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曼附在肖军耳边，悄声说母亲做了他喜欢吃的地软萝卜馅的水晶包，晚饭后要禁食八小时，手术定在明天早上九点，让他先小睡一会儿，她去趟家里。
肖军轻声应诺，目送她走出病房，才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住院两个多月来，总是岳母在家做好饭菜，爱人小曼骑车两头跑动，自己给她母女俩添了许多麻烦。
小曼只有三十七八，走路摇曳生姿仍像个花季少女。白晰水灵的肌肤和灵转利落的小蛮腰，谁看一眼都觉她比实际年龄小许多。上初中的女儿站在她的身边，陌生人都误以为她们是一对姐妹呢。
想起小曼和女儿，肖军不止一次的感慨命运对自己的眷顾，拥有这么好的妻女，对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来说已很知足。
他是三十一基地的一个小参谋，因为篮球打的特棒，大院里的官兵和军工几乎无人不知。他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胸肌发达体格刚健，腾挪闪跃的每一串动作，恰到好处的展现着他的阳刚美。
话务班的那些女兵，看着球场上雄姿飒爽的肖军，谁都幻想着有机会上前给他擦把汗，或递瓶水啥的，如不是顾虑球场上围观者太多，她们谁也不愿做矜持的淑女。
当然了，这也与肖军的冷漠有关，他若有舞台上古代书生的风流倜傥，羽扇纶巾又温柔多情，再矜持的女孩任谁也会芳心萌动。
大院里的那些个宝贝千金，才不管肖军的冷若冰霜，对肖军玩起了跟踪或盯梢。肖军自知出身寒门，面对城里女孩半路上横逸斜出的赤裸告白，说实话他有些惊慌和惧怕，哪敢有半点的非份之举。
霓虹灯下，是那些若隐若现的缥缈女孩，他感觉如梦般虚无。说实话对于女孩，他认为温婉自重传统些，才有魅力和存在感。
肖军冷漠的外表不代表他心如寒冰，他的惶恐来自哪些女孩的直白外露，他认为这样的女孩太过热络开放，更不适合自己。
他自讽自嘲，自己是不是土的真有点掉渣滓？根不在此又岂能入此乡俗！难怪战友们善意的取笑他：啧啧！你把咱爷们的脸面都给丢光了，一个大爷们你怕啥她们还能把你吃了？他心中自有甄别，认为婚姻靠的是缘分，昙花一现也不是什么好的机缘。
去年国庆礼堂曾放映《追捕》，女兵们私下里又蠢蠢欲动，争议肖军是否像那个高仓健宿舍里炸了锅。或许他自己根本无法知晓，农村来的土疙瘩，一时间竟成了女兵和大院的千金暗恋追逐的偶像。
肖军的战友老乡，人人因有他而沾沾自喜，喝高后个个有了嗨吹瞎谝的资本，风光无限中好像肖军抢中了王宝钏抛出的那只绣球！
战友小朱更是马不停蹄，捧回了不少女兵老家邮寄的各式巧克力来贿赂肖军。他倒像个没事人冷着一张脸，依旧雷打不动，半晌才会拎起这些零食，一古脑的全塞进小朱的柜子里，小朱挠头咂舌的埋怨他：
“真可惜呦，这些女兵咋就瞎了眼，会看上你这么个冷面虎！皮囊再好上不了台面有啥用，叫你傻大兵老土帽，还真的没把你冤枉！”
小朱死磨软缠，肖军就是雷打不动像截木头。都说部队禁止官兵相恋，肩上扛星的那些军官，美酒美人一样也没少。这肖军的冰冷，私底下甚至引起了许多猜度，华而不实？萎了也不像啊，如此等等。
2.
转眼到了八一，各单位又有专场比赛，肖军刚上场就扭伤了脚踝，那个窝火气的他吹胡子瞪眼！他被两个战友架到急诊室，冰袋碘伏来回折腾，他竟在椅子上鼾声四起。
“可以走了！咋没反应！傻拉巴叽的你白痴啊！”
一声娇叱，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女大夫口罩外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连忙道歉：
“对不起！昨晚拉肚子影响了休息，我马上走，谢谢！实在不好意思！”
没想到一月后肖军的左脚踝再次扭伤，第二次来到急诊，碰上交班的素颜女大夫，对着他一脸的不屑，眉毛高挑着开了口：
“怎么又是你！”
看他质疑的神色，对方又嘀咕：
“你们这群男兵，小痛小痒为啥不扛着？都要找个理由来泡病号！外强中干的都爱当个逃兵！没斗志的空壳，刘阿斗！”
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来，形象大损窝囊透顶也就罢了！莫名其妙的还被人挖苦教训一顿，好像自己真他妈的有所图谋不轨！
“没病鬼才愿意来挨你训！老吊个冷脸给谁看？以为你是谁啊，谁爱受你这窝囊气谁受去！刘阿斗怎么了？他还皇亲国戚呢！吃了枪药似的谁招你惹你了！你咋逮个人就要开刷？我看你才有病！”
肖军憋口气说完，扬眉土气地摔门而出。
女军医愣了几秒，追出门外大喊：
“喂，你给我站住！你这次要拍片看骨头！”
看你个鬼大头！真是奇耻大辱！竟敢诬蔑我在装病是逃兵！也不看看你大爷我是谁，你再牛肩上不也和我扛着同一块牌牌！有本事去挂个少校军衔来爷才服你！披件白大褂神气活现的给谁看！真是虎落平川！
肖军心里诅咒着，跛着脚艰难地行走，女军医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着肖军气鼓鼓扭向一侧的脸，好气又好笑！拽住他不由分说，死拽硬拖地把他推走进急诊室，同室的小青年大跌眼珠：小曼姐今天这是演的哪出戏？
肖军像个牛皮影儿不再吭声，先是小青年领着去拍片，回来又敷冰袋，折腾了两个小时后片子也出来了，所幸踝骨完好。
女军医小曼开口道，骨头虽好，肌健拉伤严重，这情况需要上三周石膏，确保以后不留下后遗症，否则扭伤会反复发作痛苦难耐。
两个人少不了唇枪来舌战去的，胜负难分。听说要加固石膏，肖军头摇的像钟摆，最后还是没拗过女大夫的行医方案。
三周后终于拆除了石膏，这对斗气的小冤家，也不知啥时开始没了争执怒怼，你侬我侬的让旁边看热闹的小青年抓耳挠腮，因为等不到好戏的高潮而失望。
他看看这位，再瞅瞅另一位，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便兀自地摇头叹息。只见女军医软语侬侬地问肖军：
“你这人咋那么犟？伤的是你，赌气只会害你吃更多的苦。”
“不是你揪着我不放吗，咋又是我的错！”
肖军的脸涨的像关公，女军医的嘴平常像巴刀子，冷艳的又像冰雕美人，每次说话不把人噎死也让你难活。
今天女军医这语气，习惯了她强势的肖军反而让她关心的体己话给懵的脸发烫。真是的，她那里不只话语软绵绵，一双玉手动作起来也没了骨感，酥痒麻软。
肖军不想还没啥，细想起来也神鬼不知的开始扭扭捏捏，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板汗味咋这么浓？这不把她醺昏才怪，他缩着脚开始往后藏，生怕把她嗅到自己的脚臭。
那一边的女军医破天荒的不再横眉怒怼，一再叮嘱每晚睡前必须用温开水泡脚。
肖军眯起双眼，陶醉在女军医温柔的话语里，如沐春风，一颗心也突突突的快要蹦出嗓子，这该死的荷尔蒙！关键时刻你可千万要稳住，别把老子给出卖掉，自己一世的英名不能让这女人给毁了！不能犯的错，掉脑袋也绝对不能！
后来的后来，谁都没想到这位女军医李小曼，还真做了他这个农村兵的准新娘！这红娘啊，还得感谢扭了的那只左脚。看来我这脚扭了两次，全赖月老暗中有意促成！肖军的美梦成真，令众多的战友老乡开怀畅饮。
婚礼上他被灌的面红耳赤，洞房花烛夜女军医小曼竟说漏了嘴，原来肖军也曾是她眼里的那个高仓健，只是她太要强，嘴上爱逞能罢了，用老家的话说就是针尖对麦芒的一对儿！
她说苍天有意成全自己，惩罚他的傲骄锐气，才故意扭伤了他的左脚送他上门！他如梦方醒，轻轻地拥入她的香肩，把头埋进她的后颈，一只手轻撩着她的小耳坠软声细语道：
“今夜，就让你看看谁才是那个刘阿斗……”
“不要，你咋这么坏呀！”
“ ”
窗外蹲听的小朱和战友们，口哨突起哄笑着各自散去。这起扭脚事件终于好事多磨，被战友们戏谑着添油加醋，传的神乎其神，肖军表面淡然，心却像掉进了蜜坛一样，小曼虽不是仕女图里的美人，能娶个女军官，也替父母长了脸。老乡都说你这小子鸿运当头，土包里还真招来只金凤凰！
这一夜的温香软玉，真是芙蓉帐内奈君何!
3.
“醒醒，你感觉好点了没？咱该吃晚饭了。”
小曼的话打断了陷入深思的肖军，她把床位调起让他整个身子成坐状，又撑起床下的简易饭桌，地软包子浓香四溢，小曼亲自给他醮上佐料，两人轻言细语边吃边聊。
入院以来肖军情绪低落，看着笑吟吟的小曼，他打起精神吃的十分开心：
“太好吃了！这些天让妈太辛苦了！”
“好吃你就多吃点，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小曼支起下巴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肖军。又一阵腹痛袭来，肖军强装笑脸，连夸味道好。
小曼乘他吃饭溜出病房，钻进了洗手间，悲上心头，老天就这样狠心，才到中年咋不给自己安宁日子？两月前肖军查出的肠癌，令全家人蒙尘，看着入院后日渐消沉的肖军，小曼表面上漫不经心，私下里只能躲在没人的角落流泪，但愿明天的手术一切顺利。
小曼洗完手出去，身着病号服的肖军，看起来被病痛折磨的失去了原有的刚健风度。肠癌引起大小便失禁的尴尬，常令他防不胜防，裤子不只屎尿横流，还气味醺天。
肖军的隐忍，从上周掀翻餐桌的那一晚开始爆发，他被痛苦扭曲着心神，疯狂撕扯着自己，十五岁的女儿吓的哭声连连，女儿惊慌失措的哭哭喊，终于让他慢慢的安静下来，他答应小曼不再泄气，尽力配合大夫，做好明天的手术。
晚饭后来了客人，是肖军同年入伍的发小李志刚，当年他考上第四军医大去了西安，肖军去了北京怀柔指挥学院，毕业后他们各自又回到原基地，十多年的战友让他们情同手足。
得知肖军的病情后，李志刚四处奔波，为他遍寻良药多施援手，他不希望自己的发小和战友出现意外，他没回天之术，但他有义务甘心为肖军奔走，他才中年又是自己的兄弟，绝对不能倒下。
十几年的军旅生活，给了李志刚一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还有十多次的嘉奖，他是基地的骄傲，人称军医院一把刀，属于上级领导重点培养的下届院长接班人。
肖军又何曾不知，平常战友们去军医院看病，一般都得提前去找志刚了解病情，沟通一下也寻找点精神上的宽慰和支柱。他热情接纳每一位找上自己的老乡或战友，尽己所能的帮助大家，众多老乡的心目中他是值得信赖的老大哥好大夫！
“肖军，你放宽心别顾虑，本来明天你的手术是别的大夫，伯母和小曼特意来找我几次，我人已答应她们请求为你明天的手术主刀，你就安心休养吧。”
志刚的话像一剂良药，注入肖军的心底，但他仍然忐忑不安，不是担心老友的手术，而是想到术后排泄的改造口，他的心就很茫然悲观，为了不让家人过分的担忧自己，他故作镇定谈笑风生。
小曼修长漂亮的十指，本该去消毒抹药，如今却要为自己的一条条内裤床单搓洗忙碌，想到往后的窝囊日子他心里真不是滋味。小曼从小生活在大院，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现在因为自己拖累，生活突然间变变成一地鸡毛，肖军深感愧对爱妻及家人。
4.
第二日上午九点，肖军被推进了手术室，直至下午三点他被送回病室，李志刚的这次手术非常成功，同事们好评如潮，一时间李志刚的人气暴涨，请他手术的病患也越来越多。
这天，李志刚匆匆来到病房，给小曼详细讲述术后的一切注意事项。告诉她便肛摘除后，无论对病人或家属都是艰辛的一种意志考验。
之所以改道腹间造口配置收纳袋，也是为了方便排泄，收纳袋起初是有些碍手恼心的不习惯，用段日子慢慢也会习以为常。就像婴儿提的尿布，麻烦难以避免，但能保住生命比啥都强。
西瓜黄瓜香蕉苹果等要严格控制，要多食高蛋白和含钙多的食物增加营养。
果蔬要控制在最小量，过量的消化不良或大小便失禁，只会让病人排便更痛苦。每天要灌肠一次清理胃肠垃圾，才能确保病情不恶化，数月后病人才能形成定时排便的规律。
小曼记下志刚说的每句话，他们的谈话有意压低了音量，还是被苏醒后的肖军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开始变的神经质，不只敏感、多疑、暴躁，还心事重重，什么收纳袋，灌肠、数月后的排便规律等等，许多从未听说的新名词，像一个个怪圈在他的脑中晃来晃去。
他认为自己往后就是一具活着的僵尸，尤其腰间晃动的收纳袋，每次无意触碰到，他都有些神经质的慌张。他想象着有一天自己若出现在球场，球迷们看见自己腰间晃动的收纳袋时的惊呼，和球迷们交头接耳的种种怪异表情，都令他疲惫的心跌入无底深渊，自己生活的举步维艰也只有自己知道。
肖军发现自己住院才两月多，小曼的耳际已有了几根白发，忧郁写满了她的双眼。这些细微的变化，本都稀松寻常，但此时肖军看来，都是自己给小曼带来负荷，长此下去即使小曼受得住，自己一定会发疯奔溃。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寡言少语，内心却波涛汹涌，撕心裂肺。他极力掩饰自己的烦躁，表面看生活仍旧不惊不乍，无风也无浪。
这天深夜三点多，肖军看身边两用椅上的小曼熟睡后，从手提袋找出一条洗换后的内裤，悄悄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划去。
第二日凌晨六点多，小曼被闹铃吵醒，只见肖军的头耷拉着，她忙起身摇着肖军的手问话，他勾着头没一丝反应，直至扶起他的下巴才发现他的脖子被布条死勒在床头。
再探他的鼻子，已没了一丝温热气息，脖子上被肖军划破的那条活扣带，正是她上午凉晒收回的那条内裤，小曼扑在肖军胸前放声痛哭。
肖军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小曼哭的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头顶的天空全部塌陷。
病房内己是人声嘈杂，小曼流着泪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爱人的手早已冰凉发硬，肖军把自己撇下走了！小曼再次扑倒在肖军的身上痛哭。
李志刚冲进病房，抱着早已僵硬的肖军失声痛哭：我的好兄弟，你这是何苦？你真是太傻太傻！你何苦这样糟蹋自己！我的傻兄弟……”
肖军的右手攥着一张便条，小曼费劲地掰开他逐渐僵硬的手指，只见上面写着熟悉的几行字：
“小曼：
我走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和孩子，请原谅我的怯懦！
志刚是我的好兄弟，说好的年底咱俩一起回老家，现在只有你一人了，请你替我去父母的坟头烧柱香，叩三个响头！
我的好兄弟，你多保重！
肖军绝笔
”
4.
送走肖军。小曼卧病在床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一大圈，母亲和那些七姑八姨，抵在茶几边嘀嘀咕咕，希望小曼能忘掉肖军重新开始。半月后，小曼推开了院长的办公室。
“你非要这么做？手术前的家属签字难道不是你的亲笔？肖军和李志刚可是亲密的战友，他自缢身亡，这与他人无半点关系!
你向医院提出索赔，你还是不是个大夫?我不说你也懂，你想过你这么做的后果没有？”
面对院长，面对志刚，小曼一脸的茫然，她低下头，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和院长僵持一周后，院长向基地打了报告，小曼按了手印签名。
志刚在外科室脱下他心爱的白大褂，连同穿了十七年的那身军官服！他对来苏的味道熟悉的不能再熟，对军装的喜欢近乎拜膜的神圣！
他的心泛痛，想从小曼的脸上找出答案，小曼的目光游离闪烁，毫无和他对视的诚意，志刚终于明白，十七年的军营生涯已到终点！除了默认接受，自己别无选择。
三十一基地的陵园中，志刚双膝跪倒在新培的坟冢前，他双手把一束万年青放在坟头，又从小竹篮里取出冥币，仔细地拆剥点燃，冥币瞬间化成一只只飞旋的黑色小蝶，在腾空的焰火中苍皇逃蹿，他扑倒在坟前悲痛欲绝：
我的好兄弟，你咋这么傻！说好咱俩回老家看望父母，你怎么丢下我独自走了？我也要走了！去我爱人工作的那所三甲医院。
永别了，我的好兄弟！
他叩头起身回转，发现小曼站在他身后几米之外的地梗边，四目相对已是难堪的沉默，小曼勾下头匆匆退回。
一周后，李志刚身着休闲装背起行囊，离开自己工作了十多年的营盘，踏上东去的列车。
也曾万丈豪情，也曾义薄云天，这一切的一切，转眼已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