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你这数据怎么做的?!格式——格式不对,销售——销售上多了个0。怎么——多出来的10倍收益,是你给公司的创收?双11的销售分析是要邮件发送快消事业部全员的,你就这样的做事态度?你实习就在我这里,毕业都一年了,不是第一次做,还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年底的评优考核不考虑了,是吗?!”一大早,顾胜男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把海子说了一顿。
顾胜男是天京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快消事业部的营销总监。一头焗黄的齐肩短发,脸上不怎么搽脂抹粉,靠近了看,雀斑还若隐若现。涂的赤珊瑚色口红,身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的两根细长飘带收了个蝴蝶结,袖口敲了蕾丝花边点缀,修身的九分长西裤系一条灰褐色的女士皮带,脚上穿一双黑色漆皮高跟鞋。经典的OL风打扮是顾胜男一贯的职场穿搭。
“顾总早上吃枪药了吧,骂得我都紧张了[惊讶]”小蓝在“抽烟喝酒烫头”命名的微信群里发消息。运营中心几个关系处得好的小年轻建了这么个小群,平时上班摸鱼、下班约局的时候在群里八卦两句。
“双11业绩不好,她这个运营中心的老大首当其冲,换你也得炸[白眼]”小青在群里回复。
“最近还是苟一点,别去堵枪眼儿[再见]”小黄在群里跟消息。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是老公打来的电话,她直接按了拒接,然后把手机甩一边。《最初的梦想》是顾胜男设的彩铃,她很喜欢范玮琪的这首歌,今天听到第一句竟觉得有些讽刺。她还想继续说海子,只听得总经办秘书在隔着几米远的会议室门口喊:“顾总,开会了”。
她顺势起身,拿起笔和记事本,边把椅子推进桌底,边对海子说:“上午重做一版,发我微信”。
2
会议室里,各个品类中心的总监已全部落座。快消事业部的总裁老王带着一个生面孔进来,指着主宾位右手第一个空座:“你就坐这里吧!”
顾胜男从大学实习就来了天京,算起来已有八年光景,一路从实习生、运营助理、经理,升到运营中心的总监。这么多年的根基,公司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能第一时间知觉。她暗忖道,看来这个生面孔就是传的老王猎到的狠角色。现在快消事业部的总监位子都占满了,不知道要来替掉哪一个。多年培养的工作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可能要放在运营中心。今天这个会不好开,顾胜男多了份警觉。
“双11复盘之前,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老王侧过头,“丁玲,在坐的都是我们快消的骨干,你先做个自我介绍,让大家认识一下”。
“大家上午好,我叫丁玲,之前在一家MCN公司负责淘系直播板块的运营工作,公司不一定知名,但一说薇薇宝贝,大家都知道。她是我们公司孵化的直播达人,目前已经是淘系红人榜单的TOP10,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在薇薇的直播间种过草、买过货?去年双11开门红,她的直播间12小时卖了2个亿,从早期的策划、选品,中期的传播预热、粉丝群经营,最后的直播爆发,我有幸全程参与”。
老王补充,意有所指:“丁玲在直播电商领域,经验丰富,这一块也是我们做得不好的地方。今年的业绩同比连月下滑,不排除我们的营销玩法中规中矩,没有利用好社群、直播的新渠道。胜男,运营中心可是我们的排头兵,丁玲先放你那里”。
丁玲还真是老王找来替掉自己的种子选手。前两年业绩好,还是华总在的时候,她顾胜男一年拿了“优秀团队”奖,一年拿了“优秀经理人”奖,偏得今年赶上新冠疫情,整个市场都不景气。流量上没有拓新,用户收紧了腰包,客单价比往年下降,连续几个月来业绩欠佳。618大促,公司砸了2个亿在快消上面做百亿补贴,要与对手打擂台,结果声量上反响平平,销售增长也不达预期,倒是毛利的亏损,在这2个亿砸下去以后,越发得被放大了。在二季度的高层闭门会上,听说华总被董事长一顿训,那么多高管在场,一点面子都没留,没多久就离职了。老王今年7月份才接管的快消,几个月来,业绩没什么起色,高层架构变动,反而走了一批人,连运营中心也跟着走了好几个。业绩下滑,哪里是她一个团队左右得了的,分明是营销总监这么核心的岗位,老王找个由头想要安插自己人进来。只是前面两年加班加点辛苦得来的成绩,全都充了公。
“王总给我们运营中心送了一员猛将,我们一定打赢年货节这场收官战。”顾胜男心里自有计算,但职场上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面儿上还得过得去。
3
双11复盘会开了一上午才结束。业绩不好,整个会议室弥漫着一股低气压,老王更是三句不离“他妈的”口头禅。顾胜男一出会议室就黑了脸。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顾胜男径直往楼梯间走去。
“小朱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了就是应酬的时候逢场作戏。生意做大了,很正常。你要体谅,脾气别这么犟。在外做世面的,哪个不玩玩的?”
“他这么跟你说的!你闺女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还帮他说话?!”
“我哪是帮他说话,我全是为你好。你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嘞,离了婚哪里再找条件这么好的?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也要替你闺女想想。她明年就上幼儿园了,你想让她跟别的小囡不一样,被歧视单亲家庭呀!”
“妈,我现在事儿已经够多了!您要不是真关心我的,也别给我添堵!”
“嗳唷!现在翅膀硬了,当上大领导,敢这么跟长辈说话啦!我就知道你这个倔驴脾气,我是劝不住的。但我告诉你哦——就算离婚,小孩也千万不能要。带个拖油瓶,连鳏汉都不肯娶你。而且你弟媳妇现在肚皮大了,两个小囡,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活头唉!”
“你是不是希望连我这个女儿也从来都没生过!”
她直接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看到了正从楼梯上来的海子。
“你重新发的表格,我看了,没有问题,下午直接发邮件。王总的账号不在事业部的邮箱群,单独抄送给他。”她恢复了往日干脆的语气,也不打算下楼吃午饭了,说完转身回工位午休。
4
顾胜男伏在案上休息。平日里工作,天天把“逻辑”挂嘴边,现在脑子就像装了一堆扯乱的毛线,理不出个头绪。
她能猜到妈妈会劝和,但没料到婚还没离呢,就把不肯带外孙女的话说在前头了。她顾胜男就没想过要把女儿给二老带,自己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她记得清楚咧!何况她知道女娃从农村出来多不容易,女儿生在南京,再没有回去的道理。
顾胜男有个小三岁的弟弟,从小被妈妈宠上了天,两个人在家里的待遇,那是一个天,一个地。没成家之前,弟弟成日和那帮不入流的小瘪三混在一起,不工作,不上进,没个正形。也就成家以后的这两年,收了心,在老家厂子当工人。顾胜男月月往家里汇钱,没听妈妈念个好,弟弟偶尔在小商品市场买条围巾、买件衣衫,就在街坊四邻面前吹自己生的儿子多好、多孝顺。爸爸年轻的时候在工地干活,一年在家里待不了几天,妈妈又是个强势的,只图回来能吃上一口热饭汤,图她把这个家给看好,别管妈妈说得多不在理,他也不辩,怕是一辈子就这么孬下去了。
家里只一条规矩是爸爸定的,连妈妈也不能破——就是别管男娃女娃,只要能读书,这个家就会一直供下去。他走南闯北见得多,知道读书的好。也就在这件事上,爸爸终于不孬了一回。顾胜男也受了这条规矩的庇荫,一路从乡中考进县城高中,又考到了南京的重点大学。要按妈妈农村老太太的旧思想,如果国家不规定九年义务教育,怕是女娃连字都不必识。
只一回,妈妈把她这个女儿也夸上了天——就是顾胜男结婚的时候。逢人就说女儿从小不用管,能有今天的好福气,嫁给南京本地户,都是自己要强挣出来的。又说大城市的酒店办婚宴,排场多么的大,农村到底不能比。女婿家里开纺织厂的,女儿嫁过去就是老板娘咧!
事实上,当初顾胜男嫁给朱延庆的时候,听着这个男人在舞台上对自己深情承诺,觉得人生头25年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下半辈子会一直幸福下去。有了女儿以后,更是对南京这座城市有了家的感觉,哪里想到这段婚姻也逃不过七年之痒的魔咒?
5
有亮光钻进顾胜男的眸子里。办公区的灯到点自动亮,下午的工作开始了。顾胜男起身看到丁玲已经在原先的空位上坐下,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安排她。
把她就这么晾着。有会都带上她,毕竟老王招进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但不实际派活派人给她,就当请了尊大佛,先供她三个月。任她履历多出彩,换了公司一样是新人,根基浅,转正述职看她如何讲出花来,兴许不到三个月就自己走了。
糟心事那么多,最近她的精力左支右绌。如果年货节还刹不住这股业绩下滑的趋势,要是年底组织架构调整,老王要动她顺理成章。现在来了新人,要真有能力,她顾胜男也不是个嫉贤妒能的,两人搭班子把成绩做出来未尝不可。只是总监的位子就一个,看上午开会的架势,老王是想让她带团队的。丁玲本人要是个有心气的,势必也不会屈居在自己手下。
顾胜男还没想好是今天下午跟团队介绍她,还是明天晨会一起说。正思量着,丁玲拿个保温杯,去茶水间打水要经过顾胜男的工位,借故来要上午双11复盘的资料。顾胜男示意海子把资料发她,然后起身,提了嗓子:“大家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花5分钟到隔壁会议室开个短会”。
“这是我们中心新来的同事——丁玲,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过后,顾胜男让丁玲做了自我介绍,接着说:“丁玲会负责直播模块的业务”,说完,又侧头低声跟丁玲单独确认:“你先搞直播”,丁玲点头:“好”。
“小蓝、小青、小黄,以后丁玲和你们一组。”顾胜男眼神看向三人。
“他们三个对接直播的业务,你有事跟他们沟通。”说这话时,顾胜男看着丁玲,并用手示意三人的座位。
“散会!”
6
晚上8点,顾胜男的头非常胀。天京虽然是南京的龙头企业之一,但也是出了名的“夜总会”——顾名思义,总喜欢夜里开会。她知道老王今天还没下班,也不知道会不会临时拉会,但这一天的事太多,她今天实在不想演了,拎了包就从紧急楼梯走了。
她到了停车场,系上安全带,调后视镜的时候,端视着自己这张脸:同样披星戴月、风尘仆仆,以前有家在后面支撑,幸福胜过了一切。如今脸上能读出奔波、读出坚强,唯独少了幸福。虽然保养得还不错,眼周的细纹还是一下子让她和二十来岁的时候区别开来。雀斑是孕期有的,这两年加班多、压力大,不但没褪,反而越发得明显。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电话备注的“老公”。响过几声以后,顾胜男才按了“接听”。
“胜男,下班了吗?我来接你!”
“我有车,需要你接吗?怎么——在外面偷了腥,事后来忏悔?!我不是个小女人,不会给你这种机会!”
“胜男,你要我跟你解释多少遍。我说了!那都是逢场作戏。”男的声音渐渐透出不耐烦,“做生意的,在外面应酬,不很正常?你不能学学其他太太,插插花、喝喝茶,大度点?”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到那贱人连我的手机号都知道!逢场作戏到我怀孕的时候,你们就勾搭在一起?我真蠢,被你们两个玩得团团转!你说——要是那个卖腰的骚浪贱不找上门,你还要瞒我多久?一想到你们两个在床上交媾,就像两条粪坑里的蛆,变成苍蝇飞进我嘴里!”
“顾胜男,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话别说这么难听!”
“你事都办了,还怕人说吗?!我嫌脏——”说最后这句时,顾胜男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气囔囔得浑身发抖,仿佛一口气从丹田穿过肺发出的声音。
“你要这么绝情,好!离就离!但女儿必须跟我。”
“女儿?你还有脸要女儿!女儿要知道自己没出世,爸爸就在外面鬼混,你让她知道怎么想?还有你妈,没生二胎,逮着机会就在我面前念三代单传、家业不知道以后留给谁、对不起朱家列祖列宗。现在怎么想起来要女儿、要孙女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我怎么没脸要女儿?倒是你这个妈,这几年有个当妈的样子吗?一大早上班,女儿还没醒;加班到后半夜才回家,女儿早睡了。想见你这个妈妈,比见国家领导人还难!你没时间带闺女,都是我妈在带,她年纪大了,唠叨两句又怎样!”
“好哇!都变成我不对了!当初大学谈恋爱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当辩手的潜质?!什么都别说了,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以后喊——别的女人叫妈妈!”
“离婚以后,你有时间带女儿吗?你在南京连个房都没有,难道要把女儿送回农村,让你爸妈带?”
“终于亮出底牌,露出真面目了,朱延庆!就算跟女儿睡桥洞,我也不会让步。出轨的人是你,你死了这条心!”说罢,顾胜男挂了电话,把手机丢在副驾驶,背靠在靠背上。
当初结婚之前,不是没有人跟她说过,给自己留个保障,让男方把名字加到房产簿上。可顾胜男是个傲气的,从校服到婚纱,她是奔着感情去的,不是图他老朱家的房啊、厂啊、财啊的。如今通电话的这个人,还是那个在婚礼上深情承诺一辈子相扶到老的男人吗?竟拿房子说事儿,逼迫她放弃女儿,她觉得陌生。
想到婆婆,起初婆媳关系处得还不错。坐月子的时候,婆婆也是实心实肺照顾她。女儿出生一年、两年、三年······都不见小两口有生二胎的意思,婆婆的态度就冷淡下来。但顾胜男再忙,还是个明事理、懂礼数的,逢年过节的送礼、拜访都是到位的。她不是不肯生,只不过二胎要还是女儿,国家三孩政策也放开了,是不是生到男孩才作罢?那她的事业、她的人生怎么办?难道后半辈子就困在这四方围墙里吗?
想起女儿,顾胜男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这几年工作太拼,确实疏忽了。好几次头疼脑热,她这个妈妈都不在身边。以前加班得晚,女儿还会哭着、闹着要妈妈。后来,女儿知道,即使哭闹,妈妈也不会马上回来,也不哭、不闹了。有时难得下班早,想陪女儿睡觉,也不要妈妈,只跟奶奶睡。
顾胜男穿了一天的高跟鞋,脚有点疼。副驾驶底下常备一双平底鞋,她侧身去拿,却被安全带勒住,一下子没够着。她卸了安全带,拿到鞋子,俯身换好以后没有直接起来。她明明很气忿,泪水却不争气地闯进眼睛里。她弯着身子,双手握紧拳头,撑在膝盖上,一口气憋得脸都红了,用拳头重重锤了两下大腿,不允许眼泪掉下来。
“嗯哼——”她长吁一口气,眼泪豆粒儿般地啪啪往下掉。她左手紧握方向盘,把头靠在上面,右手虎口的位置被咬得通红,失声痛哭起来。
她仰着头倚在靠背上,睁眼望着全无风景的车盖,一动不动。这一整天都过得紧绷,情绪得以释放,心情反倒平复了不少。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是总经办秘书打来的,顾胜男还是倚着靠背不动,只右手去摸副驾驶的手机,深吸一口气,徐徐地呼出,才接通电话。
“顾总,还在公司吗?王总找你开会,你位子上没人?”
“好的,马上来!”
顾胜男抽了张纸巾擦掉泪痕,又随便往脸上扑了点粉。下车以后,发现脚上还是平底鞋,她没有穿白天的黑高跟,而是在车后座换上一双红色高跟鞋,一个人像一支军队,径直向电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