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县有一老翁,住在本县的蔡店,距离城镇大概有五六里。这个老翁和他的儿子在路边开了家旅店,为过路的行商提供住宿。
有几个常在这一带来往贩卖货物的车夫,是这家旅店的常客。
一日夕阳西下,暮色渐深,那四个车夫一起走进旅店,打算到店里投宿,可老翁却拒绝了他们,因为店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然而天色已晚,四个车夫无处可去,于是恳求老翁让他们住下。
老翁沉吟片刻,想起来家里还有一间空房,只是这个房间……恐怕会让客人不满意,思及此,老翁眼神游移不定,显得犹豫不决。
四个车夫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混的,这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一见老翁的神色,知道事情还有转机,兴许还有空房间呢。
“老丈,您行行好,收留我们吧!我们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不敢有其他要求。”其中一个长得机灵点的车夫,老李,站出来对老翁拱手拜了拜。
“是啊!老丈,您就行行好吧!”
“是啊!”
“行行好吧!”
其他三个车夫赶紧附和点头。几个身长八尺的壮汉满脸乞求地看着老翁,身上还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风尘,看着他们个个脸色蜡黄、疲惫不堪的样子,老翁不忍心拒绝,只好告诉他们实情。
这几天,老翁家儿媳妇死得仓促,来不及准备棺材,所以老翁的儿子便外出买棺材去了。因着还有两天才过头七,只好把尸体停在空出来的房里。没想到最近旅人增多,自家小店也因此爆满,这会儿唯一的空房间就是那间停尸房了。
几个车夫听后面色有些难看,但又想到现在确实无处可去,别家旅店也都住满了,几人一合计,干脆决定咬咬牙在这里住一晚,反正明天早上便走了。
见几人心意已决,老翁叹了口气,遂领着他们穿过巷子往停尸房走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桌案上摆了一盏油灯,火苗在灯罩中轻轻跃动着,照亮了桌边的一小片地方。
桌案后搭着一层纱帐,后面放着一张床,能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影,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纸被子。
四个车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之色,心知床上躺着的便是老翁儿媳妇的尸体。又看了看睡觉的房间,里面是个大通铺。
四个车夫连日奔波,已经几宿没合眼了,各个都累得上下眼皮打架,刚一沾床便睡着了,屋里很快鼾声如雷。
只有老李意识朦胧,还没有完全睡着。半梦半醒间,老李忽然听到不远处停尸的床上有布料摩擦声,他立马被吓得睡意全无,悄悄睁开眼睛瞥过去,只见灵前灯火明亮,照得周围所有陈设都清晰可见,包括躺在床上正揭开被子坐起身的尸体。
不久,尸体下了床,僵硬而缓慢地走进了老李他们睡觉的房间。老李躺在床上吓得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但又实在是好奇心作祟,老李一只眼睛悄悄地睁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窥看女尸到底要干什么。
那女尸的脸看起来并不似一般尸体那样苍白,反而泛着淡淡的金色,头上绑着生丝绸子,刚开始她的动作非常僵硬,像王老婆子家时不时卡住不动的织机,一点、一点地挪到旁边躺着的第一个车夫面前,俯身对着他吹了三口气,每动一下都要短暂停顿一小会。
吹完第一个人,那女尸的身体竟然变得越来越灵活,到第三个人时,其行动已与常人无异。
眼看着女尸就要到自己面前,老李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赶紧把被子扯上来盖在头上,静静听着女尸靠近的脚步声和自己那大得快要撑破胸腔的心跳声。
没过多久女尸到了他身边,像刚才对其他车夫那样也对着他吹气。老李僵硬地躺着,憋得脸红脖子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似乎透过被子吹到了自己脸上,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好像过了一百年,老李终于听到了女尸远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纸被子掀起来的声音。
老李小心地探出半截脑袋,露出眼睛偷偷地打量纱帐后的尸体,那女尸已经像他刚来时见到的那样躺在那里了。
恐惧在老李脑中一点点漫延,不一会儿便占据了整个大脑,老李害怕得不敢作声,偷偷地拿脚踹了踹旁边的车夫,踹了好几下后竟然毫无动静,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鼾声都停了,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老李无计可施,眼见着机会难得,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一会儿要是再诈尸一次可就不好跑了。
不如趁现在赶紧穿上衣服跑了吧?!
老李向来是个行动派,他拿起衣服才准备要穿,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衣料摩擦声。
刚起身的老李被吓得又躺了回去,快速把被子蒙在头上,双手死死抓着被角。老李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凑近了自己的脑袋,这一回,那女尸似乎有所察觉,连吹了四五口气才慢慢离去。
稍待一会,老李听到灵床吱呀作响,心知那女尸已经重新躺了回去,于是在被子里匆匆忙忙套上裤子,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光着脚仓惶跑出门。
老李一动,那女尸竟然也跟着起来了,等到她离开纱帐时,老李早已在屋外拔足狂奔了。
然而女尸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便几乎要赶上老李,好几次都抓到了他的衣角,老李在前拼命奔跑,那女尸却紧紧咬在他屁股后头怎么也甩不掉。
老李边跑边喊救命,而村里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他想去敲开旅店老板的门,但又怕来不及打开就被女尸追上了。
老李咬咬牙,遂往通向县城的路极力跑去。到了东郊,眼前出现一座寺庙,匆匆扫了一眼,只见牌匾上书“兰若寺”,里面隐隐有敲木鱼声传来。老李心中一喜,这下可有救了!
他急急地跑到寺门之前,边喊救命边大力敲打大门。
寺庙里的道士听见外面异常的声音,不敢开门让他进去。
老李敲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开门,转身看见女尸的十指弯曲成爪,距离他只有一尺远,几乎就要抓到他身上了。
关键时刻,老李的身体被激发出求生本能,他笨拙地往旁边躲,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很快在原地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接着跑。
恰好门外有棵腰围四五尺的白杨树,老李赶紧躲到树后面。
女尸仍然穷追不舍,她往右追,老李便往左躲;女尸往左追,老李就往右躲。一人一尸绕着白杨树转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僵持不下,老李跑得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但丝毫不影响他灵活地闪避。
见怎么也抓不到老李,那女尸似乎气极。
“吼吼!”女尸大吼几声,忽然暴起,抱着树腰,两只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想隔着树抓住老李。
老李这会儿正提防着左边和右边,猝不及防看见前面伸出来两只僵硬苍白的手,顿时吓得白眼一翻,倒在原地。
女尸抱着白杨树,怎么也捉不到老李,渐渐僵立原地,不动了。
寺庙里,道士贴在门边窃听良久,听着门外没有动静了,过了好久才颤颤巍巍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见一人一尸都不动了才放心出来。
道士拿着蜡烛照亮倒地的老李,发现他已经死亡,但是心脏处还在微微跳动,于是把老李背回寺庙,一进门便回身紧紧关上了大门。
过了一整晚,也就是第二天早上,老李才悠悠转醒。
道士给他喂了些汤水,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老李原原本本地把实情告诉了道士。
这时,寺中的晨钟已经响完,晨光熹微,天色迷蒙,道士出门察看老李说的那棵树,果然看见一具僵硬的女尸,大惊失色。
很快,这件事被上报给县令,县令听闻后,亲自赶来验尸,并派人把女尸的手拔出来。
然而那十根手指就像长在树里了一样,根本拔不出来。仔细一看,女尸左右两手的四个指头都像钢钩一样深深地抓入树里,连指甲都插进去了。又叫几个人使劲拔,才拔了出来,树上留下了十个深深的孔。
县令又派遣衙役去老翁家察看,发现他们家确实丢失了一具女尸,还莫名其妙死了三个客人。旁边围观的人群听后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另一边,衙役告诉了老翁事情的始末,老翁于是答应跟随去现场确认一下尸体的身份。
被衙役平放在地上的女尸手臂仍然僵直前伸,那张淡金色的面孔上,本该是秀气文静的长相,一双布满血丝、瞪成铜铃的眼睛却硬生生毁了这文秀的气质,显得格外突兀。女尸的头上系着一条白色的抹额,绣着素雅的兰花,老翁还记得,这是儿子特地给儿媳妇挑的,因为儿子知道她最爱兰花。
即便女尸现在形容狼狈、衣衫褴褛,老翁还是凭借这条抹额认出了女尸。
确认女尸是自家儿媳妇之后,老翁很快带人抬走了尸体。
老李醒后得知自己那三个兄弟已经死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种情况,他该如何向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啊!
“出来时还是四个人,现在回去却只剩我一个,这让乡亲们拿什么相信我啊?”老李涕泗横流,对着县令哭诉。
县令便给了他一封证明信和一些抚恤金,送他回去了。
老李有苦说不出,平白遭受了一晚上女尸的夺命追赶,还差点丧命,现在身心俱疲,头痛欲裂,精神状态濒临崩溃,这点儿抚恤金实在不够看的。
可……对面是官老爷啊,他哪敢再提要求,好在还有封信,算是给兄弟们的父母妻儿一个交代。
再憋屈也没办法,老李灰头土脸地回到家,睡了一整天才缓过来。
醒来后,老李家中挤满了前来探病的乡里乡亲,顶着满屋人好奇的眼神,老李一五一十地讲了那天晚上可怕的经历。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而那三个车夫的家人已经哭成了泪人,但仍然半信半疑,老李这时把县令的证明信给了他们,这才相信,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离奇荒诞的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