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黄山已替代了徽州多年,但我心中却只有徽州。45年过去,那山那水那人,仍叫我魂牵梦绕,难以忘怀。
缘于此,当市文联何主席邀请我参加市摄影家协会举办的皖南采风活动时,故地重游的喜出望外,便不可遏止地油然而生。
协会主席张晓凤更是热情似火,她断言,这次皖南之行一定会玩得很开心,并打算安排一位老师,指导我的摄影技术,让人听了好生感动。
她是我们这个采风团的领队,临出发前,她在群里喊话导游:“巢州旅行社的何导,这次我们就跟在你后面混了!”
既如此,我这个陌生人更应该跟着大家后面混了。
01.夜宿木梨硔
木梨硔,是皖南采风的第一站,地处休宁县溪口镇。
中国不知道有多少个溪口,最出名的当属浙江奉化的溪口,这是老蒋的家乡,名人效应使然。不过,休宁的这个溪口也绝非凡角。
镇上有个徽州古民居博物馆,内有24栋明清两朝的古屋,来这里就可以把徽派建筑看个够,场景令人震撼。再就是我们刚来到的木梨硔,她有着“中国最美高山村”的美誉。仅这两项,想不出名都难。
既是高山村,必定是要爬到高山之上才能一睹其芳容。很不幸,我们到达山脚下时,天色已晚,摸黑爬上山时,一整个人仰马翻。
好在精神尚存,兴致不减,队伍直接开到原味客栈门前的帐篷餐厅,先解决温饱问题。别说,虽是山村,亦有高人,这“原味”二字着实能让食客产生好感。
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坐等饭菜,或漫歩于帐篷内外,欣赏那悬挂在门前的腊肉、玉米棒和辣椒串所营造出来的衣食丰足。只有领队张晓凤,在独自忙着为大家安排住处。
木梨硔村几乎家家都是客栈,管吃也管住,只是有大有小,铺位有多有少。我们一行30多人选择了两家较大的客栈入住,张领队一边针求各人意见,一边把同住一室的两人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手机拍照,发到群里。看来是老有经验了,这方法简便,实用,不出差错。
我被安排同徐振华老师住在一起,他是协会的副主席,是这个团队中我仅认识的三个人之一。
先前从大巴上下来时,他好奇地来到我面前说:“我好像认识你,你上车时我就觉得面熟。”
"没错,"我说,“我也认识你,你不就是小徐吗?”
这称呼还停留在25年前,那时我在文化局,参与操办了第二届市文代会,各个协会的名单都在手上过了一遍。小徐那时很活跃,市里的各种会议都能看到他肩背相机的身影。
“你现在应该是摄影协会里资格最老的了。”我说。
他笑笑,不置可否。
其实,除了小徐,黄晓峰和李远波这二位的名字,也记忆犹新,只是一直没对上号,也记不清当年他们是否在会,在哪个协会,故而谈不上认识。现在是对上号了,二位已成了难以望其项背的摄影界大佬,顿时便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感叹。
我和小徐住进天春客栈,进去时有人捷足先登,一楼的几个房间都已经住满。上二楼的楼梯壁陡,几近垂直,刚经历登山之苦不禁望而生畏。
上去后小徐选了个1号房间,床铺上从枕头到被褥一色雪白,看着还算干净。我也顾不了许多,当务之急是为手机充电,真是人老不中用,出门竟忘了带充电器。求助小徐,小徐说我是圆口的,不一定能配上,一试,果然插不进。
正着急,导游何琳上楼来,听明原尾,她放下行李就在包里掏,边掏边说,我是华为的。我说正好,我们同牌。“那你先用,”她慷慨道,“你充好后我再接着充。”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了热心肠的同门小师妹。
问题虽然解决,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以往和同学或文友一道外出旅游,晚饭后的两小时是我笃定的工作时间,我要把当天的旅途见闻整理出来,在自媒体上发布,并转发到群里,让没出来的朋友一起分享。
现在这两个小时被充电占用,多年来的“随团记者”至此瞎火。
万般无奈,下得楼来,却见一同道端坐在客厅的大桌前,等人掼蛋,遂上前闲聊几句,得知对方是铸造厂的王书记,还和我的一位战友是好朋友。
战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在这异地他乡随便聊聊就聊出个战友的朋友,由不得感叹巢湖之小。次日在大巴车上又得到印证,与邻座互道姓名后,方知他是报社的王总(巧了,也姓王),我早年在宣传部工作,与报社多有交道,自然又聊出许多熟人熟事。由此推断,如果假以时日,这30多人一路聊下去,不定又要聊出多少互相交集的故事。
话分两头,再回到天春客栈。同王书记几人打了一会牌,我便独自一人蹓跶出来。
外面的客栈一家挨着一家,家家门前都有一小块空场,摆上几张饭桌,有客人三三两两地在灯下用餐。空场外边围着护栏,护栏外就是陡坡绝壁,更显得山势的险峻。
漫歩前行,来到一家门前,见男女二客相对而坐,正在吃饭,那男的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同站在一旁的店老板闲聊,听内容,似在品说当地风土人情。
我适时时插上一句:“请问,这村名木梨硔又有什么说法?”
那老板倒也随和,见问便娓娓道来:
很久以前,此地归属婺源县,后来婺源划归江西,我们这个小山村却留在安徽,改属休宁县管辖。因为地处边界,交通不便,很难发展经济,村人便靠山吃山,砍伐山上的树木运出去卖,以此维持生计。又因为山高坡陡,运输困难,大家便想了个懒办法,选一陡坡和绝壁衔接处,把砍下的大树直接朝山下放。久而久之,这里就被磨出一道深深的大沟,成为“硔”,硔就是大深沟的意思。
“噢,原来如此。那木梨二字又有什么讲究?是不是山上有这种梨子?”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是这样的。”老板说,“最初这个梨字,是犁田的犁,意思是说,这道大深沟是木头犁出来的。后来被人改写成梨树的梨这个同音字,就这样错写错成,习惯性地固定下来。”
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本来明明白白的的一个名字,一字之错变得这样云里雾罩。可见,世间许多事本来就简单明了,只是人为置错才错出一丝神秘的色彩。
两小时已过,回到住处赶紧把充电器还给何导。打开手机,见群里似曾热闹过,点开看,张晓凤和李远波在成排的火腿腊肉下卡拉OK,男声浑厚,女声清冽,几近专业水平。
这付好嗓子,不卡拉一下真是可惜了。
时至10点多,唱歌的,打牌的,陆续归窝。明晨要起早,还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去抢占看日出的有利地形。
今夜,注定无眠。
此时,山村万籁俱寂。
2.皖南的日出
天下只有一个太阳,日出各有千秋。
人靠衣裳马靠鞍,日出美不美,靠的是山水装点。皖南的日出,美就美在它的青山之巍峨,秀水之婀娜。
传说当年日本鬼子到了宣城,手指山那边问:那边的,什么地方?有人回答:是宁国。日本人说:邻国的,不去,就到中国。
这可能是个笑话,事实是,皖南腹地徽州,山高林密,适合打游击战,日本鬼子不敢进去。古老的徽文化,包括古村落古民居,才躲过日本鬼子三光政策的涂炭,得以保存下来。
皖南的大山是立了功的,就连太阳公公爬上山头露个脸儿也是自豪的不行。日出东山彩霞飞,千山万壑尽欢颜,在皖南,这是常态,却稍纵即逝。
摄影家们皖南采风,看日出是个主打项目,我们这个团队,就连续两个早晨和日出东山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是个苦行僧的干活,要起早,要爬山,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干完活才有饭吃。
总体上利大于弊,能磨炼意志,强筋壮骨,更重要的,是收获艺术精品,享受创作快乐。
清晨五点,我们这个30多人的团队,从木梨硔村出发,踏上向山顶进军的征程。此时,距日出正点还有一小时20分钟。
据前人经验,从木梨硔村到山顶观日出景点,大约需要40分钟。我们是大部队行动,时间放宽10分钟,到达目的地应该还有半个小时,可以从容准备。
山道弯弯,少有陡坡,只是由于昨晚攀爬费力不少,体能还没有完全恢复,走起来腿肚子有点颤抖。
行走不过半程,小徐在前面停了下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膝盖疼。说着,便转身往回走。
众皆愣然,却也没人劝他坚持。估计大家都觉得,这事勉强不得。
过了不到五分钟,小徐又回来了,大家不禁开心起来:“咋又回来了呢?”
“我怕碰到狼。”小徐神情严肃。
对呀,当时他往回走我们咋就没想到这一层,不然的话肯定会极力劝阻。过去听人说过,狼是进士的脑袋,很聪明的,大部队它奈何不了,对付遛单的那可是小菜一碟。
现在都讲究风险共担,万一小徐碰到一只进士狼,我们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爬过最后一截陡坡,终于到达山上的观景台。还好,我们这支队伍看样子是抢占了先机,观景台上虚席以待。但那个最佳观察点毕竟太小,十几个三角架一摆,人就没有站的地方,只能在后面瞅空隙。
我本来就是跟着混的,站哪都一样。虽然也有个相机,却是傻瓜类的,既无长焦,也无广角,干不了拍日出这种精细活。昨晚临睡觉前,小徐问我,带相机了吗?我说带了,只是档次低。他说既然带了,也得起早上山。专业人士都不嫌弃,我也就堂而皇之地背着傻瓜上山了。
上来的人越聚越多,挤得我节节败退,回头一看,见后面还有个高台,上面站着四五个人,其中就有方燕。
方燕是这个团队中我认识的第二个人,她父亲是我的老大哥。见我过来,她拉了我一把,我也站上了高台。
高台很小,只能站七八个人。陆续有人想上来,但见上面无处可站,只得作罢。
高台上拍日出,有点局限,前面有棵松树挡着,但如果拍看日出的人,这里倒是个最佳摄影点。这也正合我意,他们是摄影采风,我是文学采风,文学要面对的就是人。
在一片欢呼声中,太阳从东山探出点头来。那一刻,真的很神奇,一点殷红,淳洁而又鲜嫩,天空陡然亮堂起来,接着便霞光万道。
仿佛是为了证明越是美好东西,越是难得一见,初升的太阳刚刚跳出山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抹乌云,很快就把那一轮红日吞了进去。整个日出像昙花一现,前后不到两分钟。
算起来,磨刀花了一个多小时,砍柴只用了两分钟,这柴也太金贵了。
在这两分钟内,我相机手机并用,咔嚓了好几下,最后选取了两张。一张是相机拍的日出(见上图),另一张是看日出的人,手机拍的,发在《东方欲晓》一文中。
因为避不开松树,拍照时就把松枝当背景用上了,自认为构图还可以,只是光影效果不佳。
太阳躲进乌云后,大家不欢而散,下山后吃罢早饭,立即转场。次日清晨,我们便出现在石潭日出的观景台上。
石潭地处歙县南部,和昨天相比,今天不必爬山,当地的小面包车能直接开到山顶,体能是省下了,精神的负担却大大增强。山道上有许多360度大转弯,开车的人轻松自如,坐车的人则抑制不住胆战心惊。
我们是五点从住处出发,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山顶。登上观景台一看,立马就有了“莫道君行早”的惊诧,有人昨晚上就来了,在上面扎下两顶蓝色帐篷。
大概是我们人多嘈杂,吵醒了他们,睡在里面的人陆续爬了出来,老老少少,竟是一大家子。
不一会儿,又变戏法似地吃起早餐。一家人围坐在小饭桌前,旁若无人,仿佛日子就该这么过的。
这才是旅行世家的风范!
距日出尚有一个小时,大家也没闲着,开始四面寻找美景。
一开始,大家都把三角架竖在观景台的东边,对着即将日出的山头。不一会儿,很多人又把三角架搬到西边,因为西边观景台下的风景实在太美了。
我用手机框住眼前的景色,只见远山如黛,层层叠叠;近处一弯溪水碧澄如镜,婉延而去;山坡下,村落临溪而踞,错落有致;天光渐亮,忽然间,团团云雾从山谷里升起,顿时,整个画面如同仙境……
“哇!还是这边好看,像国画一样。”我身边的一位女士突然惊叫一声,又有不少人被吸引了过来。
“像国画一样。”这个比喻倒是很准确,很形象,眼前的确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丹青。
毕竟是来看日出的,眼看着东方泛白,大家又把三角架搬回到东边。
而我,则依然斜靠在西边的围栏上,放眼远眺,久久不愿离去。
反正,我的相机拍不好日出,索性面对这鬼斧神工的美景,让心灵经受一次大自然清新朝露的洗涤。
这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03.越过呈坎
皖南社会蕴含着道家文化的根基。
休宁有个齐云山,广德有个太极洞,徽州区有个八卦村。太极、八卦,都是道家的核心元素。
这个八卦村,就是我们这次皖南采风的一个重点目标,呈坎。
据介绍,呈坎始建于1800年前的东汉三国时期,那时不叫呈坎,另有一个很响亮很中华的名字——龙溪。
后来江西南昌府的罗天真、罗天秩堂兄弟俩,来到这里搞开发,并按照道家风水理论,将村形村貌整治成八卦形状,改村名为呈坎。
呈坎究竟何义?《说文解字》中说,“呈”的本意是平。“坎”从八卦方位看,是西方,属水。合起来,呈坎的真实含义,就是水西的一块平地。紫气东来,西地承接,说白了,就是一块平安兴旺之地。
当地的导游,对呈坎二字又有一种解释:人生有许多坎,呈现出来,才好跨过去。
这个解释,与呈坎的那句广告词——游呈坎一生无坎——是一脉相承的。意思是说,到了呈坎,就等于把所有的坎都跨过去了,再不会有坎坷。这都是在说呈坎的好。
论说好,朱熹的诗句“呈坎双贤里,江南第一村”,应该是最极致,最霸气的。
朱熹祖籍婺源,出生在福建同安,他这一生好像也没在安徽做官,呈坎是否去过不得而知,但他是道学家(理学即道学),一个“道”字,把他和呈坎联在一起,写出这样的礼赞诗也并不奇怪。
朱熹对呈坎的见识,大概是始于“双贤”。双贤何许人也?他们就是呈坎罗氏宗族中的两位父子名人。父亲罗汝楫,官至南宋朝廷的吏部尚书、龙图阁大学士。儿子罗愿,历任鄱阳知县、赣州通判,鄂州知事,也算是个地方大员。尤其是他的博学和长于考证,深得朱熹的赏识。
这父子俩有个致命的败笔,罗汝楫曾充当秦桧陷害岳飞的得力干将,以至于死后成为罪人,被铸成朱仙镇岳飞庙前的五个跪像之一。
其子罗愿官声倒还不错,但因为父亲的过错,一直不敢进岳飞庙。一日反复思量,自感没做过什么坏事,还有不少善举,便壮了壮胆,进了岳庙,没想到却突然死在岳飞的像前。死时正值壮年,年仅48岁。
可见,这个“双贤”都是“带病”的。
道学家们都很爱惜自己的羽毛,道貌岸然这个成语就是专为他们造的。作为道学家之首的朱熹,如果能预料到罗汝楫在后世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是绝不会自毁清誉做出那样的诗句来的。
不过,除却“呈坎双贤里”,那句“江南第一村”倒还说得过去。光是那个村形八卦,就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此外,呈坎村的“大”,也是随处可见。
进村的大门前有个广场,现在成了大晒场,大红的辣椒和金黄的玉米,一排排,一行行,在阳光下相互辉映,很是吸人眼球。
我在大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回头一看,身边一个人都没了,30多人就像泼在沙漠上的水,瞬间消失。
紧赶慢赶,终于在二道门前的小广场上发现了小徐,他正坐在大阳伞下悠然自得地晒臭脚。我问他,其他人呢?他说都还没过来,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俩坐等一会,见导游带着我们团队的3个人走过来,看样子其他人都在路途失散了。
既然有导游,我们跟着她走就好了,既可以听讲解,也不会走错路。
导游看着很小,好像还不到20岁。她带我们走过二道闸门,又绕过一个大藕塘,这才告诉我们,下面就要正式进村了。前面走的那么长一段路,看来只是个引子。
这个引子包括八门八卦长廊,过桥长亭,写着“游黄山天下无山,游呈坎一生无坎”对联的圆门,以及一群孩子席地而坐,听老师讲呈坎的过去今天。这一切,有静有动,都在向游客暗示游呈坎的主题。
在村头,导游告诉我们,呈坎很大,有700多户,3000多人;村内有3街99巷,路线复杂,如同迷宫。过去经常有外地人路过本村,进去后就出不来,有的索性不走了,就此定居下来。当然,能留下来的都是有本事又有财力的主,否则呈坎人也不会收留。
走进村子,果然见街巷纵横交错,如果没人带路,真会像误闯祝家庄的盘陀路,在里面转圈圈出不来。
一路走来,小导游向我们介绍了村内的一些特色建筑,直到罗氏宗祠的门前,她停了下来,告诉我们,她的导游到此结束,要返回去了。
她还说,她们每天都有定额任务,要来回跑多少趟,这样到月就有两三千块收入。看来,当个导游还真不容易。
这个罗氏宗祠的全称,叫“贞靖罗东舒先生祠”,游呈坎买的门票,就是为了看这个祠堂,其他地方都是免费的。
这个祠堂是“国保”,它有几个明显的特别之处,其中最突出的有三条。
其一,与一般祠堂都是宗族共有不同,这个祠堂是专为罗东舒个人所建。罗东舒自幼聪颖,但他一生隐而不仕,以耕读为业,以文章鸣世,世人称赞他有黄庭坚之才、欧阳修之贤,罗氏子孙对他极为敬重,故而有专祠之祭。
罗东舒祠堂,也折射出了徽州崇尚耕读的人文精神。无独有偶,我们在溪口古民居的一家“义仁堂”前,看到一幅对联,上联是:“继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下联是:“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徽州人已经把耕读精神上升到了仁义的高度,这正是徽文化经久不衰的根基。
其二,罗东舒祠从动工到完工,前后花了近100年时间,这样的工期是前所未有的。
其三,罗东舒祠的修建,自始至终都存在着僭越行为。初期雕梁上有龙头,色彩基调为黄色,这都是皇家宗庙的特征。后来这两项改掉了,但又在宝纶阁的台阶上做文章,修成了“三进七阶”,就是三个并立的七级台阶。
我们在参观时,导游指着那个七级台阶说,按规矩,皇家宗庙是“三进九阶”,普通百姓的宗祠只能是一进三阶,朝廷的大员限定在二进五阶,三进七阶显然是大大僭越了。何况,罗东舒并无官职在身。
皖南显然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只是去苏杭一带,估计巡案大人也都不愿去皖南,这才导致这些建筑规制僭越的现象存在。歙县的许国牌坊,也是如此,四脚建成了八脚,虽然违背旨意,却成了全国唯一。
许国也罢,罗东舒也罢,这些僭越现象归根结底还是风水理论在起作用,都是为了抜高自家的风水,荫庇后人。
从罗东舒祠出来后,很快就出了村,我们终于见到了那条作为阴阳分界的河流。据导游介绍,界河那边是村里的农田,是为阳,界河这边的村庄是为阴。
站在界河的大桥上,我回头望了望村庄,竟有些念念不舍。
此时,我们团队的30多人都已经越过呈坎,但愿能借呈坎人吉言,大家今后再无坎坷。
04.土楼有约
离开呈坎,下一站要去石潭和阳产,都在歙县范围内。其实呈坎过去也属歙县,地改市时划归市属徽州区,区府所在地岩寺,是皖南重镇,抗战初期,南方八省的红军游击队在岩寺集中,组建成抗日的新四军。岩寺以前也是歙县的。
从呈坎到阳产,是歙县境内从西北到东南的一次大穿插。坐在大巴上,王小兵老师一直嘀咕,中午要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我的心情比他更迫切,巴不得能在歙县城休息两个小时,去寻觅45年前我所走过的大街小巷。
45年前的1975年,我作为在校的工农兵大学生,同一位老师和另一位同学3人一道,被学校派往徽州,
执行一项研究历史名人朱熹的学术任务。徽州地区抽调了4名文史专家,和我们3人组成一个临时团队,最终目标,是写一本有关朱熹的通俗读物。
方法是分工协作,各管一段。每人把自己分担的部分,写成若干个互相联系的小故事。最后汇总的时候大家都傻了眼,由于各人文风不同,有的很时令,有的似古董,有的唠唠叨叨,有的半文半白,这样编成一本书,不仅读者看不下去,我们自己也目不忍睹。
问题汇报到领导组,领导决定,在我们中间择优选出一名统稿人。为了公平公正,要求每人拿出一篇自认为最满意的文章,不署名,统一交到领导组评定,最终胜出的文章作者,即为统稿人。
评定的结果令所有人感到意外,专家和老师都没有选上,可能是我的文字简单而又浅显,正好对上通俗读物的路子,统稿任务最终落到我这个学生头上。那时候不讲究论资排辈,大家对这个结果也没什么意见,但对我来说,压力山大。我要对这本书负责,本来3 个月后就可以回校上课,现在没了期限,春天来的,过了夏天,又过了秋冬,整整一年时间都耗进去了。
在此期间,我利用星期天,把歙县的大街小巷,以及岩寺、深渡这些重点乡镇都跑了个遍。
45年后的今天,当我得知这次皖南采风有个阳产土楼时,不禁吃了一惊,好歹我也算是半个歙县通了,怎么就没听说过土楼?看来这冥冥之中有个约定:45年前忽略了她,如今得补上。
阳产属于深渡镇的一个村,我们到达的时候,正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最好时光,30多人下车后,立马涌向山寨。迎接我们的,是几位手举导游小红旗的大妈。
一位身背耳麦扩音器的大爷,好像是她们的头,正在招揽生意:“嗨!这里有土导游,花钱不多,讲的清楚……”
可惜大爷找错了对象,我们这拨人是摄影采风,只对捕捉镜头感兴趣,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唠唠叨叨的讲解上。
山寨的土楼依山就势,层次感很强。主体色调是黄与黑,黄的是墙,黑的是瓦。就连村里的狗也是这样,只有黄狗和黑狗,看不到白狗和花狗。
我走在村里的石板小道上,忽听上面有人么喝,抬头一看,只见两个汉手中各拿一根小碗口粗的木头,正一下一下地往下砸,那模样很像云南少数民族的舂新米。么喝声就是从那两个汉子口中传出来的,只是没听明白究竟在喊什么。
过了一会,我转到上面,见几个人正在修房子,用泥巴筑墙,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两个汉子不是在舂米,而是在打筑墙用的粘土。
王京生老师观察得更细,他不知在哪里发现了一块黑板报,那上面写的《打土楼哼调》,正是那两个汉子么喝的词儿:
打土楼那么吙嘿
加油干那么吙嘿
嘻呢呢呢呢,嗦啰啰呔
保土楼那么吙嘿
土楼美那么吙嘿
冬暖夏凉那么吙嘿
嘻呢呢呢呢,嗦啰啰呔
传遍天下吙嘿
阳产打土楼表演队创
2020.11
我们是11月8号到阳产,这个《打土楼哼调》的落款时间是11月,最早也不过是一个星期前。我们能够看到和听到这首最新创作的劳动号子,也是很荣幸的。
沿着石板路继续往里走,在拐弯处,见到一位正在回家的大妈,她望了望我说,中午到我家吃饭吧。我说我们是团队,统一安排。她失望地转身走了。
要不是跟团,我还真想去她家,尝尝这山寨农家饭的味道,说不定还会在她家住下来,好好经营一下这次土楼之约。但这只是奢望,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本以为一直往里走,在下面绕个圈子就能回到开始进村的地方,结果走到头是绝壁,无法往下绕,只好折返。
走到转弯的山泉处,看到刘桃几个人蹲在小石桥上,好像在等什么。
“等谁呢?”我问。
“别说话,蹲下来。”刘桃神秘地招招手,又补充道,“有惊喜。”
“在哪里?”
“快看!下来了。”
我顺着手势望去,见对面山坡上,一红衣女子,顺着台阶袅袅婷婷地走下来。
这边刘桃等人拿着相机,咔嚓咔嚓拍起来,一直拍到红衣女子走下台阶。
“你能再走一遍吗?”
“行。”红衣女子边上台阶边说,“我在我们那边,就经常给大家当模特。”
我这算是看明白了,原来这是她们半道上截下的模特。这红衣女子真是好性情,萍水相逢,就如此敬业地表演了几个来回。
这中间我也拍了几张,拍过后翻出来看看,似觉不太理想。等我收拾好相机,发现刘桃她们都不见了。
这下吃惊不小,眼看快到集合的时间,这时当独行侠可不是好事。一时慌不择路,上下几条道,不知哪条是正路,只能朝着下山的大方向往前赶。
赶到一处人多的地方,忽然发现昌光环也在里面,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终于有伴了。
昌光环是这个团队中我所认识的第三个人。那时我刚到文化局,他是刚大学毕业,分配在文化馆。那时大学生很稀罕,文化系统正在制订九五规划,就把他和图书馆另两名大学生抽上来帮忙。
他对阳产这地方好像很熟悉,为我指了下山的路,他自己还在那里磨磨蹭蹭,似有未了之事。
下山之前,我在一处观景台驻足小息,45年之约,我要把这山寨土楼再看上最后一眼。忽然想起10年前看过的福建土楼,两相比较,福建土楼像是个时髦的洋小姐,而阳产土则是个淳朴憨厚的村姑,更像是个过日子的人。
我按照领队的要求,11点半准时下了山。过了一会,昌光环也下来了,背了一麻袋山芋。他告诉我,这山芋在溪口那边要6块钱一斤,这里只要两块,去年他也在这里买了点山芋。
他还对此行作了评价,说开头在木梨硔担误了时间,那里没什么好看的,呈坎这边才好玩呢。说罢,满意地笑了。
其他人直到12点才下得山来,看着大家在这里用心用情,想必事先和土楼也是有个约定。
吃过午饭,我们这个皖南采风团便踏上了归巢的旅程。
和来时的沉闷不一样,归途的大巴上,气氛非常活跃。有唱歌的,有唱黄梅戏的,还有诗朗诵和小品,搞得像一场文艺晚会。
禇金群老师朗诵的诗歌《胡杨颂》,声情并茂,把胡杨精神演绎得荡气回肠,博得大家阵阵喝彩。
“小棉袄”李平表演的小品《乞讨》,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张晓凤主席在采风团出发前就说过,这次皖南之行,一定会玩得很开心,现在证实,果然如此。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当年汤显祖在仕途潦倒之时,朋友劝他去徽州拜见许国,以图东山再起。许国是明代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重臣,还当过皇帝的老师,当时他已退休在家,但还是能说上话的。
我这次到徽州,也曾想着许国,想着到他那个八脚牌坊下再观瞻一番,仔细回味45年前在这里留下的青春脚歩。
虽然这个愿望没实现,但我越过呈坎,圆梦土楼。最重要的,是结识了一群多才多异的摄影人。
“笑谈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人生一大快事也。
注:文中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摄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