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一个道德困境 】 杀戮

今天是章纪到这座小村庄的三周年纪念日,她想早点回家,接天的壁色下奔跑着两个身影。她遥遥地喊了声“七月,回家了!”回应她的却有两声,一声人语,一声狗叫。

邻居大婶在章纪吭哧吭哧在门口种竹子的时候,好奇地八卦道:哎,小章,你那闺女和你亲不亲啊?哎,小章,你那狗怎么和你闺女重名啊?

章纪埋着刨坑,心里想着,我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欺骗一个淳朴的农村老大婶呢?

好在大婶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章纪眼下正在挥䦆头苦干的事上,“你种竹子干啥?”章纪松了口气,终于有一个自个儿能回答上来的问题了。“小时候一直想养一只熊猫来着。”

大婶终于回家给她孙子做饭去了。

章纪既要给七月做饭,又要给七月准备狗粮。章纪蹲下来看着七月吃狗粮,坐下来看七月喝稀饭。此七月非彼七月,却都发生在七月里。

“七月呐…”得儿,一开口,俩七月都停止了吃饭,四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章纪干咳了几声,说,“该上学了。”七月狗垂下了头,继续吃饭;七月娃却拉下了脸,再也没心思吃饭。整天跟着章纪在田野里追狗赶鸟,招蜂引蝶,心野得都成大草原了,哪里还有想上学的念头。

这座村庄可能渺小地在地图上都找不到,手机导航也闹不清村里上百条圈圈绕绕的街巷胡同,封闭得快被外面的文明世界所遗忘。可就是这么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镇子,却因为挨着最大的人工湖泊而孕育着这世间无比纯净的一种生命—鸿雁。就是古代时,鸿雁传书的鸿雁。这里水丰草美,绵延数里的山坡河床,诗经里才有的芳草萋萋,不知名的野花,硬是在这世外桃源里织出春现冬藏的无边锦瑟。天空时常掠过群雁的身影,高昂悠长的叫声回荡天地之间。从高空骤然降落,低飞的鸿雁缓缓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一层层荡漾到岸边的波纹。它们成双结对,三五成群,携儿带女,居住在湖中心芦苇遍布的石头岛上。幸运的人,会偶尔在麦田里捡到几根鸿雁褪下的羽毛。所谓鸿雁传书,可不就写在羽毛上吗!

那时,章纪是一个支教老师,下了课沿着刚刚修好的路,从学校漫步过来,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夏日夜晚,耳畔虫鸣凉风,水面粼粼,倒映着学校教学楼上的灯光。偶有几只雁悄悄划过水面,似在捕食,在这夜晚,惊起哗哗的水流声。

章纪几乎每天都来到湖边的柳树下,遥遥地望着那些与世隔绝的生命,觅食,飞翔,鸣叫,吵架,繁衍。小雁破壳而出,大雁带着小雁,先是游,然后飞,累了小雁就踩着雁爸雁妈的背,脑袋埋在爸妈的翅膀里睡觉。有时风过声惊了小家伙们的梦,不安地挪动小身子,雁爸雁妈便用坚硬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啄几下,似是抚慰,似是哄睡。那些只有在诗经里才有的画面,在这里却成了真。

它们与人类比邻而居,却从不信任人类,总是远远地躲着,从不肯与人接近。章纪小小遗憾的同时,却也大大地庆幸。她总是带着悲观的色彩看待事情,她总是想起那头因为与人类过于亲近却被枪杀的黑熊。鸿雁们做得对,人类是不值得被信任。这个时候,章纪总是把自己从人类的范畴里撇出来,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是喜欢雁,而是崇拜,膜拜,痴迷。那些高冷的雁在章纪心里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是求不得却放不下的情人,只得每每下了班往这里跑,隔着宽阔的水面,藉一藉相思之苦。

只是那年的雪,格外大。许是因为如此,北雁没有南飞,它们好像被困在了湖心岛上。只有依靠不停地划动的双脚才能保持水面不结冰,无处觅食的雁们盯上了冰雪覆盖下的翠绿的麦苗。章纪永远忘不了那个满天飞雪的日子里,那片血色,在她跑到湖边时,铺满了她的整个眼底。

那天,她刚出了门准备去学校上班,却见门口不远处聚了许多人,吵吵闹闹听不清。她好奇地凑了上去,却看到被围在中间的人,肩上扛了一根扁担,扁担的两头各挂着两只雁。

是死的雁,被毒死的。那个村民用得意洋洋的骄傲的口气炫耀着自己是如何用一包老鼠药拌在麦粒里,毒死了那些偷吃他麦苗的大雁的。而扁担两头,被草绳各捆着一只脚的雁,就是他的战利品。

章纪几乎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才跑到了湖边,她的到来惊起了默哀的鸿雁。她惊呆了,一片灰白色的尸体零乱地散在地上,沟里,甚至水面上。它们的身体几个个小时前还是温热的,雪落在上面慢慢融化成水,在光滑的羽毛上掠过,落在冻住的土地上。滴水成冰,这是它们的尸体没有被带走当成战利品的原因。它们被雪水牢牢地粘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分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章纪呆呆地站在一片尸体中间,她想起了昨天才教给学生的那个成语:哀鸿遍野。原来哀鸿遍野是这个样子的,章纪想,怎么会这么惨烈。她似乎听到飞走的鸿雁们,叫声格外凄切。

后来,那个村民把四只大雁扛到集上卖掉了,赚了好几百块钱。买家是个开小轿车的人,在大婶眼里,能开小轿车的都是有钱人。“小章啊我跟你说,你不知道啊,那个有钱人啊还一直问有没有更多的大雁可以买呢!据说他们都是送到大饭店里,给有钱人吃的!”章纪默不作声,裹着棉花袄端着豆腐进了屋。

那么深,那么冷的夜,被枪声打破了平静。村里的狗也被惊起来,吠了半个晚上,吵得章纪一直没能睡好觉。等她再醒过来,打开大门,又是一群人,这次得意洋洋的面孔换了一个。他手里也提着几只死雁,还有一把自制的土枪。章纪冷冷地看着他,那人唾沫星子乱溅,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如何神枪手一般在黑夜里射杀了那群被手电筒照恍眼睛的雁。

章纪想,为什么,他们剥夺了生命,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为什么?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雁群越来越小,村民们经常抱怨,剩下的雁越来越狡猾,越来越精明了,毒麦子不吃,也不害怕灯光,离岸边也越来越远。“这群畜生!快过年了,钱越来越难赚了!”呸一声,吐在地上。

三九四九冰上走。三九的第二天,风吹得几乎要封掉家家户户的门。学校里已经放了寒假,章纪却因为着凉感冒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给村医打了电话上门打点滴,可到了约定的时间点,村医还没来。章纪正奇怪呢,大婶来敲她门。

“小章,死人啦,死人啦!”章纪一个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怎么了?谁死了?”

死人了。死了两个,正是前头那两个杀雁的人。三九四九冰上走,数九寒冬,湖水封了冻。两人趁着夜里偷偷摸摸地踩着结冰的湖面摸到湖中心去捉雁,却不想湖面没冻结实,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早起来遛弯的谢大爷看到了留在岸边的家伙什,发现了冻死的两人,村医一大早就被叫去抢救了。

“抢救个屁,死僵了。”村医嚷嚷着。章纪听到这话,心里的石头咔嗒落在它应该有的地方。她感觉感冒好了一大半,有些神清气爽地往家走。大婶看着她只穿着毛衣就出来冰天雪地的室外,又开始念叨,“好端端的,怎么感冒了呢?感冒了还不注意!”

章纪想,这么冷的天,着凉了呗。不过,她没敢说出来,大婶能念叨半年。

转年春天,经过了整个寒冬,经过了天灾和人祸的磨练,那一小群的雁终于也随着雪消冰融而逐渐活泛起来。当坡上的草泛出嫩绿的色彩时,章纪看到了来岸上吃青草的鸿雁,捡到了它们遗落的羽毛。鸿雁传书,都写在羽毛上,传的是什么?只有章纪知道。她把灰白色的羽毛小心翼翼收起来,放进了盒子里。

春天真是个充满希望的时节,雁群也会重新变大的,雁爸雁妈带着小雁学游泳学飞翔,一切都还能是那么得美好。

更美好的是,鸿雁们吸引了林业局的注意,派来了专家,修窝建巢,还设置了细密的铁丝网禁止人闯入鸿雁的栖息地,保护生态环境。章纪的支教期结束了,她没有离开,而是当了林业局的“临时工”,和其他人一起研究并保护着那群雁。

七月,那个女孩,是给雁下毒的那个人的女儿;七月,那只狗,是枪杀雁的那个人的狗。他们死后,女孩和狗都没了去处。作为村里唯一的老师,曾经的老师,章纪收留了一人一狗。那正是七月,夏天最热的三伏天。

或许,再也没有人知道,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深夜里,打破水面平静的那一声“警察来了”究竟出自谁口了。毕竟,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不是吗?


故事里的章纪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可我却面临一个道德困境,甚至更多时候是法律困境:当我们面临罪恶时,究竟是该自己处理还是相信正义或者法律。

现在流行一句话:正义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这句话让人心甘情愿的忍辱负重。可英文原话却是这样的: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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