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殇

刘宝玉

四月上旬,银川平原的沟渠,终于渡过了漫长的断流期。打破断流期的平静与干涸的,总是第一声巨大的轰鸣。这无比巨大的轰鸣来自于黄河青铜峡大峡谷,那里有一座引黄灌溉的干渠渠口总闸,一旦闸门洞开,浑浊的河水便轰然向下飞泻,于是,整整霸凌了沟渠河道一个冬季的干涸与寂寞,便开始消退。流水所至,被尘埃厚厚覆盖的沟渠河道,一改往日的萧杀,吟唱起来,欢腾起来,愉悦地进入了新一轮生的代谢。毫无疑问,欢腾的渠水,传承了母亲河黄河善良的秉性,将亲手润泽这儿每一块平整的麦田、水田,从而让每一株植物、禾苗都能因此而获得茁壮成长的大美机会。当然,数日之后,与农田网格、沟渠河道相通的湿地、湖泊也要再次接受黄河水的支援,那时,涨水后大大小小的湖泊,便又会重归繁荣、喜悦,快速步入五月的莺飞、六月的火热。

永吉湖是这些湿地湖泊中的一个成员,位于流经平原的唐徕渠西岸中段。虽然,它只有几十亩水面,面积小而又小,但补足了河水之后,其面孔的小巧、秀美丝毫不输大湖名泽,那种天然葱绿、水天一色的气质,着实扰人心魄。那里,湖中的芦苇杆,一天一个样,好像要往天上钻。高处的苇结,芽孢长得最迅猛,前天还略显青涩的苞芽,过不了两三个早晨,就能长出一指宽的新叶。新生的苇叶嫩得有点儿发黄,但很快就会变,变成悄悄铺上一层茸毛的祖母绿,故而,十分惹人喜爱。仅仅数晓,原本开阔的湖面不再,细密的芦苇丛会将湖面隔出一条一条水道来。湖边小村的人,把这些水道和围着它们的芦苇丛一齐喊成芦苇荡或者湖荡。这样看,“荡”字,也不仅仅指水面开阔且水较深的湖泊,大有湖面被“分割”成块的意味。

夏天,永吉湖湖荡非常独特且迷人。

芦苇荡离湖岸比较远,口开得不会太小,那里,是整个湖泊水最深的地方,所以,水体呈深绿色。即便坐着小船或轮胎捆扎成的筏子划到那儿,也似乎看不到底。四通八达的水面,浮萍卵圆形叶片舒展地贴在涟漪上,一串一串地漂来荡去。几朵在晨雾里早早绽放的黄色小花零碎地点缀其间,也随着涟漪轻盈地摇摆。似乎是这些黄色的浮萍花儿太过于惹眼吧,几只红头潜鸭便被它们引来游玩。可惜的是,野生的红头潜鸭特别胆小,从不会离开芦苇荡荡口去别的地方冒险。所以,离得稍远,便很难判断红头潜鸭和鸳鸯是不是长相一模一样,但,它们成双成对的画面,一点儿也不输水中的鸳鸯,同样能激起人们对情侣间温情且缠绵的温暖想象。看来,取悦伴侣的事,很多鸟儿也特别在行。红头潜鸭也是一种警觉性极高的候鸟,稍有风吹草动,便迅速潜入水中,很难再找到它们露头的地方。不起风的时候,雌性赤麻鸭躲在湖荡深处看家。这些灵性十足的鸟儿,特别擅长把控时机。它们可能认为,起风的时候才是最安全的。因此,一旦风儿掠过湖面,它们才会马上带着鸭宝宝从芦苇丛中悄悄探出身来“闲逛”。这些鸭宝宝五月初才刚刚出生,漂在妈妈身边,活像一个个小绒球。风大了些,苇叶沙沙作响,很难分辨前一秒传出来的是赤麻鸭孩子的叫声还是红头潜鸭的。目力所及的地方,母鸭仍然领着几个小绒球在水中“闯荡”,不过,关注者的视线会越来越模糊,很快,它们最后的一撇身影也即将消失。不得不说,赤麻鸭家庭对孩子的教育很重视“风浪”,遵循了最基本的生物法则。仅仅匆匆一瞥,也可能是赤麻鸭妈妈最愿意对人类晒出来的育儿经,别的,人类的思维不一定能与之同轨。苍苍的水面上,一切都被风归置起来,唯余空濛天地。

从未听湖岸边小村里的人说过可以徒手逮住一只赤麻鸭的故事,即便是机智的大秋。大秋特别年少,也住湖岸边的村子。他描述,被猎杀的赤麻鸭,身上很少凝着血渍,因为它们的羽毛极为光滑。大秋的伯父和父亲都是村里捕猎赤麻鸭的高手。每年入秋后,大秋的伯父和父亲能猎捕不少猎物,其中就有赤麻鸭。捕猎永吉湖的野鸭,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据大秋说,他伯父和父亲抓捕赤麻鸭的方法特别诡秘。捕猎者,先要观察赤麻鸭觅食的踪迹,然后循着踪迹在下风口打好地窝子(观察、猎捕的隐蔽所),才能慢慢等天黑。等天黑了,猎人要悄悄藏进事先打好的地窝子里观察,不能发出一丝声响。一旦发出一丝轻微的响动,都可能惊动赤麻鸭;那样,便前功尽弃了。只有见到归巢后的赤麻鸭完全放松下来,在巢穴周围的水面上拍打翅膀或者鸣叫游动,才能开枪。因为,归巢后的赤麻鸭和人一样,也会享受放松环节带来的快慰,也需要配偶、家人的爱抚,而这种幸福时刻也是致命时刻——毫无防备心的时刻。有时,猎人为了捕获几只赤麻鸭,要不吃不喝地等好久,一直等到月光下泻的深夜,等赤麻鸭全家熟睡了才选择开枪。在这一点上,赤麻鸭完全比不过猎人,它们遗传下来的,没有进化后的复杂的思考能力,只有消极的防御机制。大秋太小,他的各项能力还需要精进,在成熟之前,他的父亲不会带他去捕猎。但是,大秋也可能最盼望能亲眼目睹一次他父辈猎杀赤麻鸭的场面。他曾说过,特别想摸一摸他爹的“沙枪”(打散弹丸的猎枪)。

红头潜鸭近不了身,赤麻鸭又太贼(警觉),大秋他们一伙孩子能拿弹弓打着的,只有永吉湖里的大苇莺。村里人叫它“喳喳鸡”。喳喳鸡爱在靠外圈的芦苇杆子上筑巢,那里更透亮一些。它们把窝建在苇子杆中间的位置,因为周围有苇叶遮挡,即便建在最外面的芦苇杆子上,人也轻易看不见。大秋钻过芦苇荡上过苇墩子,他说,喳喳鸡的窝像个吊葫芦,也有像正放着的瓷杯子的,都用柔软的草叶、树枝搭成,里面还铺着羽毛呢。原来,大苇莺的巢穴不是编织而成的,所以,它们不属于织巢鸟。悬在苇杆子上的鸟巢,比大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五月中旬,里头就会有几枚带有斑点的漂亮的鸟蛋,那是喳喳鸡夫妻产下的。因此,喳喳鸡夫妻会围着鸟巢不停歇地叫唤,以吓阻窥视它们的鸟蛋的家伙。它们很聪明,决不在一根芦苇杆上固定地叫,位置变换频率特高,常常从一根芦苇最顶端的叶子上跳到另一根上。不过,也可能喳喳鸡的歌声太过美妙,只能用来联络家庭感情,完全迷惑不了觊觎者的心智,反而无意间给盗贼指出了偷袭坐标。体型稍大一些的鸟儿,会对大苇莺的鸟巢发动突然袭击,也能见到喳喳鸡的同类尾随其后。不过,偷盗者还算心软,不会一次将喳喳鸡的蛋全吃光。从生物习性上来判断,喳喳鸡不同于杜鹃,杜鹃的行为,属于“鸠占鹊巢”,不止是为了获取食物那么简单,而是为了让别的鸟儿替自己孵养后代。它们做赶尽杀绝的事,连一枚亲鸟产下的卵也不留下而用自己产的蛋来替代,这样的现象发生,很自然。大苇莺不会知晓其中的秘密,这是天选的事,不过,大秋也不喜欢掏它们的鸟窝,这没人真正教育过。有一年下湖,大秋在苇墩子上没站稳,脚心被水里旧年割苇子留下的苇茬子划了一道三指长的血口子;再者,大秋心里装着个秘密,他认为这种灰色的小鸟儿,是一本小人书上描述的特别神秘的守护人的化身,也可能,它们才是货真价实的经验。

永吉湖的天空,小村人总会用“瓦蓝瓦蓝的”来形容,通俗而深情。这里的天空,除了有飞鸟还有很多昆虫。豆娘好像是它们中最不愿意飞行的,尽管有成群的蚊子和牛虻从它们身边嗡嗡飞过,也丝毫不会坏掉豆娘们闲适的心情。自始至终,它们都保持一种绝对的平衡姿势,用带有刺毛的脚爪抱着巨大的长椭圆形香蒲果晒透明的复翅。彩色的蝴蝶也会翩然飞来,不过它们更像过路的熟人,仅仅为了跟谁打个招呼而已,不会在湖面上停留太久。令人疑心的是,湖面上还有飞来飞去的蓝色豆娘。它们究竟和欧洲湿地上生活的色葱是不是同一个物种?很是奇怪。大秋也可能注意到了这个蓝色的好看的家伙。然而,时间不会停在蓝色豆娘飞行的那一刻,转眼间,翻飞的蝴蝶便会向岸边绽开的白色慈姑花儿飞去。蜻蜓喜欢刷存在感,湖里湖边,上上下下,随风起舞。它们适应力强,菖蒲秧散发出的芳香油气味再浓烈,也不会把所有的蜻蜓都逼到别的地方。假如累了,蜻蜓就站在荡口的浮萍叶片或者浮萍花朵上休憩,特别像穿着燕尾服的绅士。想飞了,它们或悬停在水面,或从散落在湖面上星星般的浮萍花朵上振动翅膀离开。

永吉湖的水非常清,清得能看见里面游动的小虾、小鱼。小鱼、小虾不像在水中游倒像在草丛飞。水草和水藻连成片儿,顺着水流婆娑律动,为鱼虾营造了一个绝妙的水下世界。谁都会猜想,在这样一片宁静的绿植里生活,小鱼、小虾完全不用跃出水面去捕食,那样,太冒险了。但大秋说,别看鲫鱼长不大,它们能跳出水面捕昆虫,蜻蜓也能被它们跳出来吃掉。这样看来,气温一高,那些喜爱在菖蒲、慈姑和三棱草间搞“团建”的水黾也难逃厄运。不过,也许水黾的味道太难闻,所以,它们才没成为鱼儿的开胃菜。这种体型小得可怜的昆虫除去特别长的腿,还没有稻米粒大。它们用四条大长腿支撑水面,靠起跳来克服水面的张力前进。水黾一副悠闲姿态,细细的波纹中,它们十分机警地漂动着,绝不会坠入湖中,那副拟态着实可爱。当然,这些小动物都生活在近岸,芦苇荡不是它们该去的地方。蚊虫和牛虻则不然,不用在水面上跳动,常常湖里湖外飞舞着搞事情。芦苇荡也是它们经常光顾之地。飞行时,它们的翅膀会不停地振动,靠摩擦来发出嘤嘤的声音。这声音也可以理解成警告,因为它们嗜血成性。但村里的孩子并不怕这些飞虫,大秋放牧时,要么跳进湖里扎猛子游水钻起来,要么用黄胶泥涂遍全身,这样,蚊虫、牛虻的口器再锋利也奈何不了。

永吉湖的湖荡和湖边的草地上,不乏皿蛛的踪迹。它们的生活节奏非常舒缓,绝无蚊虫和牛虻那般忙碌,也无令人生厌的嗜血性。这些小蜘蛛,也许真没有什么能让你在意的地方,不过,它们能扳倒你在漫威影片中所获得的关于蜘蛛的娱乐性印象,以一种敏捷的身段来扬名立万。其实,要成为出色的猎手和敏捷方面的专家,对它们弱小的个体来说,一点也不简单。它们将蛛网织在草叶间隙或苇叶间隙,然后便悄无声息地躲藏起来,这样之后,便进入一段长长的等待。等待很辛苦,但,要获得成功,耐心十分必要。只有有耐心的,才能等来蚊虫、牛虻这类较大而美味的猎物。皿蛛腿部有很多灵敏的传感器,只要有细微的震动,它们就会立刻顺着震动源爬去,发现并享用一顿饕餮大餐。这中间,肯定对那些耐得住寂寞的有利。大秋说,他奶奶给他讲过一个蜘蛛精的故事,故事里的蜘蛛精长着八条长腿和一副女人圆脸,专门吸男人的精髓。蜘蛛精就住在永吉湖湖荡里。大秋奶奶还故意吓唬过大秋,怕不怕,你个犟种?大秋答,在麦场上的麦垛子周围见了,她歘地一下就跑了,还让手下的虾兵蟹将布了一张网,就是没捉住我。蜘蛛网缠了我一脸。怕是麦场上的蜘蛛精和湖里的一样,都见不得热气,风一吹,早跑别处了。大秋奶奶一听,着实吓了一跳,不禁啧啧,这娃娃,将来长大怕真不简单哇!其实,小村里从来没来过啥蜘蛛精,永吉湖里也可能根本没有这么古怪吓人的“脏东西”。倒是有位如假包换的黄三爷。在大秋心目中,黄三爷才是古灵精怪的存在。

小晌午,芦苇丛闪开的阔口,一条小船探出了半拉船身。不用猜,那一定是黄三爷划着船出了荡。因为,整个村里似乎就只有黄三爷驾驶的这一条小木船。当然,最早的时候,村里绝不仅有这一条,好一点的,船帮上还箍了一道铁皮。后来,生产大队围湖造田,湖小了,多余的用不上,竟当劈柴烧炕了。放牛的孩子张和眼尖,直嚷嚷,看,黄三爷的船,黄三爷的渔船!薅猪草的几个孩子急忙踮起脚尖往远看,看着,看着,黄三爷的小渔船真就呲溜靠了岸。黄三爷个子小人瘦,像个穿大裆裤(旧时裤裆很大、裤腰很肥硕的裤子。)耍把戏的小丑,一翻身便跳上来蹲在孩子们面前。张和年龄比再的孩子大,会来事,拽着半截驴缰绳拴船。等他把绳子系在了拴驴的木桩上,黄三爷搁在众人面前的鱼篓子周围已经被围了个瓷瓷实实。张和只能倾着身子往里挤,挤也挤不动。黄三爷的鱼篓子里,有尖嘴细鳞的鸽子鱼,有吻往上翘起开裂的翘嘴,有全身几乎透明的毛虾,有全身银色且轮廓浑圆的白条,还有长者一对长胡须的体表浅灰黑色的鲶鱼。尖嘴的鸽子鱼、嘴唇开裂的翘嘴、银色的白条,出水即死,特别娇贵,身体已经僵硬;透明的毛虾则不然,有几只还活蹦乱跳呢;长须鲶鱼也好不到哪里,大嘴一开一合,眼看着要断气。鱼篓子里,还有稀罕物,比如古铜色的子弹壳和锃亮的玻璃珠子。子弹壳连起孩子们的想法是想当解放军成为英雄;玻璃珠子呢,能玩,能弹,又要跟大人要几毛钱买,故而它们都特别稀罕。黄三爷很公平,小娃娃呢,就分一颗玻璃珠给他玩;大娃娃呢,给一枚子弹壳。于是乎,各得其所,欢天喜地。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讨厌黄三爷了。不过,子弹壳哪里来的?玻璃珠子哪里来的?至今都是个谜。

黄三爷光棍一条,无儿无女,说是“双手能写梅花篆”。大秋没见过。大人们不觉得黄三爷哪里好,一提就摇头咋舌,可大秋觉得黄三爷能挡事了不起。夏末,麦茬地里套种的黄豆秧上的豆荚一见强光便噼里啪啦地爆裂,孩子们便偷偷拔一捆拿到湖埂上烧着吃。烧烤的浓烟直直窜上天,顿不顿被巡视生产的生产队队长贾来周发现,他发现了,保定撵。跑得慢的,也指定会挨打。但也有例外,那就是黄三爷在场。黄三爷在场,就像个传说中的大马猴一般蹦出来护着所有的人。他呼扇呼扇地跳着蹦子,指着贾来周的鼻子尖儿叫骂,我拔的,我烧的,饿得,咋样!贾来周惹不过黄三爷,黄三爷比他的诡计多,因此,贾来周只能也骂几句走开。兴起的光景,黄三爷抹抹吃豆吃得黑乎乎的嘴就谝起来。他说,民国时期,也就十八九岁的时候,我曾驯养过三只鱼鹰(鸬鹚)。鱼鹰的嗉子大得很,一个猛子栽到湖里,等捞上来落在横杆子上,鱼鹰的嘴里就能吐出来一条几斤重的鲤鱼。大秋一伙村里的孩子虽然不全信,觉得黄三爷喧呢,不过,还是笑得前呼后仰,露出羡慕的神情。听大人闲话,黄三爷和生产队队长贾来周似乎是表兄弟,夏天看湖冬天到城里拉尿的活儿,好像就是贾来周特意给安排的。还听说,黄三爷好像有个哥哥,跟一个叫马鸿逵的国明党大官去了台湾,是个连长啥的。翻闲话的人传言,黄三爷的这个哥哥在宁夏城(银川市)住了一座大宅子,还娶了一房漂亮的姨太太。不过,解放前,周、黄两家早已经没落,贾来周给附近村子的王姓地主家打短工,黄三爷落了个风里雨里跑江湖的下场,至于黄三爷的那位所谓的哥哥呢,也好像是吹出来的吧。至此,解放后划阶级成分,黄三爷并未受大的连带,也没被划成地主。相反,黄三爷活得不比谁差,尽管无儿无女,却有女人疼他。疼他的人小名叫霞霞,半疯不疯,带着一个八岁的老扎根红头绳的小丫头。黄三爷下湖打来的鱼,肯定全给了这母女,他偶然间吃的白面馍也一定是霞霞蒸的,大秋就这么猜测过。

大秋喜欢在永吉湖游泳,尤其到了夜雨停歇后的清晨。这时,水里的温度反而会比地面高,湖面上雾气缭绕,人在里头游,像能呼吸仙气,连心跳都能听到。游累了,不用上岸,踮着脚尖在湖底走,似乎踩着一团棉花,柔软极了,温暖极了。大秋听他爷爷讲过,海子湖有一匹金马驹,也会乘着雾色出来,就往这里的湖面看,摸一把脸上的水珠,湖荡中央,真有个好看的影子游过来。

永吉湖夏天的傍晚总和贺兰山的晚霞难舍难分。站在湖畔看天,一道道云霞,一片片云霞,扯满湖畔、山峦,像烈焰,像诗歌,像油画,更像热络的情侣。虽然早过了青蛙的繁殖期,但耳畔依然能回响起潮水般的蛙鸣。赤麻鸭又飞回来,盘旋在霞光中,发出嘤嘤的扇动翅膀的声音,然后哗啦啦洑起水来,接着幽灵似的躲进深处。探头探脑的红头潜鸭也累了,不再东西左右地巡逻、觅食,也回了它们筑在漂浮的水草上的爱巢。霞光里,偎依着永吉湖的湖畔小村,炊烟袅袅……

永吉湖侧畔的玉米似乎比其它田块的要晚熟几天,所以,收获也迟些。一九七二年夏末,刚掰完这些玉米,大秋出了意外。他淹死了,死在永吉湖里。尸体围着进水嘴(给湖泊补水的进水口)的活水打着转儿,没沉下去。不知道大秋怎么了,也不清楚他死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死了,家里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剩下一片哭声。那年,大秋才十一岁。老扎着一根红头绳的那个八岁的女孩,半疯不疯的女人霞霞的唯一的女儿,见到大秋死在水面的情状,就傻愣愣地站着看,泪花儿直流……。

苇叶又撑开两指宽的时候,碰上了二零二零年的闰月。那个闰月一闰就闰进了端午节。端午节还是端午节,打粽叶(采摘芦苇叶)的人全不是小时候的了。长了芦苇的湖,那里一定不冷清吧?湖中星星点点的人,是不是像极了彩色的雕塑了呢?她遥想。她怎么不知道,大秋早已经不在了,离开了永吉湖,永吉湖也已经消失了几十年——永吉湖是在大秋死后的第三年被完全填埋了的,那年代讲究向“七沟八梁一面坡”要田要粮的大寨学习,所以,永吉湖遭遇了填埋很正常。她捋捋稀疏的额发,感叹,该回趟家了呀!她急不可待地往北飞,落了地就驱车归乡。老家的风天然不带海边的咸味儿,微微夹些清凉。她迎风而立。她的脚下正是当年的永吉湖的北湖埂,她永远不会记错!这里是大秋殒命的地方!她,就是当年那位老扎着一根红头绳的八岁的小女孩,为大秋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女孩!她一身素衣素裙,侧影像只孤雁。没捧鲜花,她捧着几粒红枣,大秋送给她吃的那种大红枣儿。她的嘴唇微微颤动,脸上溢出一丝消融了人间辛酸的久违的笑意。她身旁,跟着一位站立的小女孩,小女孩也恰巧七八岁,瞪着圆丢丢的大眼睛问,奶奶,你怎么流眼泪了呀?她这才回过神,恍如隔世地拉拉女孩的手,答,囡囡,奶奶……奶奶找蝈蝈的影子呢。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问,过去的影子,过去怎么会有影子呢?小女孩听岔了。也难怪,囡囡出生在海滨一座城。这是多年后她奶奶第一次当着囡囡的面说家乡话。囡囡想着蝈蝈,她找过去的影子。祖孙二人玉雕一般凝望着朔方。

2022年5月四稿于宁夏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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