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元年腊月。
莫名的黑暗,如潮水一般笼罩着糜胜,他茫然四顾,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路。这条路,他很熟悉,一年也总得走那么一两回,说起来,也走了差不多十年了。
但这条路却和记忆中的不同,这是一条血红色的路。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路上,往常熟悉的街景没有出现,有的只是那一片黑暗,死寂的黑暗。
血色的路配着两旁的黑暗,无比的压抑,他想快步走,却发现自己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前。府邸高墙铜门、丹墀仪门,大门前坐着两只石狮子,这是凌州青阳的节度使府。
可守门的官兵呢?府中负责日常生活的从仆呢?一片沉寂。
“你来啦。”威严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凌节帅的声音,糜胜一直记得这个面目刚毅的上司,说起来,他俩还是同一年考上进士的,算是同年。
走进大堂,四下张望,却发现空无一人。
正在糜胜疑惑间,那道声音又响起:“我在这!”
循着声音,糜胜的目光放在了案上,那里摆着一个木匣子。
他走前去,打开木匣子,却惊恐地发现,里面居然是一颗人头,一颗须发皆张,怒目圆睁的人头,凌炳文的人头!
他吓得把匣子推倒在地,可那人头却浮了起来,来到他的面前,似有什么话要讲出口。
糜胜不等他说话,慌不择路地往府外冲去,却见一路各样残缺的肢体纷纷涌现,昔日的同僚、相熟的仆役,一个个在那里残缺不全,浑身上下血淋淋,阴森森的眼光盯着他。
……
一股风吹在脸上,糜胜惊醒过来,恍惚间仍听到那句“保家卫国,守土有责!”
漠南的风是冷冽的,是肃杀的,刮在糜胜的脸上隐隐作痛。
小半个月了,自那天在城墙上见到节度使大人的头颅之后,每天晚上都做着同一个噩梦,那个压抑、血腥的梦。
为了逃避这个梦境,糜胜主动包揽了所有的值夜,可刚刚只是在北狄人停止进攻的间隙,靠在城楼上小小地眯了一会,就又梦到了。
摇晃着有些昏沉的头颅,把阴影从心头甩去,看着天边泛起的日光,和北狄军营中升起的炊烟,波才也该来接替他了。
“郡守,您没事吧,看您状态好像不是很好。”果不其然,波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事,可能是最近一直熬夜,身体有点吃不消了。”
“那郡守回府好好歇息吧,城楼上有我,您可以放心。”
“波才啊!”糜胜攥着他的手道:“白天是北狄人攻城最猛烈的时候,责任重大啊!千万要小心!”
从城墙到郡守府,一路上满是换班的士卒与早起的民众。换下来的士卒,浑身血污,可双眼却透露着坚定;路旁尚在营生的小摊贩,叫卖着,吆喝着,一切如往常一样,可那焦虑的眼神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万一,守不住了呢?
面粉的香气传到了他的鼻尖,糜胜停了下来,看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向小贩问道:“包子,几文钱一个?”
那卖包子的小老头眼神不好,没有认出眼前这个邋邋遢遢的人就是郡守,道:“军爷,小老儿这肉包子两文钱一个,皮薄馅多,保管您满意呀。”
“给我来十个。”拿出二十文,糜胜问道:“现在不是打仗吗?怎么还出来摆摊?”
“害!”老头叹了一口气,道:“小老儿家就是本地的,六十多年了,又能走到哪里?不摆摊又怎么过活呢?”
糜胜撕开一个肉包,递了一半过去给老头,道:“您家中可还有人?”
“早没人咯。”老头道:“老头我婆娘去得早,只有个小儿子在平辽当差,年初小儿子还回来看望过,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怕不是被北狄人杀了吧。”
把手中的半个包子咽下,提起剩下的包子,糜胜翻身上马,往府邸而去,是该好好陪陪夫人和孩子了。
节帅去了,这份和平,就由我来守护吧!
……
今天是大年三十,康和元年的最后一天。
波才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街道,天还没亮,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风卷起雪花披在了他的身上,为漆黑的铁甲缀上了点点苍白。
尽管还没到换防的时间,波才依然踏上了城楼,他走得不快,但却异常地稳当,仿佛这因积雪而湿滑的楼梯不存在一样。
虽然已快天明,但下了一晚上的雪,这黎明前的黑暗可是相当地冷。每隔不远便有一个火盆,值夜的将士趁着歇息的间隙围在火盆旁边烤火。有一个军士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就放在火盘上烤,丝丝香气馋得一同烤火的士兵在拼命吞口水。
“分点。”旁边士兵轻轻捅了捅他。
“不分!等会就下值了,自己去老柳家买去,这可是我家婆娘给我做的。”那个士兵回道,眼中却有隐不住的温情。
“波将军!”士兵看到波才了,纷纷问好。
“郡守在何处?”
“西城。”有士兵回道:“北狄人打那边最猛烈。如果不是将军您下令用石头砖瓦把四门都封死了,我估计他们的攻城锤能撞开好几回了。”
波才拍了拍他们,连日来的相处早已让他和这些士兵团结到一处,士兵们也都认可了这个来自青阳的凌州参军,这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
“你怎么来了?难道城中出事了吗?”看到波才前来,糜胜明显有点惊讶。
“不出事也能来。”波才笑道:“年三十了,今天就交给我这个单身汉吧,你早点回家,好好抱抱嫂夫人和孩子吧。”
“你小子!”糜胜笑着捶了波才一拳,正准备收拾下城,忽然听到城东一阵骚乱。
“报!”传令兵飞奔而至,“郡守大人、波将军,城东!城东北狄军有大规模调动!”
“快,去看看。”糜胜一拍波才,赶紧道。
二人赶到城东时,北狄军已经退却,只见一彪军马如旋风般来到城下。
“是援军!”眼尖的士兵指着那高扬的石刻雕龙印玺大旗高声叫道。
军马中冲出一员小将,高声叫道:“征北向导、凌州参将齐平请铁原糜郡守出来答话!”
在坚守近两个月后,铁原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援军,来自帝都和连州的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