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憎命达

文章憎命达,我父亲在世时常感叹这个。我如今也年纪老大,在女儿跟前有时也摇头晃脑,像是被我老父亲附体了一般,老气横秋地感叹着,千秋名诚不易得,不易得哉!此语出自杜甫《天末怀李白》,诗曰“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杜甫怀李白的诗首首感人至深!我常想他是有着怎样的一副慈悲心肠,真心地敬慕,全然的关怀,自我很是稀薄,却又无处不在地观照着,与所爱融为一体,同呼吸,共命运。

“达”乃显达之义,我理解,是从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来的,有个知识分子的济世理想在里头。学而优则仕,当书生的理想之路与仕途合二为一时,命达即仕途通达,飞黄腾达也。儒家知识分子常有文章小道的言论,不得用于世,也就是“穷”时,才致力于文字之间,以为不朽。蛮有意思的,大道常衰微,小道却不朽了。广义或者笼统些解释,文章憎命达差不多是说,唉,文章好的人命不好!命运不及格、不达标,福禄寿不全,人生有大的甚至是触目惊心的缺憾。普通人未尝不如此,只是文人墨客的故事得传播之便利,易于流传。

古代读书人尤其寒士,老板与金主是诸侯是帝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并没有别的出路。儒生的这个“儒”字,本是人之所需,后面却变成了人主所需。卖不出就比较惨,孔子卖不出,厄于陈蔡,孟子也卖不出,“王顾左右而言他”,荀子的学生才卖出去了。到董仲舒,重装门面,迎合上意,才有了这千年老铺孔家店的一家独大。科举取士后,底层读书人也有了通天之路。中间出个二愣子,元朝大老板骑着马从草原赶来,质朴天然,科举时行时辍。这下惨了,读书人只好集体在勾栏瓦肆里厮混,剧本啥的就越写越好了,儒生不幸文化幸也。

卖出去的也痛苦,仕途难行。知识分子毛病多,这个大家都知道,清高啊,不合时宜啊,甚至是恃才傲物。如果过于耿介,触了龙鳞,掉脑袋原很稀松。再有文才遭忌,名高招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受排挤也是平常。仕途走不通,人不免郁闷,于是欢愉难工,愁苦易好,文章就越写越好了。是文章憎命达,还是不达爱文章?很是纠缠不清。而官路亨通的人,人生风光,并不需要文章来锦上添花,倒有点儿命达憎文章的意思了。

李白之命不达,与屈原相类。虽不能飞黄腾达,但有过得意的日子,有过最为飞扬的青春,可以说一生都是少年。据说,这位骚年不屑科举,不愿从军,一心要平交王侯,立抵卿相。他的不幸是理想无法达成,理想主义破灭的不幸,是遇不遇的问题。读书时选错了专业,主修屠龙术,而出道之时天下已无龙久矣!晚年了,江湖似有龙出没,却又看走了眼。谢逊盲眼之人,怀抱屠龙刀仍能分清各路人马,李白同学却看不清,这个也挺有意思。我想,那个专业于他本来就不相宜罢。

杜甫之命不达,基本等同于世人眼中的不幸,且人生后半场的不幸盖住了少年出场时的得意,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总是愁苦的,仿佛生来如此。他想“致君尧舜上”,这个理想在过去的过去,人们看他迂阔不通很天真。他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个理想在未来的未来,很人道主义,他的时代连边边都摸不着。理想与现实离的远,当美好的理想残酷地映照着惨烈的现实时,如果能尴尬地活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里,未尝不是幸事。他却被无情地抛进现实里,那是命运,不得抽离。

比起“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不幸,杜甫的不幸是更令人同情的,生逢乱世,命如飘蓬,那是活不活的问题。杜甫的死令人心痛至极,这位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被以伟大称之的诗人,据说是在舟中“涉旬不得食”后,吃牛肉喝白酒撑死的,卒于公元770年,距安史之乱发生一十五年。安史之乱前他困居长安十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安史之乱那一年他“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除了个别天才人物,最好作家的命运,往往是寒凉入骨,“国家不幸诗家幸,赋至沧桑便是工”。好文字是痛苦灵魂的歌唱,字字泣血,是拿命去换,所谓悲愤出诗人也。有如王尔德那个关于夜莺的寓言,寒冬里玫瑰怒放需要鲜血的滋养,中国人的杜鹃也是要啼血的。

司马迁挨了几刀不得而知,金圣叹应该是挨了一刀。从身体角度看,差不多一上一下,从帝制角度看接近一头一尾,都冤的不得了,没地方说理去!而这样的故事与事故在我们的史书里俯拾皆是,方孝孺、袁崇焕这种挨了几千刀的都有,方孝孺还被诛十族,找谁说理去?有清一代文字狱死了那么多人,找谁说理去?

“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不肯与司马氏合作,被构陷获罪。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朝廷赦免。他看着太阳的影子,抚一曲《广陵散》,从容就戮。这样的事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是少见的——高调不合作是少见的,为一个不合作的读书人请愿也少见。但在东汉末年和魏晋不稀奇,孔融多次嘲讽曹操,祢衡也击鼓骂曹,不识相的文人士子,被杀了一个又一个。在豪杰并起之时代,有以书生为豪杰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也有放诞找死的书生,多长了一副肝胆。

苏轼反复遭流放,颠沛流离。他生在了文人的最好时代,官家喜欢读书人,真是难得!但还是发生了乌台诗案。他的不幸是因为美好高洁的品性,公正无私,不肯站队,于是乎谁上台都是他倒霉,成了党争的牺牲品,谁让他“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呢!我们普通人总恨不得生个孩儿是天才,在内卷的时代可以轻松地卷一卷,他却生出另类的痴心妄想,“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成想这个孩儿十个月就夭折,他“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东坡命硬,三个女人都走在他前头,王朝云小他二十几岁都如此。妻子王弗与父亲苏洵是相继离世的,两兄弟扶柩还乡。居丧在家期间,有人说,这个生性活泼的青年,终日默默不语,只是在父母与亡妻的墓地种树,“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林语堂说是三千颗。十年后写下《江城子》,才有“明月夜,短松冈”之句。更以深情名于世的词人是纳兰容若,一个曾经羁旅天涯的人,一个前程似锦、掉在富贵荣华里打滚儿的人,却折在情深不寿上,令人唏嘘不已。

曹雪芹生于繁华,终于沦落,也曾干谒公卿,但科举无门。我说他有百艺傍身,竟是无一技活命。诗、书、画、音乐均有造诣,对金石、园林、中医甚至织锦都有研究,常给人医病,风筝扎的好,留下了风筝谱。雪芹是否脱旗籍有争议,因为是内府世仆,向无出旗为民之例。但他住到西山,断了包衣每季四两的养赡钱粮,实质上放弃了旗籍,这才“举家食粥酒常赊”,幼子病死。真希望他著书黄叶村时是得了自由,不再是包衣奴才了。金岳霖说知识分子要成为“独立进款”的人,他这个独立的意思是不做官老爷,不货与帝王家。雪芹一生之际遇诠释了这对过去的知识分子有多艰难。

从命达本义讲,这题目和女性无关——我是说旧时代,与其说是文章憎命达,毋宁说是女人憎命达,就不曾有通达之路。古代女文人并不多,几千年下来屈指可数,出色的几个,李清照、蔡文姬、柳如是都经过乱离,带几分英雄气,有见识格局,有胸襟气度。五四后涌现一批出色女作家,其中有勇敢出走的娜拉,不幸遭遇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也许是求独立与自由所必需付出的代价。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人们看女文人并无二致,说不幸总要落到女人的不幸上,历史的烟尘里不乏飞短流长,不外乎某某丧夫失子,某某遇人不淑。易安改嫁的事有争议,有人说是南宋后面的道学先生看她不顺眼故意泼的脏水。如果属实,这倒是对女文人独有之恶意,当然,骨子里是对女人抛头露面的恶意,说到底还是生为女儿身的不幸。

后世文人大赞蔡琰《悲愤诗》,但总不忘补一句可令人忘其失节,很是无语。关于这个社会如何地伤害女性,萧红无疑是范本。这位为求学离家出走的天才女作家,乱世之中,两次大着肚子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短短的一生让人心酸无比。她说,“女人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我的全部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文章憎命达,如果说不朽文字是命运之馈赠,那不幸与苦难是天平另一端早已经放上去的筹码。出色的作家在承受个人苦难与不幸的同时,不得不面对历史之痛,时代之殇。瘟疫饥馑,地震洪水,强权暴政,战乱频仍,人类的苦难有如滔滔江水,无止无休,书写者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我想,正是这无边的巨大的悲痛打通了那些伟大文学家的任督二脉,使他们体悟到宇宙人生的实相,连通了人类的悲欢,照见了人类的共同命运。

王国维评李煜:“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倾一国成就不朽文字,真真痛煞人也!从担负亡国之罪恶,进而担荷人类之罪恶,这是后主的超越。我想,伟大的文学家莫不如此,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担荷着集体业力。文学与宗教一样,救赎的是灵魂。对于灵魂,痛苦是滋养,要唤醒灵魂,也许非痛不可。人在痛苦之中走向豁达,走向慈悲,走向生命的广度与深度。人在痛苦之中,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不幸邪?幸邪?呜呼哀哉!

注:

1.一说文章憎命达,我总是同时想起诗穷而后工,穷达二字正好对应了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正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千古理想。

2.儒家推崇太上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从立言而言,很难说文章是小道。大概是从诗赋小道的说法扩大而来的。杨雄说过诗赋小道,刘知己说过文章小道。鲁迅说,“曹丕说文章事可以留名声于千载,但子建却说文章小道,不足论的。”这哥俩有意思,大概都盯着对方锅里的。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辞赋小道”,应该是鲁迅先生讲述子建说文章小道的出处。先生同时说子建大概是违心之论。

3.杜甫死因有争议,本文采用“饫死耒阳”说。《新唐书》记载,“大历中,出瞿塘,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县令具舟迎之,乃得还。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

4.我本来是写司马迁挨了一刀,突然想起有小学生写作文说,司马迁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宫刑,顿生好奇,去查材料。然后,就搞不清楚几刀了。

5.击鼓骂曹是演义故事,骂曹是有的,是不是击鼓骂的那么过瘾就不知道了。祢衡称得上千古第一愤青,见一个骂一个,见两个骂一双,骂完曹操骂刘表,骂完刘表骂黄祖,no zuo no die,活到二十六岁已是奇迹。

6.据传,易安南渡后乱世无依再嫁张汝舟。这匪人本就觊觎她的收藏,婚后发现她其实没剩多少金石财物,就家暴她。她只好告发张营私舞弊、虚报举数,不惜坐两年牢——宋律妻告夫2年徒刑,与之对簿公堂,要求离婚。经亲友营救,易安关押9日后获释。

7.说到承担集体业力,张纯如也是个让人痛心的例子。作家是抑郁症的高发群体,据说,二战中与二战后西方有过知识分子的自杀潮,出名的有茨威格、海明威等。日本作家简直是有自杀的传统。我国近现代文人自杀者也不鲜见,王国维、老舍、傅雷、三毛等,还有几个年青的诗人,不幸的命运是写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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