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虎

1981年那会儿,给狗狗起名字,叫阿黄啊,阿虎,就如同人名字的“兵”呀,“军”呀,稀松平常,以至于多年以后,刘德华在他的电影里,“阿虎”这个名字安到人的身上,着实让我吃惊了好久。阿虎是1981年5月生的,我和哥哥去隔壁邻居家玩的时候,它正闭着眼睛,拼命在比他大一圈的兄弟们中间,挤出位置去吃奶,看着它挤进去又被挤出来,那傻傻的样子立即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那是他们兄弟几个出生的第二天,于是一个月后,阿虎就被我抱回了家。可是这小家伙每晚上要命的哀嚎,总是引发隔壁它妈妈的亲情呼唤,两个礼拜后,我们只好又把它送回它妈妈那里。

可是奇怪的是,等这小家伙会跑了,它又有事没事就溜达到我家来串门,甚至练就了用爪子和嘴,打开我们家院门的本事。几个月大的时候,每天天刚亮,就听到我家院门上咔嚓咔嚓的挠门声儿,你就知道这位满身荷尔蒙的金毛邻居串门儿来了。母亲各种围追堵截,把院门的角门钉死了,金毛小伙儿知道从排水道的排水孔钻进来,排水孔前面堵着砖头,它能从鸡窝前面的食槽底下钻进来,食槽下面用木板封住,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就上到了两家连片的鸡窝顶上,然后闲庭漫步进到我们家的院子里。

阿虎,死乞白咧钻进来,最重要的目的是可以跟着不用上学的我,在家属院外四处瞎溜达,路途稍微一长,它会尽职尽责的,每隔50来米就抬起后腿来标记路线,每次我都会感觉很奇怪,这一路抬几十次的后腿,先不说累不累,它哪来的那么多的储备?后来我上学了,每天放学回来,阿虎会兴奋地一个箭步扑到我怀里,然后又在家属院里窜几个来回,最后才气喘吁吁的坐在我面前,摇着尾巴等我来摸它的背,我常常故意拿扫把立在那儿,等它做标记,不做不给挠背,于是阿虎每次都急急敷衍的抬抬后腿。

可是在其他邻居的嘴里,阿虎完全就是个缺心眼儿,不管是院子里边的人,还是外边来的人,只要有人叫阿虎,它就傻傻的摇着尾巴迎上去,邻居大哥担心的说,这傻小伙怕是迟早要被人拐走的。但是时间久了,我发现这个金毛小伙儿,鸡贼着呢,要是熟人它一叫就到,不是让你给它挠背,就是闻你手里有没有好吃的;可如果是陌生人,你看它虽然也是不失礼貌地摇着尾巴,但它会在远远的地方观察好久。母亲说,狗能够闻出你身上的好坏味儿,所以这个貌似憨憨的小狗,也有惊无险的没被人拐跑过。

它的确也有找死的时候。在那个物质还很匮乏的年代,家家都养了鸡来补充孩子生长的蛋白需求,但要让一只鸡好好产蛋,饲料上是要讲究的,于是母鸡间也展开竞争,不好好下蛋的,就上了餐桌,留下来的,都是“产蛋三八红旗手”。偏偏阿虎就爱欺负这些产蛋的小姑娘,经常追着她们四处跑,结果有一天这二货玩嗨了,追着一只母鸡跑个没玩,等到它玩尽兴了,那只可怜的受害者瞬间倒地,力竭暴毙。等到晚上宰杀了,才发现鸡肚子里竟然一串儿没成型的鸡蛋,于是,足足有半个小时,隔壁都传来阿虎挨揍的鬼嚎。

当然这位愣头小伙,也有它正义的一面,年纪低的小孩去上学,它认识不认识都跟在后面充当巡逻队,当路上有大狗,或是有大小孩欺负小小孩,这位业余警察,就各种叫各种蹿各种骚扰,为它的人类小伙伴争取逃离时间。

年幼的阿虎最“人生赢家”的一次,应该是和人类小女孩们意外组过乐队。在那个很少有人家里有电视的年代,几个在学校里受了样板戏熏陶的小姑娘,自发的组织一台“家属院晚会”,男孩子被抓去充当布景、搬运道具(实际就四把椅子一张桌),小女孩们则兴奋地学着涂口红,试穿家里箱子底儿平时她妈没敢穿的花衬衫。阿虎也被气氛感染,在舞台中央(家属院中间大花坛)窜来窜去,小女孩们一边夸张的尖叫,一边把它推来推去。然后在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女孩们排成一排,六个高低不齐的声音刚唱出一句:“让我们荡起双桨……”,在六个人的背后,就传来了一身清丽的悠长的狼嚎……,坐在前排小板凳上充当观众的大人们,还有旁边本来就卯足了劲儿要起哄的小男孩们,都笑得人仰马翻。

快乐的童年总是过得很快,阿虎慢慢的沉静下来,每天很警惕的坐在家属院大门口,紧盯着从它身边经过的人,但它很少吠叫,总是远远的盯着,一旦确定来者行为不轨,才会像利剑一样闪电出击。有一次有一个讨饭的,先动手打了它一棍子,它立即反击,两个人厮打出去好远。阿虎回来的时候明显吃了点小亏,左边眼睛肿成一条缝儿,我拿煮熟的鸡蛋给它滚了好几遍,后来大人提醒说,一定要早一点把狗叫回来,好多要饭的和流浪汉,把狗拐走杀了吃了。很多年以后,我见到讨饭的人,感情仍然很复杂,世间寒霜冻掉了一些可怜人的本性。

阿虎真正的坎儿,是第三次全国的打狗行动。居委会先是动员,如果自己不动手的,就有专门的“打狗队”来执行。当时的人们,都才从一场动荡中恢复过来没几年,所以居委会一下令,好多人家纷纷动手以免给人惹上麻烦。那几天见不到阿虎了,邻居弄了个大纸箱,白天把它拴在床下,扣着箱子。晚上等着天黑透了,才放出来在院子里溜达一下,阿虎显然也感受到了气氛的惊吓,白天一点声气都没有,晚上出来时也是环顾左右,很谨慎的从角门钻进我家院子,走到屋门口抖一抖浑身金黄的毛,自己到水缸后边儿找它吃剩下的骨头。

可是还是有一天,一大早就听到阿虎声嘶力竭的嚎叫,显然打狗队的嗅觉比阿虎更灵敏。等我冲出门,已经有一个环套锁住了阿虎,打狗队的队长,手里拿着汽枪,正在宣讲“养狗的20条危害”。我当时已经吓呆了,求助都看着旁边的母亲,可是她也只能一言不发。拴着二虎的项圈显然太小,一阵它的声音就嘶哑了。后来它看到了人群外边的我,又是一阵凄厉的狂叫,叫的我头骨开裂。忽然间,我发现栓阿虎的那个铁栏杆,是前几天我们小孩打闹时撞开焊缝的那一排,那个外面看着完好的焊接实际是断开的。根本来不及多想,打狗队长还在唾沫横飞地宣讲,我从人群背后飞速的跑过去,把阿虎的项圈绳拼命从断裂的焊缝处拽出来,手背上的皮都蹭了下来,也根本顾不得疼,就狂叫着:“跑啊,阿虎,快跑!”……打狗队长显然缺乏专业训练,连开了两枪都没打中。

那个晚上,我一夜都在注意门外的动静,一直到晨光微露时才迷糊了。好多天过去了,两家的小孩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虽然心里边儿侥幸阿虎躲过一劫,但又担心这些天它在哪里吃,是否安全?母亲开始注意到我的精神恍惚,有天很残忍的对我说,阿虎叫另外一个区的打狗队给打掉了,那天实际是中了枪跑掉的,没跑远就被另外一只打狗队打掉了。嚎啕大哭完了,心却安定了。

然而三个月后,打狗运动结束了,阿虎竟然回来了,我也是第一次,没有因为大人们的说谎而烦恼和纠结。早上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在院门口卧着,见了我也一如既往的摇尾巴,可浑身毛色已经脏的认不出原来的金黄了,蹭着泥和不知名的污物,像是从几千里路上开来的长途汽车。我一边喜极而泣,一边赶紧到厨房拿吃的给它。它吃的几次噎住,当我伸手想去摸它时,它却下意识的一躲,警惕地低吼了一声,转而意识到是我,不好意思地把头靠过来。然而母亲却担心的把它放出门外,我放进来,母亲再放出去,几次三番后,母亲终于失去耐性:“你个二杆子!一只狗比人都亲?再来一场运动,整的就是你这种傻子!”这次放阿虎出去,它竟然再不进来了,可是它也不走远,就在家属大院里转悠。私下里人们已经开始议论,居委会打狗队在运动结束也已经解散了,于是阿虎又保住了它的狗命。

院子里各家的老二老三也从奶瓶子开始满地跑了,有一天,一群小孩,每人拿着一根棍子围着一圈,把阿虎围在正中间,一个孩子头儿用棍子挑了便便,堵住阿虎让它吃,阿虎四处逃不出,作势要咬小孩,却惹得他们狂笑。还是院里边一个年长的老公公,拄着拐杖来解围:“这些灵性的畜生们,可都是前世的人托生的,你们这些娃不能再作孽啊。”转眼居委会已经换了两茬,阿虎也已经回到邻居家,有一段时间,常看到它和一只黑色的狗,领着七、八只小狗在院子里溜达,但是那一段时间,自由市场已经开放了,什么鸽子呀,小狗呀,都成了自由市场上可以换钱的好东西,慢慢的,阿虎就又一个人转悠了。

可是我发现,你再叫它,它只能慢慢的跑来,虽然还是摇尾巴让你挠背,可是你摸它,浑身金色的毛,就像是细长的柳絮一样到处飘散开来。而且它也变得特别的黏人,总是要在你腿上蹭来蹭去,每次我保持距离摸它的头的时候,它总是转过来仔仔细细地舔我的手。后来有一天,它在我们家里到处嗅来嗅去,把所有它能够着的地方都闻了个遍,母亲把它放出门去时还诧异:“这狗现在咋这么多坏毛病?”后来听邻居大哥说,阿虎回到他家也是闻来闻去,把邻居闻烦了,将它关在院子的花园里,第二天早上放开的时候,它把自己的狗粮盆子里舔得精光,然后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在马路上,每次看到一个前蹿后跳的小金毛,我就又想起了阿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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