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澡堂成长史

今天下午出去踢球,一瘸一拐回到家,洗澡的时候,刚好是黄昏,不是那种夕阳里的黄昏,今天深圳阴天,风很大,浴室窗外的山上,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蓝灰色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浴室,镜子,玻璃,陶瓷马桶水池,都浸在发灰的蓝光里,暗暗的,细节不完整的。本来随手打开了浴室的灯,又赶紧关掉。打开淋浴,窗外山林的绿色也更加阴郁了,淅淅沥沥沙沙,洗个澡像是在谁的油画里,想着一定要记住这一刻,有机会的话,可以拍一个这样的镜头。

小时候不喜欢洗澡,我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父亲的原因。10岁以前,每到冬天父亲带我去澡堂子泡澡,那种谁家院子里开的澡堂,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大池子。用洗澡的作坊来形容更加确切。那家经常的洗澡作坊,就在我家后面那排的一个小院子里。门口交钱换拖鞋,冬天时候大多要排个队,他们只有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有两个旧式的浴缸,那种90年代大家都会在家装的浴缸。进屋脱衣,放热水,父亲会先要一小包高锰酸钾,说是杀菌,然后扭开水龙头给两个浴缸注水,他喜欢把水弄得滚烫,说是杀菌,但是实在太烫,那时候父亲已经快要五十,皮应该比较厚实,我不到十岁,尚稚嫩,但是我说太烫,我爸就说:不烫不杀菌。有一次洗完澡回家,我妈发现我全身都被烫得通红,摸下我的皮肤,我都疼得嗷嗷叫。我妈把我爸狠骂了一顿,下一次去洗澡的时候,我爸依旧放滚烫的水,然后对我说:咱们男人要坚强,你妈她是女人,咱们不能跟她一样。后来我拿着我的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告诉父亲,大部分的细菌需要滚水100度才能杀死,我本意想告诉他,那种烫自己并没啥用,我爸却安慰我:100度太难了,没必要,咱们尽量烫就行·····以至于我30岁之前,进澡堂泡澡都要泡最热的池子,朋友问我那么热烫猪皮啊!我差点顺口回答:烫了才杀菌······小时候虽然烫,但是还是会有点期待和父亲一起出门洗澡,除了洗完之后得轻松,还有每当接近澡堂时候那股“热水”的味道,冒着烟得下水道早北方的冬天里不是臭的,有一种独特的湿润的味道夹杂着锅炉里的煤烟味,让人觉得有带你苍凉又有点幸福的意思,很难讲。还有每次搓背的时候,父亲和搓背师傅总是从头聊到尾,老家何处,村长是谁,这一季庄家怎么样,几月该干什么农活,家里情况如何。父亲喜欢和他们聊天,他们聊的农家事,父亲也总是能够接上,从鸡鸭猪牛羊,到烟叶小麦玉米,打工的事,上学的事,每次他们聊天,父亲总是感慨,告诉年轻人:还是要学知识学技术。告诉年老者:还是要让孩子上学。等搓背的走后,父亲就会感慨,然后和我讲他小时候遭受的饥荒和灾难,他的父亲和一个哥哥在那时候饿死,无人救济。后来父亲从农村出来,当兵,转业做官,也算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他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以后不能再过苦日子,他时常擦着脸上的汗对我说:我们这个社会是官本位的社会,你以后一定要做官,最好从我一辈开始,咱们三代为官······那时候我听了也是雄心壮志,以后一定要做官,继续像父亲一样车接车送,吃香喝辣。后来,我却走了另一条路,每每想起这个,应该很让父亲失望吧。

上初中的时候住校,那时候县里的初中条件不大好,又是封闭式学校,两周让洗一次澡,夏天还好,大家总是拿着盆在宿舍门口冲凉,但是秋冬天两周洗一次澡,基本就是臭了。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臭,倒是彼此习惯。以至于上了高中,我去省城上学,宿舍里有个体育生,天天都是香喷喷的,我十分好奇,原来他们每天训练完,都可以去冲个澡。而且体育生除了体育项目第二重要的往往不是学习,是隔壁音乐班的姑娘,我的记忆中,自己不臭都是从和喜欢上的女孩儿发短信开始的。初中高中的澡堂,都是淋浴,一进去得有1一二百平,每隔一两米就有一个淋浴头,不是红外的传感器,是用脚踩的踏板,一根铁链连接上下,脚踩下去,开始喷水,当然前提是得把饭卡插进去,洗多少钱全看洗多长时间。高中时候遇到过在浴室偷饭卡的,那边正洗着头满头沫子的时候,卡被人偷走了,水停了,一阵大骂,然后开始和旁边的人搭话:兄弟,借我用下吧,我冲一下,就用5毛钱的。

宿舍的体育生大哥比较社会,他发现了学校对面有个澡堂,可以泡澡搓背,一到周末就拉着我一起去泡澡,那个澡堂又旧又破,交了钱,发个小锁钥匙,进去自己找空床,床的下面是个柜子,只要没上锁的都可以用,找到床位脱衣服,扔柜子里上锁,这个床就是你的了。但是因为这种澡堂比较下层,导致了大家各位洗澡的频率参差不齐,脚臭的级别参差不齐,个人习惯更是参差不齐。遇到打开没味道的极少,大都嗖或臭。更有过分的,打开里面还有臭袜子。那个破澡堂的水总是烧得很烫,正合我意,毕竟从小锻炼,体育生大哥总是骂骂咧咧说太热,池子里的叔叔们总是一脸风轻云淡,我居然在那一刻有一种优越感,感觉自己比体育生大哥更社会了···当然也有水温刚好的时候,那时候体育生大哥骂得更凶:MLGB的,飘这么厚一层灰,也他妈不清清。那个澡堂里的搓背师傅打扮和我小时候家附近的小作坊里的师傅打扮很像,赤裸上身,大裤衩子,和一双胶鞋。如果澡堂里没人,师傅自己往那儿一站,叼根烟,再加上墙壁上长期水蒸气留下的痕迹,就很有雨夜屠夫的意思。那个师傅爱抽烟,给社会人搓背时候他不敢抽,给我们这些“学生蛋子”搓背的时候,他就放肆了,亲眼看过他给一个面相老实的同学搓背时,烟灰掉在了那个同学身上,赶紧擦掉,同学居然毫无反应,我看得生疼。那时候还有个很神奇的经验,那一段刚好谈了恋爱,洗澡自然更勤快,有次大哥给我搓背的时候,我趴在板子上昏昏欲睡,女朋友入了梦,恍惚间居然有些顶得慌,赶紧清醒过来,不想自己那时年纪轻体魄强,居然长久顶胀,这时搓背大哥刚好搓完背部,拍了一下我背:翻个面!!!我他妈哪敢反面,那时还刚刚开始看美剧《越狱》,知道T-bag就是个“龙阳”爱好者,于是更加慌张,借口说大哥搓得好,背部再搓一遍吧,我给你双份钱。大哥自然开心,我心里默唱了3分钟大悲咒,算是过了劲,才安心翻了过来······

后来高中门口开了个洗浴中心,就基本和现在的洗浴中心一样了,据说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每次一起去洗澡,总是开玩笑说要不要试试,大家都是过过嘴瘾,一没胆子二没钱,附近城中村村长的家的儿子是我们同学,他总说咱们都是处男,如果找了小姐,人家还得给咱钱。我好奇,那咱们不就是卖淫了吗???村长儿子说:那可不,咱们还是未成年,可以告这个洗浴中心雇佣童工。后来听说村长儿子偷了自己村长老爹的洗浴卡,自己偷偷去找服务,却偶遇了一同在找服务的村长和书记,我好奇问村长儿子:那你岂不是挨顿毒打。他说:那没有,后来还是书记还请了客,说不让我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特别是我妈和我小姨。我惊讶:书记是你姨夫啊?他说:不是,他俩有一腿!!我想了想,可能也是真爱。

到了大学,学校的澡堂随时可洗了。我不仅放开性子天天踢球,情感生活也丰富了起来,洗澡就几乎成了每天的必需品。我们的大学的澡堂很有趣,一楼是男澡堂,二楼是女澡堂,大家从一个大厅过。总有女孩香喷喷地上去,香喷喷地下来,我洗澡比较快,穿衣也快,所以经常在门口的大厅里等一起洗澡的朋友,然后假装在大厅的镜子前整理发型,偷偷看着女孩进进出出,大学的女孩儿化妆已经比较普遍,时常会有同班女生打招呼,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更夸张是一个兄弟,在那里愣是没认出来刚刚恋爱的女朋友。但是我校的模特专业和空乘专业享誉全省,总有一米五的大长腿飞速跑过,我们这些臭屌丝,时常摇头兴叹。也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才发现,澡堂里有人穿着内裤洗澡,我有点不解,后来明白了,是南方来的同学,他们那里没有这种几百人一起坦诚相待,淅淅沥沥的习惯。班里有个同学大一时候也是穿着内裤在澡堂洗澡,大二时候就解放天性了,大夏天在宿舍里光着屁股冲凉水,被宿管阿姨遇到也脸不红心不跳,毛巾一挡,慢慢在走廊里前行。

我们大学在一个破败的小镇上,也是有洗浴中心的。与我们高中门口后来开那个没法比,毕竟一个是省重点高中,一个是小二本院校。找到洗浴中心,就找到了泡澡的圣地。踢完球,泡个澡。喝完酒泡个澡。主要也便宜,洗浴15,搓背20。35块,你从那个洗浴中心出来就是洗心革面的社会人了。那里的大池子里总是泡着各种纹身大哥,大金链子。我们这种学生大都是不敢说话的,总有大哥跟我们

搭讪:学生?

“啊,对”

“你们学校和隔壁XX学校哪个学校的女孩好看”

“那肯定是隔壁的好看,隔壁是三本,成绩没我们学校好,肯定好看啊!”

“你们啊,不懂珍惜,不能总是羡慕别人的···以后结婚了最重要是守住自己的,做男人啊,最重要就是守住,要不然·····”

大哥一通批讲,爱情充满恐惧,自己悔恨不已,后来想了想,应该是他出轨没出成,被老婆发现了,然后被老婆绿了·····

大学毕业后,读研之前,我有那么半年的时间,在老家县城里的机关单位上班,当时我的父亲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三代计划,所以有了一段在法院工作的经历。那时候难得长时间在家待,和几个从小一起玩的朋友就整天出去喝酒踢球,其中一个朋友家里是开了几个洗浴中心,我们就更加方便了,踢完球就去,喝完酒就去。后来父亲有次教育我:你爹我在县里当了几十年官,名声好得很(他用了个四字成语,给忘了,类似冰清玉洁之类的),你不能乱搞啊,天天去洗浴中心,别人会说闲话的。我想了想,单纯的泡澡为啥会说闲话,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所以就没怎么注意,倒是有几次喝得太多,吐在了澡堂里,幸亏是朋友家的,也无大碍,而且貌似是朋友的爸爸把我灌多的。用了那半年的时间,我熟悉了县里大部分的洗浴中心。更有趣的是,我经常在洗浴中心遇到小学时候的同学,但已经互相不敢确认了。打初中毕业,我就离开了县城,到那时候差不多有七八年没怎么长期在县城待着了。有时非常感慨,看到熟悉的面孔已经带着孩子来洗澡了,有个老同学还带了两个孩子,三个人统一的棉睡衣,潇洒地立着领子。进来老同学指挥两个儿子互相脱(冬天孩子穿得厚不好脱),泡澡时候,小儿子一个劲往老同学已经光秃秃的头顶洒水,然后开心地用手掌拍那片地中海,老同学很是幸福。

后来我去读研,在开封,刚到开封,高中时候的朋友就先给我介绍了这个八朝古都,老开封两大爱好:喝汤,泡澡。我确实见过开封老大爷一大早喝“羊双肠”(羊下水熬的汤)的时候,要了一小瓶二锅头,倒进汤里一起喝了。后来有朋友尝试,说就是一股出酒的味。开封大爷喝完羊双肠,就要进澡堂了,上午第一泡干净,阳光也好,进了澡堂,泡澡下棋喝茶,中午要碗传统的开封拉面(过水面加浇头),凉爽劲道香得很,再开瓶酒。晕了睡会儿,醒了再泡一会儿,到五点冲个凉,出门,找个夜市摊,教几个老伙计,再醉俩小时,回家睡觉,第二天睡醒,接着喝汤,泡澡···说实话,在开封那三年,我的生活也大致如此,研究生课不多,每天下午准时东操场踢球,学校的澡堂里有大池子,踢完球,去泡一会儿,冲一下,叫几个朋友出门喝酒,校门口的夜市摊,几百米的烟火气,肉真不真不重要,氛围好,酒醉人。本科生大都早早散场,宿舍有门禁,研究生就不同了,年龄大脸皮厚,我那今年还有个坏毛病,喜欢睡宿舍的床,好像不爬到二层去睡,就感觉睡不踏实。所以经常后半夜两点把阿姨叫醒,开门进宿舍楼,阿姨恨了我三年,我也经常给她买花买水果,阿姨又特别开心,毕业时候,阿姨说:你们终于不用再祸害我了。然后给了我一个拥抱。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基本九十点,拖着睡眼到西门喝碗胡辣汤,提着篮子毛巾,去澡堂泡第一泡。澡堂的第一泡是白色的,不是说水是白色的,是整个状态是白色的,水很干净,阳光从顶部的窗户照进来,把水蒸气照得更白了,地板是一早打扫过的,池子里泡着的老教授,头发胡子眉毛都花白了,那种花白在上午的阳光里白得更亮,池子边上坐着的老教授连两腿之间都是一片花白了。前一天没有散去的酒劲,都被一池子热水泡了出来,躺在水里,没感到人生荒废 ,倒是和几个朋友会聊起来一些和足球,电影,绘画相关的东西,老教授偶尔会发出轻声的轻蔑的笑,我们也不以为然。对了,还有负责澡堂的师傅,他身上竟有一种儒雅,你和他打招呼,他的微笑和抬手的动作都总是恰到好处,与这个澡堂的烟火气截然不同,他讲话不够开封味,虽然是河南话,但是用词用语却都是普通话那套,上午打招呼他说“上午好”,下午说“下午好”,临别说“再见”,这些词汇在河南话的语境里,都显得太书面了,再加上他总是带着点刚刚好的拘束感,太大方,不江湖。眉毛很浓,清瘦,他不干活儿的时候坐在那里有种“先生”的感觉。

因为我总是喝得醉醺醺回去,宿舍里有个“好学生”对我就有点意见了,毕竟影响了别人休息,影响了他的论文写作。直到有天他失恋了,我们关系才更近了,那天少有的没有出门喝酒,他却喝醉了,他和女友吵架,分手,泪流满面,自己灌了一斤二锅头,吐了一宿舍,我们劝了很久,哄了很久,帮他打扫了很久。终于送上上铺的床睡觉,我们几个打算翻墙出去喝酒,他却突然从上铺的床上掉了下来,嘣,满地鲜血,送医院缝了十几针,下巴着地,开了花,我们扶起他的时候,他的嘴巴下面已经多了另一个“嘴”了。后来他出院,在床上待了半年,才重新开始回复之前面腼腆的微笑,独来独往,桌子上堆满了文献,和自己发表过论文的杂志,我和其他朋友喝酒时候时常感叹只有他是做学问的,我们都是混日子的。毕业时候问他能不能代写论文,我们开了很高的价,他还是拒绝了。不过听说他倒是帮其他学校的人写论文。好学生研三的时候谈了新的女友,我们无论如何和他开玩笑,他都只是笑笑。他去澡堂洗澡总是自己去,不像我们至少三两成群,他洗澡会洗很久,但是从不泡澡。

开封校外的洗浴中心偶尔也去,大多是因为喝得太多,其他人没人愿意送我回宿舍,大家就一起去洗浴中心睡觉了。比酒店便宜,还能洗澡,早上起来一群大老爷们儿,从洗浴中心走出来比从快捷酒店走出来还是要气派一些的。

再后来,毕业了,来了深圳,只去过一次洗浴中心,洗浴加搓背300,太贵!我还是留着回我北方的县城洗澡搓背吧,县城里的搓背大爷也比较好聊(这点我倒是继承了父亲的传统,与搓背师傅聊天)。再后来搬了家,卫生间大了一些,就赶快买了一个浴缸,妻子上网买了些泡澡的化学用品,总是五颜六色。在家每三天泡一次澡,人确实舒服很多。特别在白天,若是扭头就能看到浴室外山林郁郁葱葱,看看书,想想东西,等水凉了,就出来冲个凉,擦一擦,全身就瘫了。最近总是在后面接着去写东西,或是剧本,或是故事,或是碎碎念。本来今天应该泡澡的,踢球的时候脚趾被踩肿了,黑得发紫,得冷敷。

去年在北京生活的时候,很想出去泡澡,好几次经过门口的洗浴中心,也不知为何就没进去。我想了想大致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而且是未知的门店。不禁感慨,人年龄大了就是没劲,一个人,未知,就会略有抵触。可是想想,生活里工作里却处处是未知,也都慢慢往前爬。可能是因为那些让人紧绷的未知太多了,所以在泡澡这件事上,不想紧绷。

突然很怀念曾经一起泡澡的朋友们,不知道你们现在有没有新朋友一起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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