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车正要开往城里去。
天还没亮,鸡不叫,鸟不飞,树不动,影不摇,整个村庄似乎都在沉睡。只有村口这辆车不安分地醒着。星子闪着光,天还是晴得很好,一点儿云彩都没有,墨兰色的天空里依稀可见得月亮,残得知剩下弯弯的一小溜儿,如同白色线菊的一根花瓣。老李从车窗往外看,只见池塘里的水绿得发黑,月光在波尖上涂抹,跳跃,远远望去如无数水珠在巨大而肥厚的荷叶上滚来滚去。路边的萤火虫惊惶地四处乱飞,如灯下的蚊子。苟延残喘的萤火虫亮了,像打了雨一样,沾在土上和叶片上,亮得无力又无奈。
一条羊肠小道伸进村里,一头连接着这辆无声又急躁的车辆,另一头紧紧抓住熟睡中的人们。车停在大榕树下,被黑夜紧紧包裹着,隐藏在黑影里,没有人声,仿佛就像一座孤独的空城。然而的确有人在车上。
车里静静地坐着两个客人。一个小孩靠在车头的副驾驶座位上打着盹,头耷拉在车窗的玻璃上。月光静静地洒在那小孩的脸上,白油油的滚圆的腮颊,孩子气的侧影,凹鼻梁,翘起的长睫毛。合上的眼皮下让人感觉必定是水汪汪的大眼睛。老王安闲地坐在驾驶位上,打开一侧的玻璃,安闲地点火抽起了烟。烟雾在黑夜中显得更加清晰,呛人的尼古丁弥漫了整辆车,或许是被烟味给熏痒了,那打着盹的小孩正用他那胖乎乎的小手擦着他那小小的鼻尖呢。没有人说话,仿佛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就再也没有什么新的话好讲了。客人都是老客人,车每天后半夜开往城里去,第二天傍晚,就从城里开回来。这样定点似的刻板日程很少改变过,这些老客人一个星期里面总要来回坐上几次车,估摸着在一定的时间上车,不多说一句话,坐上车便抓紧时间打起了盹,在车里睡上一觉,醒过来,车就到了。有时候客人在城里下车,有时候客人会另外交代在路上哪个地点中途下车。那个老一点的客人是这个村里的,人叫他大汉子,他老婆孩子都在村里,自己在城里帮人家搬砖头搅水泥,一个星期得干六天,剩下一天就回家陪老婆孩子,其余的都一概在那又脏又乱的工地上解决了。另一个客人是个学生,家在乡下,在城里上学,每个月回家一次,带上一大罐腌菜,或是几个馍馍。有时候,农忙的时候,那个学生会回来得勤一些,帮着家里干点农活。
月光在车头静静地躺在那个小孩的脸上,几只萤火虫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孩子似乎并不觉得,他只顾把头靠在车窗上,嘴里鼓鼓的,嘟喃着说些什么梦话。他的眼睛疲倦地闭着,但是有时头一时挨不到那玻璃上,耷拉下来自己吓自己一跳,接着又含糊地睡了过去。
“奇怪,牛大爷这个时候还不来?”大汉子在座位上又侧了另外一边身子,低声说道。他眯开一条细缝,往车外望了望。
四周很静。没有灯光,村里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田里的蛙也不叫了,深深地陷入沉睡之中。路空空地躺在月光下。大汉子把头伸出座位,大声问老王道;
“喂,老王,什么时候了?还不开车?”
“牛大爷还没有来,还早,怕什么?”老王嘴里叼着烟高声回答。
“牛大爷每次都是第一个到的,今天……”那学生似乎被老王的高分贝吵醒,也接口说。他抬头看了看车头那滴答作响的钟,然后又推开车窗看外面的天,又说:“现在都快五点了,牛大爷怕是不来了吧。”
“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他要挑东西进城去。他那瓜果蔬菜新鲜,可耐不住放,一天不卖掉,牛大爷心里怕是慌的很。以前我从没见过他晚到,别说他不来了。”老王又猛地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吐出来,他的脸模糊在烟雾中,接着开口说道:“你们也不要着急,现在时间还足得很,我准把你们送进城里的,你们都是老客人了,还信不过我吗?这娃娃要上学,你大汉子要上工,这上学的,做工的,哪个都不能耽误啊。”
大汉子想想老王说的也有理,也没再说什么了。只是老王嘟喃了一句:“今晚恐怕有什么事情把他给绊住了。’’老王的烟也抽完了,一把把那还点着火的烟给扔到车窗外了。
“我知道他,他把那几个瓜果看得比什么都重,没有什么会绊住他的。”老王在座位上伸了一个懒腰,侧着头叫了声:“狗娃”在旁边打盹的孩子马上站了起来。
老王看了孩子一眼,就一脚搭在他的座位上。眼睛直勾勾地问他:“你作业写了吗?昨晚你在外面耍到天黑才回来,都没见你瞧过书,你这孩子,要是老师再来告状,我非得扒了皮不可。”
那孩子本来睡得就迷迷糊糊,被老王这样一惊一咋,都说不出话来。在问到他的作业,他更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阵发麻。
离车三四棵树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子在闪动。
“牛大爷来了,”老王欣喜地说道,就吩咐孩子,“狗蛋,坐好,你牛大爷来了,我们就走了。”
孩子应了一声,把身子稍稍坐正了,老王把钥匙一扭,那车就隆隆地启动了。
大汉子也在看那影子。影子近了,他看清楚那个人手上什么也没拿,肩上也没挑什么东西,身子短短的,有些胖。来的不是牛大爷,那是大生,他今天也进城去,他是村里一家杂货店的小老板,兴许他今天到城里进货去。
“走吗?”大生急急忙忙走过来,一脚跨上车门的台阶,看见老王,便问道。接着一屁股坐在离车门最近的位置上。
“就走了,我们还在等牛大爷。”老王回答。
“都五点出头了,牛大爷准不来了。”大汉子在车里大声说。
“奇怪,牛大爷还没来?我知道他向来很早的。”大生说。边说边从裤袋抽出一包烟,大拇指在打火机上一抽一动,那烟点上了。转头就往他旁边打开的车窗外吐烟雾。
“喂,老王,老牛他在车上吗?”一个矮胖,扭着肥大腰肢的中年妇女,穿了一身的素色衣衫,从村里大步走来,大声叫唤着老王。
“老牛?今天大家都在等着他呢,他到躲起来不是,他在什么地方,你总该知道才是,反倒问起我们来了?”老王咕噜地抱怨着。
“他今天很早就出门了,还没上车?你这车可是第一班车?”那女人有些着急了。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嘛,我一向开第一班车,我没空跟你开玩笑,我问你你家老牛还坐不坐车啦?”老王有些生气,板着脸问道。
“糟啦。”那牛大嫂叫出了这两个字,转身就跑。
“喂,牛大嫂,牛大嫂,回来……”老王在后面叫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人并不理他,她已经跑到村里面,隐没在淡淡的黑暗中了,边跑边带哭声叫起了老牛的名字。那声音在寂静里有些可怖。
老王听见了牛大嫂的叫声,声音送进耳里,使他的心很不好受,他的心也不自觉的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什么事?”车上的三个客人都惊讶地问。大生看得比较清楚。他把手里的烟给扔出了车窗外。大汉子还推开了旁边的车窗把头放到外面看。
“鬼知道,这牛大爷也不知怎么了。”老王掉过头,抱怨地回答。
“准是他们两夫妻吵架闹别扭了,这老牛一生气跑路了,把牛大嫂不要了,一定是这样。”大生戏谑道。“人家还说做男人就是有福气,要多少女人就多少女人,呵呵。”他啐了一口痰,吐在外面,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这老牛从来没跟他老婆吵过,连红脸都不敢,这牛大嫂出了名的母老虎,谁敢惹她。别说这怕老婆的老牛了,我看这一定是别的事。一定是别的什么事。”老王严肃地说。他有些纳闷,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别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老牛,老牛……”女人尖锐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肆意的飞窜,飞到远的地方去了。于是第二个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去追着前一个声音的脚印,这个声音比第一个还显得惨烈得多,里面氤氲着可怖又紧张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它还没把第一个追回来,而自己跟着这第一个声音跑远了。
“喂…老王,怎么样?”大汉子把身子坐直叫起来。没有人回答他。
“快点开车吧,我赶着进货呢。”这商店小老板大生不耐烦地催促着,他担心赶不上去进那早市的廉价货。
老王注意地听着女人的叫声,他肋巴骨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安一点一滴地增加,他没有回答那两个客人的问话。他呆呆地愣在那里,耳朵使劲捕捉那女人的叫声,听着着女人近似发疯的叫声,忽然说:“不行,她一定是发疯了,或是老牛遇到什么坏事了。”他急急忙忙把车熄了火,跑下车往村里跑去。
“爹爹,”那个刚刚还在打盹的孩子立刻站起来,跑去追他:“你到哪里去。”
老王只顾着跑,头也不回,没有答话。孩子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在空气里不留一丝一毫痕迹。空气像是撕开一个口子,被那女人的哀叫声给占据了。一丝丝,一点点,这远方的大山悄悄地被金黄色爬上来。可这哀叫声就像是冬天的冷雨,一点一滴地冷却这清晨的阳光。
三个人在路上跑着,一个女人,一个司机,一个孩子。一个追着一个。但是孩子跑到中途就站住了,气喘吁吁地弯着腰。
车依旧停在那棵大榕树下,三个客人也探头出来,好奇地谈论着这牛大爷的事情。全是些猜测与不妄的言语。每个人尽力去想象,尽力去摸索。车上顿时热闹起来了。
女人的哀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于是停止了。老王在一片草丛里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像是被抽了魂似的瘫坐在那里,身子靠坐在旁边的树干上,头发早已散乱,脸上尽是斑驳纵横的泪痕,她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那阳光射到她的脸上,两条泪线倒变成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她直勾勾地盯住一个地方,低声哭着。
“牛大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有什么事情,你快讲呀。”老王一把抓住她,用力地摇着她,大声说。
牛大嫂把头一摆,停住了哭泣,两只大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仿佛看不见他似的,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老牛,老牛……”接着用手指着不远处。
老王顺着牛大嫂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老牛静静地躺在那里。老王赶忙跑过去,只见老牛流了一滩的血,那血在新长出来的嫩绿鲜草里,只觉得碍眼又绚丽。晨曦洒在老牛身上,也洒在老王和牛大嫂的身上。
老王发抖地伸出了手,手指触及老牛的鼻息处,缓缓地还有呼吸。老王大声叫道:“快来人啊,出人命啦,老牛还活着,快点把他扶起来,快点。”老王让牛大爷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让他的身子靠在他身上,牛大嫂一听牛大爷还有气儿,抽泣得一搭一搭的,也赶忙去扶着牛大爷。
老王脚步走得越来越快,大声嚷嚷着:“快来帮忙。”车上的大汉子一听到老王的喊声,第一个跑下去,接过老牛,老王和大汉子两个人合力把老牛抬上了车。牛大嫂也跟上了车。
一上车,老王一屁股坐上驾驶位,钥匙一扭,加速开上了往城里的车,嘴里嚷嚷着:“你们帮忙看着牛大爷,我先把他送医院去。”接着右脚一踩油门,驰骋在蜿蜒的小道上。老王一想到自己的儿子狗蛋刚才跟着他下了车,慌忙地四处张望,一看到镜子里狗蛋也帮忙守在牛大爷旁边。老王长长吁了一口气,紧握着方向盘,加速驶向城里的医院。
“老牛啊,你可不能有事啊。”牛大嫂还在大声哭着。
“老牛无缘无故怎么会这样?”大生问道。
“一定是村长,就是他害了我们家老牛。”女人疯狂似的叫着。
“害了老牛?为何?是村长吗?”大汉子恐怖地问。他的心跳的很厉害。老牛一向是个安分的人,村长为何要害他。
“一定就是他,一定是他。是他昨天晚上叫老牛今天早上去找他的,说是跟他讲我们家公公祖坟的事,说他们家要用我们家公公的祖坟,要我们家公公迁走,老牛不依,说有种拿老牛的命来。那村长就说走着瞧,今早老牛说怕村长偷偷掘了我们家的祖坟,跑上山去看了,然后,我就看到老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她说了又哭。
“村长,那个老乌龟。可是牛大嫂,你没亲眼见到,那只老乌龟是不会认的。”大汉子粗声地安慰她。他的声音不及刚才那样的严肃了。
“村长,我就不相信他就这么厉害,瞒得住所有人,封得住所有人的嘴。”老王咕噜地说。
“他有的是钱呀,连这镇长都是他的好朋友,都听他的话。”牛大嫂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在冒火,愤怒直压倒悲哀。
老王没有话说了。是的,村长自从霸着自己的权势买了村里所有的地,赶上这城市化建厂子,把地给征收了,这村子钱多了,富得流油,有钱了,谁不听他的话,跟着他的鼻子走,他就得弄谁。这不,前几天村里的刘家的闺女硬是给他儿子抢去当媳妇了,说是好听,当他家儿子的媳妇,可谁又不知道,他家的儿子的媳妇到底是有多少个呀。刘家不依也没法子,一不依,收田收地,二不依,带着一大帮人上门威逼。这只好抹着眼泪忍气吞声嫁过去了。一个安分的人,是从没干过坏事,可不代表坏人不找上他呀,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呀!老王现在相信牛大嫂的话了。
老王的脸色阴沉起来,好像他的心里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他绞着眉,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只想着把老牛尽快送到医院里去。
夏天,清晨的阳光熟门熟路地钻进这辆车里,照着每一个人的脸,这一天是一个美丽的清晨。没有风雨。
可是老王的车第一次没有按时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