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 | 遥远的支普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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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普齐,藏语意为“在那遥远的地方”。

01

2019年10月,国庆节过了不久,一场大雪悄无声息来临,今年的雪来得有点早。

在支普齐刚布设不到一个月的信号基站出了故障,需要派人去维修。其他人都在找借口退缩,而我主动报了名。主动报名并不是我有多高尚,也不是我有多无畏,而是这样我就可以不回家过年。主管皱着眉头沉思半晌,拒绝我:“小刘啊,看这雪的阵仗,过不了几天就会封山,要等到明年5、6月份才能出来。这三年,每年春节你都主动申请留下来值班,这次要再派你去支普齐,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最后,我还是踏上了前往支普齐的路,在那遥远的地方,那些战士需要连通家人的信号,而我不需要。

今年最后一波送物资进支普齐的绿色大卡,一路几乎没有停车,三天两夜之后,终于赶在大雪将山路完全封锁之前到达了曼扎边防连。我拿着行李和维修工具箱摇晃着走下车,感觉终于又活了过来。一名小战士小跑着过来,一手帮我拿东西,一手扶住我,晕车加高反,吐无可吐的我脚步虚浮,任由他搀扶着走进接待室。小战士留下一杯热水,一份简餐和一句话:“同志,你先补充一下能量,等物资转载完成再带你进支普齐”,随后跑远了。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喝着热水,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只看到一个个灰绿色的身影在大雪纷飞中穿梭忙碌着,将绿色大卡上的物资分装到马背上。

曼扎到支普齐还有100公里。而这100公里本来有一条窄窄的马路可以勉强过车,上个月布设基站时我们的车还开进去过,如今大雪封了路便只能靠马匹和双脚了。我想起经过相让拉达坂时不断调转车头的盘山路,据说180度的回头弯就有109道,要修通这样一条公路可不容易,费时费力费钱,似乎也没有太重大的意义。曼扎到支普齐的路和相让拉达坂比起来,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当我思绪纷繁时,一个裹挟着风雪的身影来到我面前。我连忙起身。他脱掉手套,向我敬礼,礼毕边和我握手边说:“同志你好,我是曼扎边防连的连长俞常青,你就是前往支普齐维修信号基站的刘工程师吧?”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他沉吟片刻,语气变得有些郑重:“你应该也清楚,大雪封山在即,进支普齐不容易,要想出来更是难上加难,极有可能你要滞留在支普齐至少7个月,你再慎重考虑考虑。”

“我都知道,既然来到这里,就做好了进支普齐出不来的准备,我一个人的滞留可以换来那么多人和家人的联络,值。”我的回答很官方很虚伪。

俞连长听完,退后一步,立正站好,无比正式地又向我敬了个礼:“我代表支普齐连队所有官兵感谢你!”我有些手足无措,突然对自己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感到可耻,空空的胃里又泛起了一阵恶心。俞连长没有发现我的异常,继续说道:“为了赶在封山前将物资运送到位,需要连夜赶路,一路上辛苦你了。”我哑口无言,正想着要用怎样的语句答复以掩饰我愈加难堪的内心,小战士的声音解救了我:“报告连长,物资已装载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02

冒着风雪,徒步从曼扎走到支普齐,有多艰辛又经历了多少惊险,我不想再回忆。途中无数次想要打退堂鼓,想转身返回,俞连长那庄严的军礼挡住了我回去的路,我已别无选择。当我们到达支普齐边防连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三点。一阵急促的哨声打破黑夜的沉寂,不断有灯光亮起,不到5分钟,全连官兵已整齐列队完毕,随后有条不紊地卸载着物资。

这是我第二次到支普齐边防连。这里的房屋都是活动板房搭建的,错落有致地围绕着中心的红旗排列着,每个屋顶都带着一排排的太阳能板。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像样的建筑。上一次来去匆匆,架设完基站便离开,并不曾思考过这些房屋的简陋是否能抵挡住高寒,此次,我将在这里待至少半年,能够预料到我将度过怎样的日子,心底又一次生出了后悔而无力的感觉。

我站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看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看着一排排简陋的房屋,看着远处模糊的雪山轮廓,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等了也许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终于有战士发现了我,朝我跑来。战士个子很高,有些瘦削,脸上显出高原人常有的古铜色,爱笑,一笑起来就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以及两个小小的酒窝。

战士自称姓王,是这个班的班长。王班长将我领进一个板房。板房里被分割成了好几个房间,由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着,温度比外面稍微高一点。我们走进最里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靠两边墙分别摆放着两个铁架高低床,两个四门柜子,靠窗户有一张书桌。王班长将我的行李放到一张空置的床边,有些抱歉地说:“连队条件有限,只能委屈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的动作会很轻,尽量不打扰你。”不等我回复,他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了绿色的褥子和被子,还有一件厚军大衣。帮我铺好床之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桶泡面泡好放在桌子上,又带着我去熟悉了洗漱间位置。一切安排妥当后,他离开房间,冲进了风雪中。

既来之则安之。饥肠辘辘的我吃完泡面,喝完最后一滴汤,去简单洗漱了一下,居然有热水,随后躺在床上很快睡去。期间被冻醒,翻出行李箱里的所有羽绒服盖上,也还是冷,不过最终困意战胜了寒冷,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早上又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全都不知道。醒来,天色大亮,望着其他床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恍惚了一下,想起了身处何地。翻身起床,看到书桌上放着一个保温饭盒,压着一张纸条,他们已经开始一天的任务,这是给我留的早饭。打开饭盒,最上面一层有两个馒头一个鸡蛋,中间一层是蛋炒饭,下面一层盛着豆浆,都还冒着热气。吃过早饭,洗好饭盒,走出板房,看着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着的战士,我知道,我已身处支普齐,并将留下我的一段光阴在这里。

03

雪已经停了,阳光下的支普齐一片朝气蓬勃,呼号响亮,和四周荒凉的雪山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有这一支连队,这里仍然是荒无人烟的边境争端之处。此刻,营区正中央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宣示着这片领土的主权。我看到王班长跑向旗台下的一主官模样的人旁边,随后两人朝我走来。我正了正衣服,也朝他们走去。

主官很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笑容灿烂,操着有些重的四川口音:“刘工程师,我是这里的连长祁宝国,感谢你的到来!这下子,这些小兔崽子们就高兴了,就是要辛苦你了!有啥子需求就跟王贵川说,等会儿喊他带你在营区里四处转一转,熟悉一下子。”王贵川,应该就是王班长的全名了。

营区就那么几个板房,一眼就能望完,其实也没什么好熟悉的,不过,一圈转下来,着实有些惊叹。在生活区的左边,有一个学习室,里面的书籍还挺多的,种类也很齐全,有些小说还是刚出版的。王班长说,每次有人外出归来,都会带几本书,看书是他们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而生活区的右边,有一个娱乐室,里面有一台电视和DVD机,周末的时候可以看电影唱歌,还有一套架子鼓、电钢和吉他。我很好奇,难道连队里有一个乐队常驻吗?王班长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他们自己组了一个“向阳花”乐队,都是业余玩玩,给大家找点欢乐。我想,他肯定也在这个乐队里。在食堂旁边有一个温室,里面种着一些蔬菜,长势一般,但胜过没有,大雪封山的半年最缺的就是蔬菜了。温室一角还养着几十只母鸡,这些母鸡能够保证连队每周至少吃上一次鸡蛋。我想起早上饭盒里的鸡蛋,也许是专门为我煮的,我的到来要消耗他们本就不多的食物,看来我得发挥自己的作用,尽快把基站修好,保证他们和家人的通信。温室后面有一个羊圈,此时并没有羊群在里面,王班长说,连队有一个班是专门牧羊的,每天会把羊群赶到山上去,这些羊也是保证他们能顺利度过封山期的关键。

正转着,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不等我询问,王班长用一种艳羡的语气说:“那是我们连的骑兵,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负责沿着边境线巡查。”我有些疑惑,那剩下的人每天都做什么呢?王班长指着营区背后雪山顶上一座若隐若现的屋子为我解惑:“那里是我们前几年和敌军一系列冲突后,拼尽全力设立的5054哨位。由于争端不断,至今没有立界碑,但只要我们守住那个哨位,只要我们的红旗屹立在那里,那里就是界碑。别看到哨位的直线距离不到3公里,往返一次需要至少3个小时,我们剩下的人就负责轮流站岗值哨,以及时刻保持良好的作战状态应对可能的冲突。”

王班长在说这些话时显得无比庄重而自豪。我望着那个哨位,心底油然生起了一股敬意。

04

信号基站的问题并不复杂,只是供电设备的一个零件损坏了需要更换。然而刚换上的新零件坚持不到一个月又再次损坏,这样的情况以前还从没遇见过,也许是支普齐的特殊环境对设备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要完全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公司拿更专业的检测工具来测试和实验。维修工具箱里只备了3个这样的零件,第一个月坏了一个后剩下的两个肯定没法支撑到山路解封。最后,只能在战士们发放手机的时间段换上零件,而这样的时间并不多——每天下午的体能时间和晚上就寝前一个小时,以及周末。这样也好,至少我每天有了具体的事情要做,如果我只能无所事事每天在营区晃悠还要消耗物资,我会无地自容的。

日子一天天按部就班地过,仿佛每天都在重复,重复着单调与乏味。很快,我的作息便和他们一致,我能分辨每一次的哨声代表着什么,什么时候早操,什么时候饭点,什么时候就寝,都一清二楚,甚至我也能跟着哼一哼他们饭前唱的歌,空闲时也跟着他们一起维修营房,种菜喂鸡帮厨,还试着骑了骑马。与我相处较多的还是王班长,现在我叫他小王,他叫我刘哥。一来,他是祁连长指定和我对接的人,二来,我和他年龄相仿,只大了他半岁,比较聊得来。

冬去春来,终于挨到夏初,山路就快要解封了。我一直想去5054哨位看看。巡线肯定不会带上我,巡线耗时久也比较危险,小王来连队快8年了,也只在去年跟着骑兵去巡过一次边境线,那次他还差点从山崖滑下去。我跟小王说,想陪他一起去站一次夜岗,在雪山顶端看一场日出。他请示了祁连长后,在一次出发去换岗的夜晚,叫上了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与小王的那一番畅谈,想起那划过黑夜的光明,那也是点亮我生活的光明。

去5054哨位其实是没有路的,就一个字,爬,爬到山顶。山脚还好,有一些台阶,这些台阶是战士们利用闲暇时间一点点挖出来的,还在不断向上挖着,希望能挖出一条通往山顶的路。到半山腰,没有台阶了,稀稀拉拉有几棵树,小王将手电咬在嘴里,拉扯着树干向上攀爬,然后伸出手来拉我。快到山顶时,峭壁笔直光滑,没有任何可借力的东西。小王拿着手电照了照,用手一抓,抓到了一条从山顶垂下来的绳子,绳子上每隔一段打着结,方便抓握。我低头看了看山脚泛着点点灯光的营区,又抬头看着眼前的绳索,难以想象,当初这个哨位是怎样被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在小王的帮助下,我最终到达了5054哨位,看着小王和战友完成交接仪式,随后他收敛起面容,严肃而笔直地站立着,屹立在这雪山之巅。

我站在小王旁边,打趣道:“在这山顶也没人看着管着,你没必要这么严肃军姿站得这么标准吧?”小王不为所动,仍然注视着前方,回答我:“我站在这里,代表的是中国军人的形象,不管有没有人看管,也要保持着。”那一瞬,我被他话里的严肃震颤住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漆黑的夜晚,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座座山峰的轮廓,山底交界处的峡谷泛着一点点白。我知道,那里是边界线所在地,而我们站的地方,是无形的界碑。我们俩就这样沉默地站着,我尽量也站得笔直,学着他的样子调整着军姿,却显得有些松垮有些随意。于是,我干脆找了块凸起坐下来。

我抬头望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这里离天空那么近,离星星那么近,却远离真实的世界,远离人世间的繁华。我的心变得很静,很静,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世间一切变得静止,只有那面红旗在风中飘荡。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便有些烦躁,望着身旁一动不动的小王,如果不是他那始终坚定的眼神,我会以为他变成了一座雕像。最终,我打破了宁静:“小王,你站岗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当你独自站立在这杳无人迹的山巅,你会感到孤独吗?会觉得时间难挨吗?”我以为不会收到回复,这剩下的夜晚只能靠自言自语抵抗缓慢流逝的时间,小王平淡的声音传来:“我并不会感到孤独,也不会觉得时间难挨,因为我的家人一直在心底陪伴着我。每次站岗,我会回忆和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会畅想未来与他们见面时的场景。我们站立在同一片土地上,头顶同一片天空,这里也是中国,所以,我们之间的距离虽远但心永远在一起。”

家人吗?我的家人留给我的记忆我从来不愿去回想,更不期待与他们相聚。所以,我才会觉得孤独难挨吧?小王停顿了一会,再次说道:“而且,我父亲就在不远处一直陪着我。”

“你父亲?”我转身惊讶地望着小王,我发现他的腰背挺得更笔直了。

“是的,我父亲,他就长眠在前方一处界碑旁。十几年前,这里还没有设立支普齐边防连,这里连能遮风挡雪的板房也没有,而我的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一直坚守在这里,坚守着祖国的边防线。他在一次巡线时被大雪掩埋,从此,他便成了界碑旁的一座坟茔,永远坚定不移地守护着边防线。”

我看到小王眼中有泪花闪烁,但始终不曾滑落,始终注视着前方的边防线。原来,他的目光里不止有界碑,还有父亲的身影。

“那你觉得你父亲的牺牲值得吗?你们这么多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守在这里,进行着枯燥无味的训练,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大多数人也许到离开时连敌人的面也没有见到过,值得吗?”我问出了这几个月一直盘桓在心底的疑惑。

小王没有马上回答我,沉思良久后开了口:“的确,我们这的大多数人,或者说,大多数军人终其一生也没能等到和敌人面对面真枪实弹干一场的机会。看似我们浪费了大好青春年华,在不知名的岗位上碌碌无为,你问值得吗,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值得。我们守在边境,守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就是守住了后方的安全。没有冲突正是因为有我们在,有我们背后千千万万的军人在,有我们国家强大的军队在。而一旦有战争,那些枯燥无味的训练让我们随时做好上战场的准备。

“其实你这个疑问,很多新兵都会有,包括我刚当新兵那会,也是一腔壮志被浇灭,我一心想当骑兵也未能如愿。直到我在一次值哨时发现可疑车辆往边境线驶来,我用信号灯将信息准确传递到山下,祁连长带队成功将车辆拦截。这样的小事件在边境经常发生,甚至有时只是发现了一些可能越境的痕迹,而这些都是有意义的。从那时起,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我们每个人的职责都是重要的,我们每个人都在为了那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甚至千万分之一的战争可能,而做着准备。对于边防军人来说,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听完小王的话,我陷入了沉思。此后,我们都没再交谈,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紧接着,千千万万缕阳光将黑暗一点点撕碎,光明重新笼罩着大地,黑暗已无处可寻。这时,小王主动开了口:“刘哥,我不知道你和你家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这几个月没听你提起过他们,也没见你和他们联系过,但是家人永远是我们可以依靠的人,我们也要给家人依靠,这也是我们坚守在这里的意义所在。”

下山途中我一直思索着小王的话。我想,我也该释怀了。当信号通了,四年来我第一次主动拨出了那个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父母喜极而泣的声音。

05

不久后,在支普齐边防连和曼扎边防连所有官兵的努力下,终于将被大雪封住将近7个月的山路铲出了一条可供马匹通行的小道,同事也带来了专业设备,这下支普齐就不用担心信号中断了。

我也该离开了。

我再一次望向雪山之巅的5054哨位,在那没有界碑的地方,总会有一位军人,用挺拔的身姿屹立成活界碑,向所有人宣示,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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