走在法院对面理工大学西校园的悠长小径上,快放假了,校园里捉对幽会的大学生也已稀少。含烟挎着我的臂弯,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透过远处微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她脸色凝重。
“哥。你不觉得寒铁对我应该负责吗?”她问。
“恩。”我轻轻点头。不由得叹口气说:“一个男人最应该具有的品质就是有责任心。责任,往往意味着付出和牺牲。”
“哥。我心里不平衡。”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所有的劝慰都是徒劳的,她必须自己体悟。
“他要了我这些年,以前多次说要娶我,我没有答应。可是,当我现在想要他娶我的时候,他竟负心而去。”她接着说。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穿过了整个西校园。
“哥。我带你看看,我和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她说着,拉着我的手。
在南门外的一个住宅小区,我们走到一所楼下的一楼。她指着没有灯光的房子。
“就是这。我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给过一点帮助。”她看着我说。
我内心疑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可是,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
“我常到这里散步,就是想碰到他,让他解释清楚。如果不爱了,还可以成朋友,为什么躲着我?”她的话中有了些愤满,又有些失落。
那个夜晚,我的沉默如同散步一样漫长,我感到她握着我的手潮湿而冰凉。
15、
年关将近,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周末的晚上,我仍在加班。我要再次核实一下证据,投案自首的酌定情节是否被审委会最终认定,将决定那年轻人是生还是死。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持刀杀死另一个追求者,爱情,值得以如此惨烈的手段去捍卫吗?
我的眼前同时浮现出那女子哀哀祈求的眼神,和那母亲强烈要求抵命的情形。
是生,还是死?合议庭的评议也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那一刻,在我手上转动的笔也犹疑起来。
夜已经很深,我想,生总比虚无的死亡要有意义。再想到那寒铁对含烟的叛离,我有了留那青年一命的想法。
我想起含烟拿过寒铁的照片给我看,那寒铁高大英俊,面相和这青年有几分相似,可在爱情的表现上,竟有天壤之别。我不禁感叹,也许,寒铁从没有真的爱过含烟吧。
窗外,大风呼啸,雪花飘着起舞的图案。含烟是不是又去找寒铁了呢?她执着地想揭开寒铁叛离的原因,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子夜时分,我手机的蓝屏闪烁起来,是含烟的信息。
“哥。你出来吧。我现在把自己给你,把一切都给你。”蓝光反复地闪烁着。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她就在楼下,在楼下的雪地里。
我已经做出决定,我无法移动自己的躯体。可是,我竟看到我出离的灵魂,撞破了玻璃,带着纷纷的碎片坠落。
那一刻,我看着神秘而忧伤的蓝光,不禁泪如雨下。(完)
(创作于2005年下半年,2006年2月曾以庄生蝶梦笔名发于红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