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为皖县知府,家有长兄两人,家妹三人,琦美年十六、琦诗年十三、琦茹年十一;姨娘赵氏、李氏。家母命薄,早年西去,我年芳十七,为家中长女。
初春已过,帘外细雨纷纷,家中时常来客,叙说婚约之事,赵姨娘望琦美妹妹择佳婿,便与家父商榷,待百花盛开时,在城外桃源宴请上门提亲者,琦美妹妹抚琴,观者舞剑或吟诗作对,如两厢情愿,则可得良缘,亦为“琴瑟和鸣”之意。
烟花三月,风和日丽,家中已备好宴会事宜,赵姨娘叮嘱我,今日为琦美妹妹选夫之吉日,我自幼丧母,命不好,不应出席。我点头道:好。
家奴皆伴而行,喜上眉梢,我看着窗外枝头,喜鹊歌舞,又见沙洲鸳鸯步摇,真是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已是日上三竿,娟儿帮我梳头。问娟儿“与我相伴,可有悔过?”娟儿笑道:人皆道柳家大小姐最和气不过,琴棋书画样样皆得要旨,只可惜得了个赵姨娘,风头皆抢了去,明事理的,谁不知柳家二小姐是个什么东西,若去,只恐丢了脸面”
“娟儿休得无礼!我从未听说过这话,你今后也不许再说,别人道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家人都瞧不起自家,还望别人瞧得上你么?若琦美妹妹挑的了个如意郎君,也是给我们柳家长脸。”我怒斥道。
梳妆罢,便让娟儿在庭院中为碾墨,院中花开正好,家里也比平日多几分冷清,适合作画。正是兴起之时,忽而听得门外小斯通告。
“大小姐,夏将军之子夏懿前来登门。”
“你便道,今天老爷出门去了,家中无人。”
“夏公子道,他今日登门是来归还小姐的钗子的,小姐可曾记得,在去年元宵节太庙上香遗落过一支金钗。”
“你请他到正室,我更衣即刻便来,还有此事不便张扬,若老爷太太问起,便说今日不曾有人拜访过。”我说着便将身上的碎银子赐予他。
“娟儿,你可曾见过夏公子?”我问道
“想来是小姐久居闺阁之中,不闻窗外事,夏公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气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既是京城之人,我又怎会认识。”
“夏将军之妻常氏乃为陇县知名乡绅,夏将军待夫人恩爱极佳,旁人皆是三妻四妾,唯有夏将军只纳一妾,还是夏夫人规劝所得。”
“如此说来,夏夫人当真是聪慧。”
换好衣装便走入正室,只见他带着一个侍从只身前来。
“让公子久等了,只是今日家父出门,家中无人,有失远迎。”
“姑娘不必多礼,今日只是来归还姑娘遗弃之物。”,他将钗子递交与我。
我看他,却并未曾见过,钗子确是我之物。
“这支钗子遗失了一段时间,不知公子从何拾得。”我拿着细瞧,光泽倒是比从前亮了几分。
“去年元宵陪家母逛太庙,幸得遇见小姐,有缘拾得此物,家仆告知是柳知县家千金之物,便叫人收起来,本该早日归还与小姐,却因行程匆匆,又恐家仆做事不周细,坏了小姐之物,故随身携带,今日特意上门归还。
“多谢公子关照,这支钗子是家母信物,不曾想遗失了,幸得公子拾得,才能重圆。”
“我见那满园花开正好,姑娘若是要谢我,不如伴我赏花可好。”
“公子说笑了,怕公子见惯了京城奇珍异宝,这花俗气,入不了公子眼。”
“此言差矣,各花入各眼,京城虽是繁花盛地,却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反倒是这满园的棠梨,叫人倾心。”
“这幅花颇有凌寒度俏之傲骨,却也不失海棠之柔美,刚柔并济,恰似这满园春意,欲满将溢。是小姐所作吗?”
“公子谬赞,只是闲暇之余,打发时光罢了,称不上画,倒让公子见笑了。”
“只是公子已到府上有余,家父外出,琦君今日身体不适,不宜待客,还望公子早归罢!免得招人非议,毁了公子清誉。”
“姑娘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今日是柳家二小姐在桃源择婿之日,满城百姓皆观看,却不见大小姐踪影,为何?”
“我向来身子不好,不经风寒,近来天气变化无常,家父怕我旧疾复发,特意让我在家安息。”
“是在下多虑了,小姐好生休息,它日再登门拜访。”
“公子慢走,娟儿送客。”
满园棠梨皆无色,落英缤纷盼归秋。
“今天各家公子都来了,真是热闹非凡呀!咱们家的女儿其它的不说,姿色绝对是一等一的出挑
”赵姨娘说。
“其它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也就姿色稍微出挑了一些,也不和琦君学学诗画琴艺,今天真是丢人啊!”
“哎,你这个老头真是!怎么尽疼大女儿,二女儿就不是女儿了!真是!只是可惜了今日夏将军之子夏懿没来。惠妈,夏将军府上的帖子可曾差人送去?”
“回夫人的话,送去了。”
“真是奇了怪了。”
“父亲,姨母,今日身体受了些风寒,先去歇息了。”
“去吧,去吧。”
“你也不能只想着琦美的事,琦君都十七了,再不嫁人就晚了。”
“咱们家哪有那么多嫁妆,过几日日子好随便找个小喽啰嫁了便是。”
退出房门,听闻堂上传来家父与姨妈议论声。
“小姐,今日夏公子登门了,在正堂,老爷与夫人请你走一趟。”娟儿来传话。
“我即刻去,”放下了书,走到正堂,见爹与赵姨娘与李姨娘都在,他看我点了一下头,我行了个礼。
“今日夏公子上门提亲,愿与琦君结缘,琦君可愿否?”父亲开口道。
我看了看姨娘,颇有埋怨,再看看他,眉宇温柔。
“女儿凭爹爹做主。”
“老爷,只是琦君身子不好,先调养好身子,再挑个黄道吉日也不迟。”赵姨娘道。
“那此事先定了,改日再挑个吉日出嫁吧!”
已是晚风起,解帘将歇息,忽闻窗外声声碎。
“小姐,不好了。”娟儿急匆匆跑过来,悄声说道。
“我刚路过赵姨娘房间,听闻姨娘与二小姐商议,要把大小姐许配给城外刘家的小斯。”
“爹爹不是答应夏公子提亲之事了吗?”
“是赵姨娘不肯,希望二小姐嫁与夏公子。到时只管说是大小姐不满婚事,与人私奔了去。”
“这事先不要张扬。”
“小姐我们怎么办?”
“我自有主张。”
次日,见父亲于书房作画。
“父亲,女儿想回躺母家看望外母,母亲命薄,不能尽孝,女儿想趁未出阁之日,留在外母家几日,多尽孝道。”
“有这般心事自是好的,早去早回。”
“女儿想待在出阁之日再归来,想两家都添些喜气,舅舅家多些日子没有热闹过了。望父亲成全。”
父亲停了一下笔,思索道“如此也好。”
娟儿帮我整理了几套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正要出城。
“小姐留步,我家公子托我照看小姐,不知小姐要往哪儿去。”
我掀开帘子,见这人好些面熟,原是前些日子见过。
“你家公子如何得知我今日要出门。”
“我家公子说了,即定了婚约,你便是我们夏家的少奶奶,得时刻护着少奶奶的周全。”
“你家公子有心了,我一切安好,回去告诉你家公子让他不必挂念。”
“我家公子在城外等小姐,怕小姐出行不安全,特意前来护送,只是城内人多口杂,惹人闲话,故在城外迎接。”
“你家公子有心了。”
见他衣着布衣,立于马上。
“琦君,你来了。”
“劳公子牵挂。”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何来劳累之说。”
城外花开正好,柔风盛行。
那日良辰,我出嫁之日,十里红妆。
他道:我嫁与她,怕下人碎语,他想告诉天下人,我是他八抬大轿,明媚正娶之妻。
烛光点点,星光璀璨,得此郎君,无憾。
夏家世代出将才,他问我,“可曾害怕,我是一个只会挥刀弄武人粗人。”
我道 “风流才子多情,更道行行出状元,武将保家卫国,亦是家幸,国幸。”
他笑了。
北方多战争,皇上日益招兵买马,夏家世代为武将,常年征伐战场。
“夫人,嫁与我,委屈你了。”出征前,他道。
“夫君保家卫国,是君子所为,何来委屈之说,夫君常年在外,要自重。”
夫君征伐战场,家婆时常为难,我自幼身子不好,迟迟没有孩儿迹象,家婆盼望夫君再娶小妾,夫君恐委屈了我,没有答应。
家仆皆知,我出身微寒,不受婆婆召见,在夏家人微言轻,夜里常无眠,长夜漫漫,只盼他早日凯旋归来。
秋日黄昏,西风卷帘,在给他作衣裳,忽闻家中声响。
“夫人,将军回来了。”娟儿来报。
手中衣裳落地,万分欣喜。
“只是,还携带一位女子。”
失望与悲伤一同袭来。
“为我更衣吧!”
一别两季,将军荣归故里,我是该高兴的。
“琦君,我回来了。”他见我虽喜,却不似当初眼中有柔光。
“我……我还带了婉儿来,我想,我想……”
“将军常年征伐战场,日夜操劳,奴家身子薄弱,多一个人照顾将军总是好的。”
“你理解就好。”
夜风袭来,望着枕边人,正酣睡,心中没有了期盼,却多了几分失落。他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家婆甚爱小妾,路过堂前,嗔怒与我。他道:母亲年老,多有顾虑,琦君莫多想。
我点点头,庭院落花缤纷,亦如那日盛开之繁茂,只是洒在了地上,与他,依旧立于棠前,只是人心两散。
“夫人受委屈了”
清泓道。
“那日的十里红妆,是初心,今日之柔儿,亦是真心,男人本就该三妻四妾,人之常情”
清泓不语。
外界皆传闻,夏家夫人体弱多病,妾当家掌权,传闻是真的。
将军常年征战在外, 家中事宜皆由柔儿管,近来柔儿身子有孕,家婆更是事事依她。
午后,抄经毕,家婆道:近来柔儿身子有孕,偏室住处偏寒,琦君一人独处正室,想来也孤单,让柔儿住进来,也方便照料。
我知家婆意,便道:无碍,我清静惯了,且琦君粗心,恐照顾不周,住柔儿处正相宜。
夜深了,红蜡换了两盏,为他做的衣裳,也只差几根线,烛光泛滥,还记得,他为我掀起盖头的瞬间,不敢直视他的脸,也曾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娟儿提醒到 “夫人,笔墨准备好了”
“你先去歇息吧!”
娟儿红着眼走了。
提笔,已无相思意。
承蒙上天庇佑,识得夫君,感恩于君曾待我情深义重,奈何琦君福薄,不能为夏家增添子嗣,亏夫君恩情。
见柔儿与夫君修好,更得家婆喜爱,柔儿有孕,替我所不能,是夏家的福泽,也了了我的心愿,妾自幼以来,虽无娘亲亲自教导,亦读过几本书,为人处世之道略有耳闻,三钢无后为大,已是犯了大忌,琦君已无脸面立足于夏家。
近来家婆让柔儿移居主卧,留我也无意,恐让夏家名声扫地,家中舅舅老无所依,不如让我早归去,也算是尽一番孝心,望公子恩准。
心中尘埃落地,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那件衣服,留作念想罢。
几日,云寄锦书,只一字:可。
自此,便旧居深院,闲来无事,画几幅画让锦儿拿到市井上委托他人卖,换取一些碎银子补贴日常,舅舅念我自幼丧母,对我疼爱有加,婚娶之事,见我萎靡,也不过问,闲来吟诗作画,倒是一副好光景。
听闻,夏家又娶了几房亲,不过,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恰是桃李盛开日,见园中花木甚好, 便让锦儿为我碾墨,画上几笔。不日,听闻舅舅呼唤:琦君有客。
久居深阁,未闻布履入房门,不知何人。
:夫人,可安好?他望着我,久未出声。
:唤我琦君便好,如今,我已不再是夏家夫人。
来者,是清泓。
他抿了一口茶。
:琦君可知,我原名并非叫清泓,也并非夏家书童。
我望他,平日里的清弘似乎换了一副面孔,书生气里多了几分清冷。
:琦君那日的步摇并非将军所拾,那日我在庙中与禅师悟禅毕,会中女子皆着红丝,唯夫人素衣期间,夫人清丽脱俗,却眉头紧促,往来行人众多,不知不觉追随了一路,才有幸拾得了那支步摇。
我望着他,像在听一个陌生的故事。
“琦君,我并非夏家书童。”
他再次强调,沉默了许久。
“我乃京城殿阁大学士,楚韩”
我惊讶的看着他,陷入了沉思。
他拿着桌子的茶品了一口。
缓缓说道:琦君可愿等我。
我不语
春去秋来,所作画有了一些小名气,家中光景也渐渐宽裕,楚韩与夏家似乎离我很远了,成了一种回忆。
一日用完午膳,我让娟儿放下手中的墨与我品茶,问她,可知楚韩?
娟儿说道:曾听闻金陵状元楚韩才学渊博,武功高强,相貌俊朗 ,中了状元后被圣上选为殿阁大学士,官至一品,为当今圣上所器用。不过也听闻他不曾亲近女色。
秋衣渐黄 ,菊花烂漫,而今年的秋天格外凄凉。夏家因挪用军饷,满门被抄,圣上念及夏家世代功劳,免去死刑,一律贬为庶人。
又见楚韩,是腊月。
他身着布衣,踏雪而来,怀里揣着盛开的腊梅。
他见我,笑了。
“琦君可喜腊梅”便将花递于我,娟儿见到便退下了。
我接过他手中的花放入瓶中。
他缓缓将从京城到皖县趣闻细细讲于我听,从风土人情到人情世故,事无巨细,只字不提夏家。
窗外大雪纷纷,不觉夜色降临。
我们的话题渐接近尾声,
“夏家……”
“琦君,我尽力了”
空气突然凝固了。
“夏家贪污军饷是重罪,按律法应满门抄斩,皇上念及他世代功臣,贬为庶人已是最轻处罚。”
“我呢?”
他道“我自会护你周全。”
“为什么是你?”
“只有我,才能免他们一死”
手中的茶已经凉了。
过了一会儿,他道:“也只有我,才能护你周全”
我低头不语,窗外雪越来越大了。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我在京郊外购置了一处田园,种满了花草果木,春有桃李,夏有海棠,秋有菊,冬有梅,四季有长青松竹,琦君若喜欢,可到府内居住。
我道:我已为妇人,半生不过如此,乡野小屋住惯了,怕是不适应京都。公子相貌不俗,文武皆备,自是名门闺秀,才能相配,琦君此生福薄,怕是辜负这份恩荣了。
他看着窗外道:除你之外,我从想过要与他人共渡余生。
因我不喜热闹,所以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我们的婚礼很简单,他特意将我父亲与舅舅从皖县接至家中,拜了双方父母,算是成亲了。
此后,外界传闻不近女色的殿阁大学士娶了一位娇妻,恩爱有加,传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