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弹历史:解读项羽,宋义之死冤在何处

王俊杰猛

宋义——解读项羽,宋义之死冤在何处

站在“政/治就是争权夺利”的角度上看,宋义之死本质上不过是一件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这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群雄逐鹿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且不说丧身沙场的无数将士和战火殃及的无辜百姓,仅仅在义军的上层,就有会稽太守、秦嘉、景驹等一干盟友平白送命,还包括宋义和其后的楚怀王和范增,以及险些丧命于鸿门宴上的刘邦,他们都是在权/力的·角逐中,被当做项羽踩在脚下的一块块枕石。

所以,从这个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来看,宋义的死没有多少“冤枉”可言,如果最终的胜方是他,那么项羽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虽然如此,后世对宋义的盖棺定论却多有失公允,特别是两点:

一是把宋义压制项羽说成是嫉贤妒能,二是把宋义“承其敝”的战略说成是不明形势、不通战术的纸上谈兵。

这两点评价足以损害宋义的名声——嫉贤妒能是小人的惯技,而纸上谈兵则是庸夫的表现。

正因为如此,就连宋义预判定陶之战的成名之作,甚至也被贬低为不过尔尔的小聪明。这种不负责任的评价,必将影响到对宋义以及项羽等历史人物的理解。

对于宋义压制项羽的问题,已经揭示了很多,压制的实质并非宋义嫉贤妒能,而是代表怀王与项羽进行的一场君权与将权的权/力争夺战。权/力之争一向是政/治生活的主旋律,不足为奇,但怀王想要削弱项羽,则不仅是出于争权夺利,他还有着许多难以隐忍的苦衷。


项氏叔侄从起兵之日起,就摆出一副绝不甘居人下的帝王志气,从毅然谋害倡导起义的会稽太守,到坚决诛杀盟友秦嘉,这都会让怀王感到锋芒在背的不安和如坐针毡的恐慌。

先看看会稽太守。陈胜在秦二世元年七月起义,仅仅两个月后的九月,太守就看出了“此亦天亡秦之时也”的形势走向,并做出了“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的判断,从而决意起兵。这说明他是一个审时度势并果于决断的豪杰。决定起兵之后,太守准备重用项梁,明确表示“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这说明他不仅有知人善任的眼光,而且一定和项梁的交情不差,否则绝不敢在反秦起义仅仅是星星之火还未燎原之际,就冒此大险找一个不信任的人来商议株连九族的“谋反”大事。

可惜,项梁的“志向”太高,抹杀了一个士人所本应有的惺惺相惜的知遇之感,丝毫不念太守倾心相托的信任,甚至不顾契交之情,毫不犹豫地下了杀手。“君子可欺以其方”,这个身怀豪杰之质的太守由于“错认”和“轻信”于人,悲惨地沦为项氏霸业的第一块垫脚石。

如果说会稽太守的死是“六月飞霜”,那秦嘉的死则是“飞来横祸”。站在项梁的立场上看,攻杀秦嘉是非常符合功利标准的,但秦嘉和景驹却肯定预想不到,他们自立山头首先激怒的不是敌人,竟是盟友。原本就难与项梁匹敌的秦嘉,在全力抗秦尚且自顾不暇的情况下,突然捱了盟友的背后一刀,自然是毫无还手之力,就此作了项氏霸业的另一块垫脚石。

俗话说“要看人对己,须看人对人”,项梁如此对付自己的故旧和盟友,楚怀王怎能不有朝不保夕的压力?

他深知自己对项氏的作用何在,一旦“革/命”胜利,利用价值不再了,杀身之祸也就必然将轮到自己头上。任何人都不会甘心束手待毙,楚怀王也是一样,他苦思冥想着避祸之计。所以,当项梁猝死后的机会来临时,怀王的政/治血统和忧患经历使他表现出了远远超过一般牧羊人的政/治头脑。

章邯攻破了项梁,错误地认为“楚地兵不足忧”,立即转攻赵国,坐失了趁势斩草除根的良机,这为元气未伤的楚军提供了喘息之机。

怀王在彭城大会上睿智地判断了形势,决定兵分两路,一边救赵,趁势歼灭章邯,一边攻秦,乘虚拿下关中——这是反秦战役中最重要的一个决策,为一举灭秦并奠定楚国的盟主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很多人都深信不疑地认为项羽一定会因报仇心切而希望决战章邯,但事实上,他却是力请进军关中,因为他深知拿下咸阳对义军以及对自己的重要意义。当然,这并不证明项羽不孝,而是表现了他冷静的政/治头脑。然而,怀王也不糊涂,他不能让项羽坐大,于是派遣“有长者之风”的刘邦西略关中,让其他诸将救赵后再西进,并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怀王的头脑很清楚,楚国的军队实际上都是各路将军的子弟兵,自己只是名义上的君主,所以,只有使诸将相互制约,避免某一方独大,他们才可能为形势所迫而听命于自己。就因为这件事,项羽把怀王和刘邦恨得牙根发痒,若不是后来刘邦“装孙子”装得有水平,恐怕在鸿门宴上早就一命呜呼了。

剥夺了项羽独当一面的机会之后,怀王又利用宋义来压制他,不只是不让他掌权立功,而且与齐国的结盟也是壮大自己势力、制约项氏集团的一步狠招——齐国当时的掌门田荣,曾因项梁庇护被他赶下台的前齐王田假,而与项氏结怨。“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因此,与实力强大的齐国结盟,无疑是宋义救赵之役的另一个重要使命。

就这样,从定陶之败到彭城会议这短短的时间内,怀王已从各方面做好了“复辟”的周密安排。这一切谁敢说不是宋义的计谋?怀王初次召见他就“与计事大悦之”,这里面大有文章,很可能不仅是大悦于宋义救赵破秦的见解,而是欣喜于他复辟王权的全面策划。


可见,作为这次行动的总策划和总执行的宋义,压根就是与项羽对立的,而救赵之役的目的也绝不只是为了弱赵灭秦以扬楚国之威,更是为了削弱项氏以固怀王之权。因此,又怎能说宋义对项羽的压制是嫉贤妒能之举呢?这种观点实在是太过肤浅,不仅玷污了宋义的人品,更贬低了他和怀王的智商。

因为这个根本性的理解错误,不少人对宋义的战略部署也因之产生一系列误解,也就是项羽对宋义“承秦赵之敝”战术的驳斥。

宋义认为秦赵两虎相争,必然两败俱伤,由此而以逸待劳、以强击弱,定然必胜无疑。而反方项羽的观点则似乎也很成立:“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意思就是秦赵两军实力强弱悬殊,赵国必然抵挡不住秦军的攻势,而秦军拿下赵国之后,实力和士气都将大增,更加没有可乘之机了。所以还不如“与赵并力攻秦”,那样的话,“楚击其外,赵应其内”,形成内外夹攻的局面,就“破秦军必矣”了。

单纯从兵法而论,内外夹攻的确是破敌的有利形势,而“承其敝”反而无敝可承,最终弄巧成拙的战例也不在少数——此前战国时期信陵君窃符救赵,独力击败蒙骜,使欲“承其敝”的合纵各国蒙羞;此后三国时期曹丕想承孙刘两家夷陵大战之敝,趁机歼灭一国,最终也没有得逞。因为这些旁证和巨鹿大捷的事实,后世读者大都认为项羽之计切实可行,而宋义之计则是一厢情愿。

但是,以结果来逆推原因,往往容易导致穿凿附会,反而偏离的真正的原因。

人们对项羽的认可,无疑是源于巨鹿之战的大胜结果,但是,即便是项羽的策略不错,那就证明宋义的计谋一定行不通吗?不仅如此,单纯地从军事上来分析,而忽视二人在具体处境和个人特质上的差异,更是难以切中问题的实质。——人们对宋义“承其敝”战略的误解主要有如下几点:

第一,巨鹿之战的性质问题。

对于怀王和宋义来说,巨鹿之战的目标不在于为赵国解围,而是要利用秦赵相持的机会以逸待劳,趁势歼灭章邯。所以,赵国的损失越大,不仅会消耗更多的秦军,而且对于楚国称雄义军也等于剪除了一个劲敌。这个想法是作壁上观的诸侯所不谋而合的。

宋义的态度很坚决,而一心想要取而代之的的项羽,其实也深知救赵并非目的,只是想通过作战为自己争取兵权、功劳和威信。毕竟大权掌握在上将军手中,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自己必将一步步陷入越来越被动的境地,因此他要打破现状,为自己争取先机。所以,虽然项羽最终获胜了,但并不能因此就证明“承其敝”的大方针是错误的。

另外,项羽虽然获胜,但并没有一举歼灭章邯主力,巨鹿之战所大破的只是秦军副将苏角、王离、涉间等人而已,秦军虽然受挫,但并未元气大伤,还有二十多万人马。

当时“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章邯只是因为新败挫折,不敢当项羽的锋芒,因而“秦军数却”,进行战略撤退。但就在此微妙时机下,秦二世的责难和赵高的猜忌,使得赵国陈馀趁机离间,章邯在畏惧狐疑之下,犹犹豫豫地向项羽求和,而后在被“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之后,才无可奈何地降了项羽。

被人们冠以“灭秦”光环的项羽,其实是在胡亥和赵高的“帮助”下才消灭了秦军主力,这是一个幸运而且意外的结果。

但如果按照宋义的策略,让秦赵进一步互相消耗,那么歼灭章邯的把握无疑会更大,而且代价也会更小。此外,赵将陈馀后来的背楚自立,也证明了秦赵相残不够,从两方面对楚国都是不利的。


第二,“承其敝”的可行性问题。

因为历史上的几次佐证,更因为项羽的成功结果,许多人很懒惰地就把宋义“承其敝”的谋略看作是一厢情愿,而把项羽“何敝可承”的慷慨之辞视为驳斥宋义的不争理由。但事实到底怎样呢?

章邯是在攻破项梁后,错误地“以为楚地兵不足忧”,坐失了斩草不除根的良机,而“渡河击赵”。秦军初战告捷之后,数万赵军退守巨鹿城,章邯看到难以速胜而“筑甬道而输之粟”——打通粮道,做了持久战的准备。

于是赵国四处求援。

在此期间,楚军经历了从定陶之败的平复,到选择主帅、商议策略,再到宋义缓缓进军的漫长历程;驻军安阳之后,宋义又“留四十六日不进”;在他与项羽翻脸之后,又发生了和齐国结盟、送宋襄到齐地无盐、项羽策划“倒宋”、宋义返回安阳、项羽杀死宋义安抚部众、追杀宋襄于齐地,然后遣使往返于安阳与彭城之间的千余里路程,报命于怀王并受封为上将军等一系列事件。

一个“四十六日”再加上之前之后所耽搁的时间,保守估计应该也在百日左右,赵国不都坚守住了吗?这可并不像项羽所说的“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的摧枯拉朽形势。

当时,赵国的将相是被称为秦末双杰的陈馀和张耳,以他二人的能力,拥兵数万而坚守一城,纵然最终仍可能寡不敌众,但也决不至于稍战即溃。在这么长时间的攻坚战中,秦赵双方必然经过了多 次惨烈的厮杀。在这种情形下,“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两败俱伤是不可避免的,又怎么会出现项羽所说的“赵举而秦强”的一边倒的结果呢?

恰恰相反的是,项羽能够在“持三日粮”的情况下,从距离巨鹿尚远的安阳渡河而进,一举而断其粮道并大破秦军,足以证明秦军已然很疲惫,项羽正是得到了“承其敝”战略的收益。可以想象,如果秦军更加疲惫,这一仗必然会更加好打。而如果事实是宋义谈笑间从容搞定了章邯,人们还会质疑他的计谋吗?

第三,“破釜沉舟”的可行性问题。

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每个人在决策时所选择的行为方式,往往都是自认为擅长并可行的方式方法。刘邦讥笑项羽“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正说明了项羽的特长在于他惊人的武力。

宋义也这么认为,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于“坐而运策”,而远远及不上项羽在“被坚执锐”上那么强。所以,这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破釜沉舟”之战,当世恐怕只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一人才能担当。唯有项羽,凭着他“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的绝世武力和“嗔目一喝敌人丧胆”的腾腾杀气,才可能率领“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才可能出现“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的壮烈场面。

虽然没有详细记载,但相信项羽本人一定是身先士卒,并亲手斩杀了不少秦军将校。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唯有擒贼先擒王才出现以少胜多的结果。“一以当十”的勇猛和“呼声动天”的嗜杀,试问宋义具备这样的特质吗?

此外,宋义以寒微身份而骤登高位,其约等于零的从军资历使他毫无恩威于士卒,这必将影响到他在军中的感召力。在主帅威信未立、兵将士气不足的情形下,即使是战神韩信,也不得不采用“背水结阵,使各自为战”的无奈之计。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宋义又怎能率领这样一支军心不整、士气不盛的军队去打一场以寡敌众的决战呢?

所以,即便是“承其敝”的策略并不完美,宋义也别无选择,他不可能“破釜沉舟”,而唯有等候有利时机蓄势而发,因此又怎能说是决策错误呢?

第四,“不恤士卒而徇其私”的问题。

批评宋义上位之后志得意满、骄傲自大,甚至“不恤士卒”,这其中既有宋义的苦衷,也有后人的误解。

由于缺乏威信和资历,又面对项羽等人的虎视眈眈,宋义无论出于人之常情的“虚荣”,还是为了树立威信,都不得不在“包装”和气势上下功夫。


俗话说“官威压人”,宋义在尚无机会立功的情况下,想要令手下敬畏,就必须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官威。况且,他这御封的名正言顺的上将军头衔,完全是靠自己的才智和能力获得的,所以,他表现出一些自信、得意,甚至自大的姿态,也绝对谈不上是过分的恶行和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恤士卒而徇其私”的批评来自宋义在“士卒冻饥”的情况下而“遣其子宋襄相齐”并“饮酒高会”的举动。

客观地说,与齐国结盟不但是有利于楚国的大事,而且应该也是怀王交付宋义的一项重要任务。所以,不管从特殊意义上说,还是仅仅出于常规性的礼节,接受齐国的盟约,并摆个酒席招待一下使者,这对于一个三军元帅来说,也能算是“徇其私”的恶行吗?这显然只是项羽“倒宋”的无限上纲而已。

此外,对于项羽“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的血泪控诉,也千万不能当真。稍作推理可知,若然真的粮尽了,那么项羽在杀死宋义之后,又追杀宋襄于齐地,然后遣使往千里之外的彭城向怀王汇报,怀王又千里迢迢地派人来安阳给项羽封官,这期间几万大军吃什么?总不可能因为杀了宋义,士卒们就能心悦诚服地忍饥挨饿了吧。

还有,项羽在破釜沉舟之时,命令“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到了这个时候,不是至少还有“三日粮”吗?而且,既然摆明是以必死信念激励士卒,那么存粮应该就绝不止“三日”,肯定被烧掉、丢弃了不少。既然如此,又怎能说“军无见粮”、“士卒冻饥”呢?又怎能说宋义“不恤士卒”呢?

说到“不恤士卒”,恐怕项羽自己倒是当之无愧。他为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不惜放弃宋义“用最低风险换取最大胜利”的稳妥之计,而要破釜沉舟,逼着三军将士以必死之心投入战斗,用他们的的血肉来为自己垫脚、开路,恐怕这才是真正的“不恤士卒”。

更为离谱的是,真正“不恤士卒”的项羽却以此为借口控诉宋义“非社稷之臣”,并在杀死宋义之后又假传圣旨号称其“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可见,怀王绝非毫无感召力,而宋义也并不是那么不得军心。将士们“皆慑服,莫敢枝捂”的反应,以及“首立楚者,将军家也”的讨好,充分说明大家对项氏“社稷之臣”的野心早就心知肚明,而所屈从的也不过是他家传的残忍和霸气。

尽管“成者王侯败者贼”的判断标准很混蛋,但毕竟事实胜于雄辩,在这场较量中,最终是项羽大获全胜而宋义一败涂地,这说明宋义确实犯了某些致命错误。

但是,他的错误决不是后人所批评的那些,而是他轻视了项羽的残忍果断和范增的老谋深算。


宋义,他自以为一切安排就绪自然就能够万事大吉,于是想追求一个不流血的“光荣革/命”,但结果却像光绪帝功败身死于慈禧手下一样,——宋义,他为自己的轻敌和心慈手软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把自己的身家和声誉,把怀王的性命和前程,尽数作为赌注,最终一并输给了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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