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本质(下)


每当我跟别人说我们是去非洲的孔子学院工作时,很多人都会恍然地点头回应:“哦,就是去支教吧?”

这是我们的习惯性思维,对一件事情不甚了了时,就会找一个自己认知范围以内的事物进行类比理解,“支教”与“扶贫”是一对孪生概念。

那么,问题来了:当说到“支教”的时候,你会联想到什么?

是“希望工程”苏明娟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
是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教室和缺胳膊少腿儿的破桌烂椅?
是学生们的感恩戴德、涕泪俱下和起早贪黑、废寝忘食?
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
是人们敏感脆弱的自尊、近乎吝啬的节俭,恨不得身兼数职,把自己压榨殆尽?

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么,你跟当初的我一样戏精,也跟我一样狭隘,被太多的套路剧本洗了脑,想多了。


达大图书馆

戏精的我在任教第一届本科生的时候就被现实啪啪啪打了脸。

这是达大孔院招收的第一届汉英专业本科生。我们非常重视本科生的培养,从面子到里子都给了本科生很多特殊“待遇”。

教学没有课本,其他学生都是自己掏钱复印课本的,本科生的课本则由孔院负责复印,人手一本,开学前到办公室领取。

开学前,孔院还特别召开了一次隆重的开学典礼,邀请了一系列重要嘉宾给他们做了鼓舞人心、充满希望的讲话,为三年(达大本科学制为三年)以后毕业的他们描绘了非常美好的蓝图,外加一顿丰盛的大餐,新鲜的水果、饮料、蛋糕。

这场前所未有的豪华典礼,把我们自己感动得心潮澎湃,但学生们却很淡定。他们的灵魂深处是否如我们所愿地种下了革命的种子也无从得知,只知道每个人都吃得酒足饭饱,兴致盎然地舞到深夜。

我们还自信地认为,汉英专业本科生不存在学习动机的问题,他们已经被最好的大学录取,并且选择了这个专业,没有任何不思进取的理由。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8点上课,能准时到课的只有一半,上课全程都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即使迟到了,他们也能闲庭信步地踱进教室,悠然自得地坐下来,把脚从可有可无的人字拖里抽出来踩在光滑的瓷砖上,舒适而惬意地靠在椅背上,然后坦然地看向你,表示他们已经准备好上课了。迟到最狠的是在下课前半小时到课!

我非常不悦,告诉他们课堂纪律和考勤办法,每次课前都会点名,出勤率低于75%将取消期末考试资格(没有期末成绩就需要重修),请假需要出示公立医院盖章的病历证明,上课10分钟以内迟到3次记一次旷课,迟到10分钟以上就算旷课。

这样的规定其实是我们汉语课堂通用的,课前点名,记录考勤。但是迟到、无故旷课现象依然普遍存在,下雨天几乎默认停课,能到课的人寥寥无几。

你不可能随时停下来去揪住一个个迟到的学生问他们为什么迟到,因为这意味着你的课堂节奏将不得不随时被打断。我们的课时本来就安排得不多,远远无法满足专业学习需求,而且还经常被各种活动、假期以及假期前后的各种“综合症”冲销,如果课堂上再完不成教学任务,就更难实现教学目标。

结果,我重申了考勤要求以后,唯一的成果就是期末的时候收到的一大叠符合标准的病历证明,我还得对着之前的考勤记录一一划去,纯粹是自找麻烦。

课堂上你的确能看到一双双大眼睛,那里面不乏友好和渴望,但也有迷茫、失神、困惑,以及——困倦。

有一两个女孩子一节课清醒不了几分钟,大部分时间就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觉。

起初我总反思自己的教学方法,非科班出身,毕竟还是有点心虚,就跑回家请教我的专家老公,老王在国内时就已经是留学生口口相传的“名师”。但是他说这几个女孩子在他的课上也是同样的情形,整天一副睁不开眼、睡不醒觉的样子。

可是,语言学习是需要大量的练习和记忆的,想想我们中国学生十多年学英语的经历,单词、句型、语法几乎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汉语从发音、字形到语法都与拼音文字有很大的区别,本应该花费更大的力气才可能学好,但是我们的学生作业完成率非常低,几乎有一半的学生就是依靠那2小时的课堂来学汉语的。

有的学生学了一个学期也只会说“你好!”,连“你好吗?”都不会回答,咧一嘴白牙乐呵呵地看着你傻笑。

数字教学对我们来说,则完全是一种灾难!

好容易用自制的日历、钟表模型和人民币教会他们日期、时间和钱币的表达,练习来了!你知道,以基础数学见长的中国人出与数字有关的考试题从来不会是简单的1、2、3,必定是要绕个弯儿的,所以题目往往都是这样的:

“电影8点开始,现在离电影开始还有40分钟,请问现在是几点?”
“一支笔2元钱,本子比笔贵2元,请问本子的价格是多少?”

极少有学生能回答得出这类问题!

我在黑板上写出加减法算式讲解这类问题,有的学生从头到尾皱着眉、瞪着眼,在黑板和我的脸之间来回切换,不知到底是看不懂黑板上的字,还是听不懂我嘴里的话。

在一道题上耗费这么长时间,我泄气地放弃了,把锅甩给了那些好学生:“还有谁不懂,课后去问问他们几个!”

达大社会科学院 | 图:张利萍

一个学期下来,两个班的学生水平已经非常参差,61个人中,能跟得上老师节奏的只有一半,能听懂80%的只有不到20个人,很多学生下了课依然一句汉语都不会说。

我问张丰和王超,他们当初是怎么学的汉语才能拿到HSK六级。他们说肯定不是这么个学法,就是不停地背不停地记,在中国留学期间,每天都有综合课,完成作业是必须的。我又问:“那为什么本科生是这样的学习态度呢?”

张丰说:“可能专业就不是自己选的,所以不是很愿意学。”

我不死心:“那你们跟他们做个讲座,你可以现身说法,如果不好好学习,你不可能有现在的工作的,不是吗?”

他俩对做这样的讲座倒是都很积极,王超在HSK考试之前又专门去给每一个班做宣讲。他们讲的是斯语,我没听懂多少,但我看得出他们的激情澎湃,恨不得掏心窝子告诉他们现在的学习有多重要。其他教学点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学生的学习热情不够,主动性很低,他们还去过达市的几个点去宣讲过。

Jane给我的说法则是,国家就业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学生们都看不到希望,所以学习也就提不起劲儿来。但专科生和新一届本科生入学以及HSK考试动员的时候,她也强烈要求自己要以“妈妈”的身份去跟这些“傻得可怜的孩子”好好说说,让他们认清现实,国内局势如此,做汉语老师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出路,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去中国留学的机会。

她把自己说感动了,胸口波涛汹涌地一起一伏,学生中也有听得动容的,有一两个女生甚至拿出手帕擦着眼睛——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擦汗,我经常自作多情。

马古富力学生宿舍

不知道是“Mama Jane”的宣讲起了作用,还是重返校园的“打工人”终于明白了学习的意义,学制两年的专科班学生学风倒是真的不错,尤以中企保安布龙、单身辣妈苏菲亚为代表,另外还有两个学能突出的小学霸,比起涉世未深、懵懵懂懂的本科生,专科生的交际能力也显得更强,见到老师都能不卑不亢地表示尊重。

黄丹和攀峰作为他们的老师,也经常欣慰地向我们展示学生们在学习上的突飞猛进。

选修课学生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孔院几个拿得出手的汉语高手,几次代表坦桑尼亚赛区参加“汉语桥”比赛的选手,都出自于选修课。

本科班当然也有勤奋的好学生,只不过跟我们当初寄予的厚望相比,好学生的比例有点差强人意。

根据学校给我们的统计数据,第一届汉英本科专业一共录取了99人,但后来陆续注册报到的只有61人,分成了两个班,这61人中,认真学习的只占得到50%,认真学习的50%中,有希望学好的又只有50%。

也有一些非常认真的学生,生字都写了好几本,但就是怎么学都不会。从他们身上,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所谓的“天赋”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存在,有些人就是没有,只能勤勤恳恳地一边交“智商税”一边陪跑。但也有智商在线却不努力学习的眼高手低一族,自以为是地混在凑合毕业的队伍里。

第一届本专科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新冠疫情来袭,大中小学全面停课,我们开始了在线教学,学习完全靠自律,差距迅速拉开。

到了三年级,我们任期已满回了国,在任的老师们也继续采用在线教学,学霸们学完了课内的学课外的,智商在线的还能听得懂课堂内容,智商不在线又不努力的则完全跟不上了, 61个人只剩下了50个人,合并为一个班,期末测验有30个人不及格。

坦国教育系统沿用英联邦标准,40分为及格线,也就是说有60%的人连40分都达不到,其中有10个学生卷面成绩连10分都不到——因为他们几乎不认识汉字!

老图书馆

我们最喜欢的学生叫古丽,是一个基督徒女孩,家里只有她和姐姐两个女儿,姐姐已经出嫁并生子。

汉语专业是她自己的选择,父亲起初不理解,觉得汉语和中国都是很遥远的概念,但是在古丽连续获得了孔院和使馆发的奖学金、并作为学生代表在大使馆发言之后,他父亲特别自豪,逢人就说小女儿汉语学得有多棒。

古丽并不是两个班里最聪明的,另有一个穆斯林女孩娜拉,智商明显优于绝大多数同学。

娜拉真是一点就透、一学就会,但第一年跟那个清醒不了几分钟的同桌芳达坐在一起,很懒散,也经常和同桌趴在桌上睡觉;第二年似乎觉悟了,毅然离开了自己的“睡伴”同桌,上课也积极起来。我们欣慰地想,这个天才女孩终于觉悟了。后来发现,我们又一次自作多情地想多了,我们的魅力远远赶不上她的帅哥前桌兼半学霸李德,娜拉突遭爱情来敲门,轰轰烈烈谈起了恋爱。李德学习也不错,两个人恋爱后虽然没有太退步,但也没有进步多少。娜拉的学业表现一直辜负着她的高智商。

但古丽用执著和勤奋弥补了自己跟娜拉在智商上的那点小小的差距。在三年的学习中,古丽始终一枝独秀,成为本科班遥遥领先的佼佼者,二年级结束时她已经可以全程用汉语跟我们交流了,作文中也经常出现很惊艳的句子。

她本人在课堂上并不活跃,如果我不点名叫她,她可以一整节课不主动回答一个问题。但是她却很“乐于助人”,经常把手掌盖在嘴巴上偷偷给身边被叫到的同学说答案,被我发现后制止了,不许她再这么“好心”。

娜拉和李德

但同学们对古丽的优秀并不买账,因为古丽的勤奋与他们格格不入。

拓展练习“最”这个词的用法时,我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们班谁的汉语最好?”大家齐声回答:“娜拉的汉语最好!”

我当然也不能辩解说其实是古丽,只好顺着讲了下去,但我看到,娜拉挑衅地斜着眼看了古丽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古丽则无言地低下了头。

二年级的时候,老王给他们上教学法,要求3-4人组队进行教学技能比赛,古丽是落单的,除了男朋友泰森,没人愿意跟她组队。

老王看到报名名单,问古丽的时候,古丽哭了,她说同学们都排斥她,说她是跟老师关系好,老师事先都告诉了她答案,所以她才能取得好成绩。

老王安慰了她,叫她好好学习,不必为了交那样的朋友放弃自己。古丽非常懂事地说,她知道,学习是她自己的事,她比以往更知道学习对于自己的意义。

只是自从HSK一级考了满分,她就有了一个执念,固执地希望每一级都满分通过,因此报名也是老老实实、一次一级地报,就想万无一失地保证每一级都得到满分。

离任的时候,我收拾了一些不打算带回国、还比较新的衣服和包包,还有学习用具,留给了古丽,并且告诉她不必追求满分,先保证通过四级,有机会申请奖学金来中国留学,这样就会进步得更快。

他们上到三年级第一学期末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国半年多了,她用男朋友泰森的微信(她的手机被偷了)给老王发来信息报喜,说她已经通过四级,可以申请奖学金了,最后她也如愿申请到了奖学金。只是很可惜,因为疫情管控,她只能在线学习却来不了中国。她便放弃了奖学金,去了中资企业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最大的梦想依然是做老师。

一个难得的好学生!但愿她梦想成真。

颁奖仪式上的古丽

“毕业”对于学生们来说,就是一场隆重的仪式,穿上学位服,在乐队热热闹闹的敲敲打打中闪亮登场,经过领导们冗长的演讲和更冗长的拨穗、发放证书流程,一切便归于平静,他们静悄悄地离开他们学习生活了三年的校园,没有就业指导,也没有招聘会。

从此,学业已毕,前途未卜。

回国后,攀峰告诉了我们专科班学生毕业后的状况,有三个男生进了中资企业,但因汉语水平问题被辞退了一个,有一个水平还不错但是他自己待不下去,去了龙泉寺当义工,同时考HSK准备申请奖学金来中国留学,有一个女生去了中学教汉语,算是最理想的归宿了,布龙换了一份工作,虽然没有实现老师梦,但也改变了命运(详见推文《一个非洲保安的汉语梦》)。

今年,本科生毕业。据古丽说,最后的考试几乎就是公开放水的,监考老师看窗外、看门外、看手机,就是不看学生,学生们频繁离场去洗手间,比平常做交际练习还要活跃。即使是这样,最后仍有大概1/3的人没有拿到毕业证。

几个学习不错的学生,大多去了中资企业工作,还有人去了我们的教学点教汉语。但大部分学生,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下落不明,很多人还在等着政府安排工作。

这样的“结局”不可谓不令人唏嘘。也许,他们和梦想之间的距离,或多或少有新冠疫情的一份责任。毕竟如果没有新冠,我们会去线下上课,他们的学习效果会更有保证,像古丽这样的好学生留学的可能性也会更大一些。

可是,即使没有新冠,我们又能改变多少?我们改变不了大多数学生的学习态度,线上上课只是让他们之间的差距更快更大地拉开;我们也没法给他们就业机会,没法让他们找到心仪的工作。

这个结果(如果他们没有改变的可能,以此作为他们漫长人生的结果的话),似乎也现身说法地验证了Jane关于就业机会和学习动机的论调。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中依然有不少人因为学习汉语有了一个去处,也许别人不满意他们,或者他们不满意别人,终究是有了一种可能性。

但是我在一些访谈中也了解到,很多毕业生并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他们对“工作”依然有执念,受过一定教育的话,这种执念就会更深一些,比如说学过医学护理专业,就不肯去做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大学毕业,更不可能去通讯公司做销售人员,对于很多人来说,与其做一份与自己“身份”“地位”不相称的工作,他们宁可待在家里。

而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孩子有了出息,赚了“大钱”(这也通常意味着要交很高的税),那么他除了应该义不容辞地赡养父母以外,还有义务资助弟弟妹妹上学,贴补哥哥姐姐、外甥侄女、舅舅姑姑、堂表兄妹等一众亲友的各种“不时之需”。

创新艺术系

记得最后一次跟印度朋友乐茜一家在海边吃饭的时候,她也跟我聊起了这种洲际之间的差距。

乐茜有个朋友在一个非政府组织工作,这个组织发起了一项活动,免费向非洲的农村妇女提供一些手工艺培训。他们在一些乡村地区设了培训点,那些妇女只需要集中到这里就能学到一些非常实用的手工艺,还可以领到一些材料,她们可以拿回家,过一段时间这些组织者会再回来,付费把成品收走,她们可以用得到的钱再买原材料继续做手工艺品来换钱。

听上去这就是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如果一定要说她们需要付出什么成本,那就只有她们从家走到培训点这段路程了。

然而,这对她们来说还真是个问题,来参加培训的都是家住得很近的几户人家,她们来了就问:我来参加一次培训,你给我多少钱?

所以,那个活动最终也没能成功开展下去。组织者原本期待的是一个良性循环,但是来参加培训的妇女只要露过一次面,发现没有当时就可以得到的利益可图,就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乐茜还说了她自己的一次经历:她当时在海边闲逛,在一个小摊上看到一些很有特色的编织小包,旁边有一群人在跳舞,似乎是一场什么庆典,大家跳得很欢,她拿起一只包向人群晃晃,用斯语告诉他们她想买两个包,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停下狂欢的舞步,挥挥手示意她等会儿再说。

乐茜笑着摇摇头:“在印度,即使你只是陪朋友去买一件纱丽,老板也绝不会放过你,她们会一个劲儿地鼓动你,闲着也是闲着,你等朋友的功夫也可以自己看看试一件嘛,这件颜色就很适合你,最后你发现你稀里糊涂就买了两件!可是你看,他们宁可失去一笔送上门的生意,也不肯停下跳舞。”

记得谁说过,非洲人生活是贫穷的,却创造出了最热烈的艺术。非洲的艺术,奔放而直白。

或许,贫穷了太久的生活,一直都看不到更多的希望,也看不到潜在的可能性,然而,舞也好,歌也罢,还有画画,都让他们越过了眼下的苟且,透过歌舞和画布,看到了诗和远方吧。

谨以此二文致敬两位诺奖经济学家,阿比吉特•班纳吉(Abhijit V.Banerjee)和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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