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一周
队长铁着脸走进前门,直接进办公室,大力甩上门。感觉今天会是那种诸事不顺的一天或许是因为月圆,或许有比这复杂的原因。队长立刻要我进去。
“骨头喀一下不会怎样,啪一声也无所谓,这都是正常现象!现在好了,我的背痛得要命,连动一下都有困难!”
我站到他背后,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看着他又扭又跳,几乎感觉得到风息在背部底下堵成一团。他果真伤到了自己。
“你怎么弄的?”我问。
“我怎么弄的?”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不就是做的瑜伽弄的,不然呢?”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另有隐情。
“哦,我懂了,你在练习的时候伤到的,当时你正在做哪个动作?”
“就是坐在地上转身看后面。”他说。
“转背,我懂了。那么你伤到背的时候做到第几个呼吸?”之前我说得很清楚,这个动作只能持续两三个呼吸。
“第八个呼吸。”他自豪地说。
“第八个呼吸?我告诉过你,两三个呼吸就要停下来。”
“我知道,但是…...你知道……我跟一般的学生不一样。我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全力以赴的人,所以有些动作会自动把时间延长一两倍,我想这样康复的速度也会快两倍。”
我露出微笑,但为他的背感到难过。“不是这样的,队长……”
“大师说,”他像在唱戏,两眼一翻。
“对,没错。大师说:不厌其烦,长期锻炼。”
“不能心急,你知道的。治疗背痛跟修理椅子不一样,不是只要换上新零件,然后坐上去试试看就行了。真要说的话,反而比较像扶直一株长得有点弯曲变形的小树。我问你,你在那张桌上办公多久了?”
“十多年前我接下了这个单位的队长职位。”他边说边把手一挥。
“我想也是。所以你这样低着背、慢慢把它往下推挤,也已经有好几千个日子,你了解吗?”
他闷闷不乐地点头,对这段对话会如何发展心里有数。
“所以不可能几个礼拜就把背拉直,只能慢慢来,循序渐进,不然可能反而会伤了背。就好比一棵树不好好栽培,不慢慢地耐心地、一步一步地扶植,就可能伤了它。”
“要多慢?”他气恼地问。
“用不着几千个日子,但也不可能几十天就成功。”我指着队长办公时坐的草席后方一堆堆蒙上灰尘的纸。“我可以借用一些纸吗?你经常要查阅那些文件吗?”
“经常?”他格格发笑,“根本没用过。那些都是旧报告的副本,给大队长看的,他现在人在都城。我拿人薪水却满纸谎言…...”他瞪着地板看了半晌。
我没多问,径自走去从某堆文件拿来一叠约三寸高的纸张,然后把纸放在他的跟前。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住,不然你的背会比之前更紧绷,到时候要再锻就难了。所以现在要小心一点,接下来两三个礼拜慢慢来,一次做一点就好。先从大伸展式开始。身体往下弯,但手不用碰脚趾,碰这叠纸的最上面就好了。”
他照着我的指示做。“停在那里五个呼吸。”我说,他照做。然后他直起身体,我拿走最上面的一张纸,放回原来那堆文件上。
“一天一张,”我说,“这就是治疗背痛最适中的速度。”
“但这里少说也有好几百张!”他激动地说,“我要好几个月才能摸到地板。”
“别这么想,”我说,“想想之前你花了多少年弄伤你的背,就会觉得这样很快。”
队长沉默许久,看来他的态度正在转化,但速度很慢,我沉住气,不催赶他。想到卡特琳教我的时候也得忍受这样的事,我就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没有……没有更快的方法?”他结结巴巴,“我是指......不会引起任何问题的方法。 ”
我望向窗户,仿佛在思索他的问题。让某些学生知道自己的程度还落后老师一大截,也无济于事。
“是有个更快的方法,”最后我说,“虽然…....说它更快也不尽然,应该说是一种更可靠的方法,也就是一定有效的方法。这种方法比别种方法快很多。别种方法有时有效,有时没效,而且要这种方法有效才会有效。”
他听得一头雾水。
“这么说吧,如果你真的想学,我就教你瑜伽运作的法则。学会瑜伽运作的法则之后,再好好练习瑜伽,你的背一定会痊愈,这就是最快的方去。”
“我真的想学。”他说,一手摸背,目光飘向门,还有门外两个属下置身的世界。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说,“下堂课我们就来认识内脉和内在的风息。”我嘱咐他这期间该怎么照顾自己,之后便反回牢房。
重大事情即将发生时,往往会冒出更大的问题阻止事情发生。这就是瑜伽的法则,也是主宰生命的力量法则。那天,有个男孩端着布苏库的托盘走进来,当时中士正在其中一间边房里忙,于是杯子又从隔壁递了过来。我狼吞虎咽吃下一部分,把其余的倒在手上,再把杯子推回去。当我转身把手伸进洞里,准备把食物分给我亲爱的小伙伴时,身后传来脚步擦地的声音,我一怔。
“丫头,过来。”是中士的声音。打从我被关进牢房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我握紧拳头,包住一小撮珍贵的米饭,然后走到前方。中士己经踏进牢房,脸部绷紧,手指握着木棍。
“手伸出来。”
我伸出手。
“打开。”我张开拳头,一小块一小块米饭从手掌边缘缓缓落下。接着,我眼前一片模糊,当我重新聚焦注视手臂时,才发现上面有一条长长的红色血痕。慢慢地,一长条皮肤沿着血痕往上翻,汨汨渗出鲜血。
“让你尝尝挨打的滋味。”中士说完,脚跟一转走出门,立刻把门栓上。我觉得一阵剧痛,膝盖一软,倒在地上。隔壁传来挣扎声,然后是棍子咻咻咻的挥打声,布苏库大喊大叫,中士气喘吁吁,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那天晚上,天黑后不久,中士走了出去。我等了好久才压低声音问:“布苏库……布苏库……你在吗?你还好吗?”
我听见他呻吟一声爬起来,拖着脚走向正门的角落。
“还挺得住。”他缓缓地说。“挨打也有技巧的,要缩在一个角落里,这样他们就不能打得你遍体鳞伤,懂吗?再来要遮住头,还有脸,然后拼命大哭大喊,他们就会以为你被打得很惨,自然就会稍稍平静下来。”他停顿,“不过现在我们真的得谈谈。”
“对,我很抱歉,我没想到……”
“没关系,”他说,“不过现在非弄清楚这里的规矩不可。中士当然不到一天就知道我偷偷送吃的给你。”
“那这里的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拿到食物?”
“没办法,”他格格笑,“这是旧式牢房,要不是家人朋友带食物给你,不然就只能活活饿死,再把尸体丢到外面的马路上。但你想想,中士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卖我们这种人人情?”
“所以来找你的那男孩……他们是你的家人?”
“家人?”他又格格发笑,“或许可以这么说吧,某方面算是。他们替我工作。”
“替你工作?”
“其实是替我们工作。我,还有咱们的好中士。”
“你和中士?你们一起工作?难道你是……政府官吗?”
他哈哈笑,然后克制住笑声。“不不不,刚好相反,应该说……呃……中士是个小偷,我们俩一起偷东西,或者说一起偷过东西,直到因为一点事意见不合才拆夥,就跟所有的小偷一样。比方怎么分脏啦,毕竟我还有那么多小崽子要养。”
“但是那些孩子的家人、他们的爹娘呢?”
“他们没有家人,没有爹娘,都是孤儿。爹娘不是死了走了,就是不要他们了。所以我收留他们,教他们一些事。”
“教他们……偷窃?”
“喂饱他们。”他的语气有点受伤,但很快又说:“我们也得想个办法喂饱你。没人带食物来的囚犯可以跟中士买,价钱大概是原价的十倍……”
“我没有钱。”
“看得出来。”他说话又急又快,“那么另一个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求他们给你工作。我猜中士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所以今天才决定让这个问题浮上台面,之后再故意外出,让我们有机会谈一谈。”
“是吗?工作我没问题,从小到大我干过很多活。”
“不管中士心里想的是什么工作,可能都跟预期的不一样,对他要小心一点。先找个机会跟队长提这件事。”
“但我要下礼拜才会再见到他。”前廊响起一阵声响。
“记得要一副很饿的样子。”布苏库语焉不详地说。中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