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突降大雪,千里冰封。
空旷的原野上,有一只白狐晕倒在雪地上,同样的白色,几乎融为一体。
本就静寂的四下,无一人察觉,白狐身下有一丝殷红,缓缓蔓延开来,丝丝缕缕,带走主人最后的温度与气息。
将将才停的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落在白狐身上,不多久,便浅浅覆了一层。
很快,那丝血迹也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四目望去,仍是一片纯白,旷野之上,万里无踪。
若有似无的一声嘤咛,尚未传播到空气中,就消散在了雪花里。
“公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女子娇柔的声音,含着羞,带着怯,却悠远缥缈得,好像是从前世穿越而来。
01
宋,政和元年,应天府,大雪纷飞,旷野寂寥。
一只白狐出现在乌鹊街上,刚刚修成人身,来到山下,满心满眼的新奇,灵动跳脱。
“姐姐们不是都说人间繁华,好玩得紧吗?”
小狐狸转了几条街,也没遇到一个人,无聊地踹着地上的蓬松的雪,嘀嘀咕咕。
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柳絮般的雪沫已经落了她一身。
“诗三百,思无邪。不学诗,无以言……”
灵狐的耳力非同常人,忽的就听到有男子的读书声传来,声线清朗,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咦,终于有人了,待我去瞧他一瞧。”白狐说着,就蕴起灵力,往声源处而去。
下山的那天,有师姐曾告诫过她,万万不要靠近男子,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子。
就跟所有叛逆期的孩子一样,原本不说还好,师姐这么一说,反而引起了她强烈的好奇。
男子是什么样子的,为何师姐要如此惧怕,她还真就不信这个邪,难不成她堂堂灵狐,还要畏惧普通人类不成?
白狐循声来到了城郊的一座小平房。
这小房子看着就十分简陋,但因着白雪覆盖,屋檐边戳出的茅草也好似多了几分灵气。
她悄悄地爬到破落的围墙边,探着脑袋向里看去。
就这一眼,便定定地再难挪开眼去。
只见半掩着的里屋内,矮旧的桌上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边上坐着一个青衣书生,远远的,看不清眉眼,但那温雅的气质,清亮的读书声,足以让初来人间的小狐狸产生好感。
“这呆子,为何不把门关紧了,风跑进去,都快把蜡烛给吹灭了。”白狐捧着下巴,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自语”也太大声了点儿。
更没想到,会听到书生的回答:“小生家贫,没有充裕的银钱去买蜡烛,就着这点烛火,读书还是太昏暗了,开着门映着雪光,能亮堂些。”
书生说完,好像才意识到哪里不对,愣了一下,忽然放下手中的书本,站了起来,大声问:“是谁在外面?”
白狐吓了一跳,立马跳下墙,藏了起来,还心虚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小心又发出声音。
那书生在门口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人,自嘲地笑笑,拍了拍自己的头,直道:“看来真得好好歇歇了,这读书都读出幻觉来了。”
白狐忍了又忍,等书生关门进去,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书生好不有趣,长得……也挺好看的。”
刚才书生出来的时候,她看清楚了,肤白,面部轮廓微有棱角,俊美的五官透出读书人的文气。
这日之后,白狐就天天跑来,悄悄地躲在外面,听里头的读书声。
书生看起来是真的穷,这大雪纷飞的天,就穿一身薄薄的夹袄,冻得直要打摆子。
白狐真想给他变出点衣衫、银钱来,但又怕吓到对方,想想还是作罢。
就这么一日日的,每日听这圣贤书的熏陶,白狐倒也有了些觉悟——让她去读书是万万不成的,听上几句便要昏昏欲睡。
但她还是每日都来,趴在墙头,慢悠悠地晃着双腿,耳畔是“之乎者也”,总之都是她听不懂的东西。
唯有白居易的一首诗,她记得牢牢的,也大约能懂其中的意思,那就是《问刘十九》。
可能是比较应景吧,她特别喜欢那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总觉得,这平平无奇的十个字里,蕴含着很多说不清的东西,就连那微微上翘的尾音都带着莫名的缱绻,舌尖上绽放出点点紧张和欢喜来。
白狐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她定要将这句话拿来用上一用的。
书生的小茅屋位置偏僻,方圆几里内都没有人烟,再加上这大雪冰封,路上人迹杳然,所以白狐一点都不担心会有人发现她。
也有天气好的时候,并不热烈的阳光洒在雪地上,皎皎白雪泛出晶莹的色泽,空气是温煦的,时间好像放慢了,感觉不到流逝。
白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天地往这边跑,来了也无事,一不小心,眼睛阖上就睡了过去,等醒来,可能已是月上中天。
她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反正她胸无大志,时间又多得很,就这样守着一个人,心里头好像都满当当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
书生终于要参加科考了,因着应天府即大宋的京师,便也免去了路途奔波之苦。
白狐虽然不懂人间之事,但这些天下来,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书生苦读多日,全看这朝了。
若是书生得以金榜题名,那就是书中说的什么,春风得意马蹄疾吧?
那然后呢?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从此光耀门楣,开枝散叶?
白狐本是孩童心性,又带着几分野气,理当是体会不了人世间那种生离死别的复杂情绪的,可不知怎的,当她想到这些的时候,胸口涩涩地难过起来。
忽的,她才意识到,这么久了,她都还不知道书生的名字……
要不,去问一下?
哎,公子,请问贵姓?
白狐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她又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如果对方问自己叫什么,她该怎么说?
山上的姐姐们都叫她小白,但她总觉得太随意了,原先还不觉得,现在吧,她自己都看不上这个名儿,就跟小猫小狗似的。
正纠结着呢,突然面前出现一双玄色布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疑惑中带着一丝丝紧张:“姑娘?敢问芳名?”
02
此刻,如果白狐嘴里有东西的话,估计能一口喷出来。
心虚,紧张,茫然,又带着些许兴奋,化身成人后,连心思都越来越像人了,复杂,捉摸不透,真是不好。
白狐怯怯地抬起头来,歪着的发髻沾上了墙头的灰土,那是雪化之后,露出的底色。
“我……我没有名字。”白狐没有注意书生面上一闪而逝的惊艳神色,讷讷道。
书生愣了一下,并未纠结,作了个揖,道:“小生顾延之,见过姑娘。”
这是顾延之和白狐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却不是他第一次知道白狐。
早在数月之前,白狐趴在他家墙头睡觉,他就发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没有上前挑破。
只是,每天的读书时光,好像也因此不同了,莫名的,枯燥的寒窗里,也多了一丝暖意。
直到今日,科考在即,隐隐的,他也感到了一种行将别离的气息。
在某一刻,忽然特别想要认识那个姑娘。
“姑娘,若蒙不弃,我为你取一名,就叫白婧妍,如何?”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两人就算是结识了,顾延之知道白狐“孤身一人,因受伤失去记忆”的“悲惨身世”后,就主动为她取名。
白婧妍,这名字真真是好听,白狐喜得念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顾延之心中如何没有疑惑,这方圆十数里都杳无人烟,且后山还有数座荒坟,好端端的,怎会有姑娘家出现在此?且还日日前来。
但他从不曾问过。
起初,他也是惶恐的,但渐渐的,却也不怕起来。
若真是那等狐仙鬼怪要食他血肉,又何须等上这许久?
科考前夕,顾延之最后一次跟白婧妍会面,他终于邀了她去往小院中。
虽是蓬门陋户,因着那一座红泥小火炉,却也多了几许暖意。
聘聘袅袅的小狐狸往边上一坐,清逸俊朗的年轻书生在侧,端的是一双璧人。
但二人心中都清楚,他们的缘分,只怕也就这一日了。
窗外仍是未化的白雪皎皎,上天同云,想必不久又是一场大雪。
简陋的小院内,白婧妍四下掠了一眼,并未发现有酒,想到那句熟读心中的诗句,蓦地就想念出来。
事后她回想,大约是自己没读过书,想要在那人面前展现一点点文才吧。
“公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顾延之微微一愣,嘴角勾起浅浅的笑,起身将屋后的初酿梅花酒取了出来。
此刻倒真真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了。
应景应得极好。
一口新酒入腹,白婧妍的心间却泛起一腔苦涩,她心道,这酒的滋味可真不好。
可她真正想问的,当真是这句话吗?
03
金陵城外,大雪皑皑。
空旷的大街上,有一只白狐晕倒在雪地上,身下有丝丝缕缕的红色蜿蜒开来。
“你本是狐族白灵,可知私入凡间会遭劫难?”一道清冷入骨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这狂野上,与空中的寒意相交,几欲坠下冰凌来。
白婧妍昏昏沉沉的,好似一脚踏上了忘川河畔,忽的就被什么给拉了回来,她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不远处的雪地上,坐着一名女子,正垂眸颔首专心地抚着手中的古琴。女子身着白底襦裙,裙衫上以红色丝线绣着大朵不知名的花团,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缀着粉色的芙蓉石。
“喵呜~”边上有一黑猫,慢慢踱步出来,站在这茫茫白雪之上,黑白分明,分外显眼。
半晌,白婧妍才从蒙昧中缓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女子,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自嘲道:“我愿意,又如何?”
遭劫吗?她若是怕,也不会这生生世世都跟着顾延之,随他在这红尘漂泊了这么多年。
第一世,顾延之高中状元,迎娶了大学士之女为妻,春风得意。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天的红烛高照、锣鼓喧天。
第二世,顾延之出身名门,蒙祖上庇荫直接承袭了爵位,更是一世顺遂。她化身小婢女,留在府上,只远远地看着,看着。
第三世,顾延之投身在了普通人家,但也再没有最初那样贫困潦倒,与门第相当的表家结了亲,算不上富贵,倒也平安顺遂。
第四世……
第五世……
“你愿意?你可曾问过别人愿不愿意?”阿芜一语道破,直激得白婧妍心头震荡如雷击。
“他如何不愿意?我从来都只是远远看着,就满足了,从不曾去打扰于他。”白婧妍说得太急,顿觉又有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
阿芜依旧抚着琴弦,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淡淡说来:“第一世,顾延之高中后曾回去找过你,你却一言未别就再不见踪影。”
“第二世,顾延之曾向父母求娶于你,被狠狠训斥一顿,无奈娶了别家小姐,成亲前夕去找你,你又不见了踪迹。”
“第三世,你化身邻家小妹,却依然……”
“不要再说了!”白婧妍痛苦地把脸埋进了雪里,呜咽着道,“我如何能看着他与别的女子相亲相爱……”
可人妖殊途,他们注定了是不可能的。师姐说的没错,她当初就不应该不听劝告,自作主张。
不不不,她不后悔,即便与顾延之的相识,痛苦远多于美好,但她仍无悔于这相识一场。如果没有那个人,她这一生,漫长而又无趣的一生,没有任何意义。
顾延之心中有她,她多少是有些感觉的,但也不敢多想,此刻亲耳听闻,却又是一重震撼,又欢喜,更多的却是酸楚。
“你既做不到坦荡荡,又何必生生世世纠缠于他?你觉得自己痛苦,可曾想过对方也不好过?”
“呵,织梦师从不多事,说吧,你此番出现,所为何来?”白婧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移了话题,带着微微的嘲讽。
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阿芜,此刻竟也带出了微微的笑意,虽然仍是不带温度:“自然是为了生意。”
“你作为狐族,私入凡间不说,还骚扰凡人,纠缠了近千年,早已积下了一身罪孽,今次又是你历劫的时日,失败早已注定。你的元丹很快就会尽数散去,何不留下些许梦境,也不枉你来这人世走一遭。”
“你既说了是生意,你又能给我什么?给我织一场虚幻的梦境吗?”白婧妍嘲讽的笑意中,渗出了点滴悲凉。
以梦易梦,终究,都是抓不住的。
“当然,你也可以找到顾延之,让他作为你的药引人,我可将你们二人的魂魄一起封印入梦,在梦中,再没什么人妖殊途的禁忌。”
沉默许久,白婧妍缓缓摇了摇头,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不必了,即便他肯,我也不愿将他拖入梦中,他现在过得好好的,有家人,有孩子,我不能这么自私。何况,狐族入梦,似乎早前也没先例吧,届时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怕会害了他。”
似乎早已料到了她的回答,阿芜抚琴不语,好像是要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她自己好好想一想。
“罢了,也该走了,你说得对,我这般无休无止的纠缠,只会给人带来烦恼罢了,倒不如梦一场,也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琴音开始激昂起来,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眼前渐渐起了迷雾,浓重的白雾中又渐渐开了一个口子,就像水墨晕染一样,缓缓地打开来。
白雾撕开的口子里,放眼望去,仍是一片雪白,那是遍地大雪,千里皑皑。
“公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尚好,娘子何妨与我交饮一杯?”
陋室之内,红烛高照,化身人形的灵狐面色绯红,身畔是一身红袍的年轻郎官,眉眼带笑。
二人坐于一侧,喉头微动,饮下一杯合卺酒,许下一生之诺。
端的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无人发现,破旧的窗台边,无声飘落一张浅金色的名帖,上面刻着半透明的线状玫瑰花纹,上面写着:“以你最美好的梦境作交换,人间边缘,生生不息。”
……
金陵城的大雪里,一只白狐静静躺在地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渐渐停下了呼吸,身形也随之变得透明。
不多久,便飘散在这雪花飞扬中。
大朵的芙蓉花团,似是永开不败,浅浅的幽香与琴音交织,诱人迷醉。
神情冷漠的女子,依旧独坐抚琴,仿佛,这是她唯一可做之事。
“这回的生意,可是一点没赚着。”她淡淡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架子,微微摇了摇头,倒也不甚在意。
“喵呜~”黑猫在边上叫了一声,好似是在回应主人的话。
只见架子上摆着无数水晶瓶,隐约可见,其他瓶子里都是笑语盈然,爱意满满。唯独今儿多出的那个瓶子里,浅淡得看不出一点波澜。
白雪覆盖的茫茫荒原上,坐落着一间破旧的茅屋,屋中有一青衣书生在专心地读书,而屋外的墙头边,趴着一名女子,眼神灵俏,带着不谙世事的纯良。
女子无聊地晃着双腿,时而看着屋里,时而百无聊赖地抓起雪来玩,不一会儿,竟双眼阖上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无意识地抖了下,也不知道在梦里看到了什么,痴痴笑出声来……
这,便是白狐记了千年的梦吗?
阿芜不解。
罢了,她一个无梦之人,终究是不能理解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